牢笼
2018-12-24王鼎钧
特别文摘 2018年10期
王鼎钧
记得当时年纪小,我总爱看那一列远山,那山像高墙一样立着,给我的视界画出疆域。据说那些山离我家两百多里呢,隔着这么远的距離,这么厚的空气,山的质地变薄了、脆了,几乎是半透明的了。
到底并不透明,我看不见山外的景物。
其实,就算没有山,人的目力也看不了那么远。
可是我总是怪那山碍事。怎么能长一对翅膀,飞过那山——那半透明的高墙,看看墙外的世界才好。
多年的朝思暮想之后,我越过那山,到了墙外,放眼望去,远处是另一列山,另一堵高墙。
后来我坐了船,在充满了弹性的海面上望那水天相接的一抹。高墙是不见了,却有一条灰沉沉的缆索围住四周,它强韧、粗暴、阴阳怪气。
我希望船能增加一倍两倍的速度,早些走到缆索的圈外。
我是越过了那缆索,可是缆索之外还有缆索……还有缆索……
一圈一圈的缆索套住了船,任它钻进钻出。
看来尘土云月都是多余的了,不如索性让原先的栅栏圈着,省掉了多少鸡声茅店,人迹板桥!
记得在奔波途中,我看见过这么一个家庭:住在深山里,森林和岩石替他围了个天井。他们世世代代守住那个巴掌大的方块,充其量不过是把炊烟升到岩顶随风散去,不过是把黄叶扫进溪中,流入平原。
那时,风尘仆仆的我们,瘫痪在他们的天井里,掬溪水解渴,望着炊烟喘息。他们全家出来看行人,像是在看一种从未见过的动物。
他们问:那些人究竟要到哪里去呢?
他们并不解:这些人为什么要走这么多的路呢?
他们认为,这些男孩子走了这么远的路,怎能长大成人呢?这些女孩子走了这么远的路,以后怎能生儿育女呢?
我们装作没听见,从身旁的荆棘上取下针来,刺破脚上的水泡,拉紧草鞋,背起沉重的背包,咬一咬牙,又走了。
我们笑那些人活在笼子里。
我们怎知道,人并不能真正走出他的牢笼呢?
(摘自“京东读书” 图/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