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记
2018-12-22李业成
李业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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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我十八岁,父母要我闯关东。我们村的男人,差不多人人都有闯关东的经历,不闯关东就要打光棍,只有闯关东媳妇才有望。有亲戚投奔固然好,没亲戚投奔,也要闯,闯好了,找个生产队落下户,成了关东户口,然后回山东领媳妇。为什么叫领媳妇呢?因为只要在关东落下户,就等于拿到了媳妇票,关里的大闺女听人传说关东如何如何好,只要是个闯关东的,就会有人跟,所以叫领,领就是没有悬念。其实关东农村并没有人们传说的那么好,这都是闯关东的人夸大其词,等把大闺女领到茫茫关东,举目无亲,只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关东虽然没有那么好,但比关里好,关里太穷了,所以闯关东的人一辈接一辈,一拨接一拨。闯关东的人一部分在关东安家落户了,回老家领了媳妇在关东过日子。也有的闯几年关东媳妇到了手,或者媳妇一上床,就不想再回关东了。还有的没闯好,一是到了关东举目无亲,没落下脚,闯了两年盲流回来了,回来后死心塌地地做关里的社员。我十八岁,还没有认识到媳妇的重要性,闯关东完全是父母之命。那时我们县不通火车,坐火车要到青岛或者胶县,我本来没把这事当真,可有一天中午收工回到家,父母急急火火地告诉我,说咱们村有个在青岛开车的,叫李福海,下午回青岛,让我搭他的车,我就这样连中午饭都没来得及吃,收拾了一个提包,我娘塞给我两个煎饼,搭车去了青岛,在青岛火车站呆了一夜,第二天坐上了去关东的火车。
2
我去的地方是吉林浑江,浑江是通化的一个县级市,这一带最具关东山特色,火车进入通化地界,便往山里钻,关内已是桃红柳绿,而关东山雪还没化,铁道两边的河流冰碴子张着口,火车在山中穿行,山下时而出现一个小小的村庄,几户人家,全是低矮的小草房,小草房围在一个篱笆院内,一见这小草房和篱笆墙,我就怀疑关东是否真的那么富。
我们家在东北有很多亲戚,外祖父一家全在东北,仅浑江就有我三姨、小姨、小舅三家。三姨住浑江市里,三姨和姨父都是工人,小姨和小舅都在农村。按照父母的旨意,不让我到农村落户,怕我受苦,让我投奔三姨,三姨父是个瓦匠头,能给我找活干。关东盲流很多,没有户口闯关东的山东人,通称盲流。这些盲流在城里找活干,需要当地街道出具介绍信才有单位肯接收,到街道开介绍信必须借用一个有当地户口的人的名字,这样很多男人顶用了女人的名字,使用女性名字在工地上工发工资。还有当地很多逃避上山下乡的知青,这些人想在城里找个临时工做,也必须使用别人的名字。我姨父是浑江市房产局下设的一个建筑工程队的大师傅,这个建筑队叫三项建筑工程队,除了两个工长,我姨父资历最老,所以不用到街道开介绍信,也不用顶别人的名,就用我自己的名字,我很快就上工了,当了一名力工,力工是伺候瓦匠的小工,给瓦匠搬砖、挑灰、上料,一天的工资是一块八毛六。
浑江市有两条江,一条叫浑江,一条叫八道江,工地在城北,离八道江不远。工地边有很多大汪,关东叫泡子,还有菜队的居民,从他们的房子看,足见菜农的富裕,房子都是红砖红瓦,院墙也是砖砌的,不是小草房篱笆墙。我来到工地的时候,一座楼已经接近封顶,一座楼已盖了两层,工地很乱,到处是架子杆、木板子、钢筋铁丝之类,这些木板子都是拆模板拆下来的,拆下来就扔在工地上,上面沾有水泥,有的破损了,有的露着钉子,碎模板在工地上到处扔,很多钉子尖朝上,一不小心就扎在脚上,防不胜防。长钉子能把人的脚扎透,一旦被扎,人便疼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把脚从板子上拔下来,脱下鞋子,用鞋底在脚板底硬拍,让血流出来,钉子上有锈,这样可以把伤口内的锈流出来,免得伤口感染,然后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去干活。瓦匠师傅一喊,力工便忙得屁滚尿流。瓦工们都很敬业,他们大都是逃避下乡的知青,别无出路,就是想学一门手艺将来在城市谋生,逃避上山下乡的知青,政府永远不会给他们分配工作。瓦工大多是女工,都是些二十来岁的大姑娘,关东女子普遍个高,身材好,皮肤白,像戏班子的演员一样齐刷。这些女工虽然在工地上一身灰浆,但上下班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上班换上工作服,下班后要用半个小时梳妆打扮,一个个由一身灰浆的瓦工变成鲜艳夺目的大姑娘。她们不停地喊小工,从不耽误一分一秒,她们珍惜一分一秒的学艺机会。她们一上工,小工们就忙得脚不沾地。工地上有个规定,磕着碰着都算工傷,只有钉子扎脚不算工伤,哪怕把人扎瘸了,也不算工伤,理由是:人是长眼的,只有不长眼的才可以享受钉子扎脚工伤待遇。
一座楼就在脚手架里成长,那时盖楼没塔吊,需要人工往楼上搬砖挑灰,灰装在两个小把筲里,小把筲是胶皮的,不怕摔不怕碰,力工往楼上运料,沿着脚手架一边架设的桥板往上运,走在上面摇摇晃晃,两个脚底打颤。如果是规模大一点的工地,能用上卷扬机,楼的一头搭一个架子,卷扬机开动,钢丝提升架子上的料盘,水泥和砖头都可以搬到料盘上,由卷扬机升到需要的高度,然后往下搬,这比人工往楼上搬料省力得多。工地上一片忙碌,除了搅拌机一刻都不停地轰响,还有运砖的车,运钢筋水泥的车,拉石料的车,运架杆模板的车。工地上堆满了料,除了露天的还有进棚的。工地上还有一个仓库和一个工棚,仓库是盛放贵重建材的,有一个专职女保管员。仓库是木板屋,关东不缺木材,工棚是砖砌的,因为工棚里住人,要生火,但工棚的房顶是木板钉的,木板上面又搭了油毡纸,很简易,因为大楼盖完,工棚也就随即拆掉了。
我有两个最要好的工友,一个叫马凤兰,和我一样的年龄,十八岁,个头比我高,但比我瘦。马凤兰比任何人都瘦,像个瘦猴,但非常精明,干活也快,有眼色,伺候瓦工从不含糊,瘦猴一样的小子,不知哪来那么多劲。马凤兰显然不是他的真名,工地上所有临时工没一个是真名的,他们不是逃避上山下乡的知青就是关里来的盲流,都是顶了别人的名字来上班。马凤兰对我很关照,他是当地人,又在工地上干了多年,什么都懂。马凤兰还有个姐姐,也在工地上班,和他一样瘦,脸上有几颗雀斑,姐弟俩都没下乡,选择留在城市做临时工,他们没有爹,与妈相依为命。还有个要好的工友叫小王,是我的日照老乡,他老家是碑廓公社,离我们马庄公社有八十里地,到了关东,亲得像一个村。小王对我也很照顾,他年龄比我大,体格壮,个不高,是个胖子,但他身上的肉没有一块是多余的,所有的肉都是劲。他是投奔他哥来的,他哥在菜队,菜队很难落下户口,他只得到工地干力工。我姨父有个老乡,叫尚德江,也是日照人,他有个侄女来投奔他,有人要把他这个侄女介绍给小王,老尚说,他如果能在菜队落下户口,就把侄女嫁给他。他那个侄女我见过,真漂亮,可能就是因为漂亮才不肯在关里嫁人。这么一个漂亮女子要嫁体型像熊崽一样的小王,就在乎一个菜队的户口。但小王最终没能在菜队落下户,这个老尚的侄女当然不会嫁给他。
3
我在工地上推灰,傷了手。搅拌机拌好的灰浆,倒在一个铁皮灰浆车里,灰浆车很重,我和马凤兰两个人推,下坡,车的惯性大,速度过快,我的右手虎口被划伤了,上医院包扎回来,抱着手不能干活。我没有家,住在工地上的工棚里,姨父家住了三个盲流,我,我姨父的父亲老尚头,还有我姨父的胞弟尚修友。尚修友在老家日照当兵退役回村,结婚不久,落了一腚饥荒,便丢下媳妇来关东挣钱还债,投奔哥哥,住在哥哥家,这么多山东盲流住在姨父家里,他们家的日子已经没法过了,所以我就搬出来住在工地上,吃住在工地,以工地为家,就像《国际歌》里唱的无产阶级“一无所有”。我没事,便抱着一个缠满纱布的手在工地上闲逛。工地上的老工长走过来,对我说,小李子你打更吧。打更就是晚上看工地,这本是老爷子的活,工地上已有两个打更的老头,一个是老宋头,六十多岁,胶东乳山人,一个是我姨父的老爹老尚头,他们一个白天,一个晚上,轮流值班。白天主要是上工前和下班后这段时间看护工地,晚上老宋头看工地,加上我,我和老宋头值夜班,一个前半夜,一个后半夜。工地上有两个张工长,以年龄区分,一个老张工长,一个小张工长,一正一副,小张工长年龄不到四十岁,是当地人,当地人在气质上有别于山东人,山东人土气,关东人从说话到穿衣都比山东人显得有气质,小张工长斯斯文文,不像个建筑工地上的工长,像个机关里的科长。我姨父当然也是山东人,他与当地人稍有那么一点隔阂,对老张工长很亲,老张工长是山东即墨人,不到五十岁,朴素得像工地上的任何一个老乡,个不高,很敦实,黑脸,大屁股,年轻的女瓦工们当面叫他张工长,背后都叫他大屁股。老张工长和我姨父一样,本来都是山东老家的农民子弟,十多岁闯关东,通过个人打拼,最后都当了工人,一个成了工长,一个成了瓦工头。在山东盲流眼里,他们就是榜样。老张工长下班时间也常到工地,工地上的心事多,有时晚上还来查岗,遇到工人早起加班,他凌晨三点到工地,把准备工作做好,他把一个山东人的勤劳带到了这个关东工地上来了,也带到了他的工长职位上。
自从打更后,我晚上只睡头半夜或下半夜,白天不睡,没有地方睡,工棚里被外面的机器吵得睡不着,我白天几乎一整天呆在书店里。我喜欢读小说,解放初出版的所有小说几乎都被“文革”打成毒草,幸存的残破不堪,找不到一本有头有尾的小说。1976年,“文革”快结束了,有些好书开始重版,开始在书店里上架,但一上架就被抢光了。书店里有一个租书部,一个三四十岁的胖女人负责往外租书,我发现她把好书都留给了熟人,我就在租书部窗口等,见有人还回好书,立刻要租,租书的胖女人不好说什么,只得租给我。好小说,我便用书价两倍的租书押金留下,胖女人发现了,也不责怪,两倍的钱买一本书,对她不是坏事。
打更的人没有像我那么认真的,比如老宋头,轮到他上岗,在工地上转几圈,然后就找个地方睡觉,有时睡在我们工棚里,有时不知睡在哪个货棚里,我上岗的时间从不睡觉,坚守工地,有一次坐在工地上的火堆旁睡着了,整个人便倒进火堆里,手和脸全烧出了燎泡,我回到三姨家,三姨到茅楼里捡了一块血淋淋的卫生纸烧成灰,和了香油涂抹,很快就好了,这是一个非常有效的秘方,只是我再也没被烧伤过。工地上有一个两千瓦的大灯泡,架在一个杆子上,把整个工地都能照亮,只要灯光下有打更的人影,就没有人敢到工地偷东西。但有些材料被正在建筑的楼挡住了灯光,那是我重点巡视的地方。在晚上八九点钟这个时间段,我不断在工地上巡视,十点以后,我便到放建材的大棚里看书,大棚里也有灯,我坐在从外面看不到的地方,隐蔽是为了不让外面的人看见我,这样贼不敢轻举妄动。有一次,我捉住了我们工地上的一个力工,他偷了一包水泥和一包石灰,捉了他我很为难,这个力工曾和我一同在工地上挑灰,叫李小飞,他最近吃不上饭了,没有粮票到哪里都买不出饭来,附近的一个菜农答应帮他买粮票,这一包水泥和一包石灰是他为那个菜农偷的。赃物留下,我向他保证,不告诉工长,也不告诉任何人,他这属于内盗,告发了非开除不可。李小飞也是山东来的盲流,没有家,不住在工地,不知住在哪里,老家父母都不在了,他投奔的是亲姐姐,但姐夫是个小心眼,容不下小舅子,他只得住在外面。白天在工地上做力工,一下班就不知哪里去了,有一次深更半夜回到工地,领了两个人,这两个人我不认识,他们向我借锅,他们在附近扒了菜农的土豆,煮土豆吃,吃得狼吞虎咽。工地上的用工很乱,有山东盲流,也有当地社会青年,其中不乏吊儿郎当好逸恶劳的,常常旷工,有的好多日子找不到人了,工程队的到看守所找到了。有一次小张工长找我,要我注意李小飞,说有人反映李小飞手脚不干净。
李小飞后来不知去向,工资都没领,他姐姐抱着孩子到工地找过好多次,都没消息,最后一次是哭着走的,走后再没来找过。
4
工地上除了我们在工棚里住的工人,还有在楼里住的。工地上有两座楼,一座已经封顶了,里面的模板和外面的脚手架都拆除了,内墙抹了头遍,可以住人,没有门,用几块木板一堵当门。有五个松树镇送石料的农民住在这个楼里,没有门不要紧,他们是爷们,不怕坏人强奸。但有一个单身姑娘也住在这座楼里,这位姑娘姓王,我没有问她叫什么名字,名字都不是真的。小王是五莲人,五莲与日照搭界,所以特别亲切。当时我还在工地上挑灰搬砖,一个工友对我说,给你介绍个老乡,就是这个小王,小王见面就说:“五莲演的《红灯记》——够屌呛。”这便是老乡见老乡,说的是家乡话,“屌”字是山东话的标签,山东话的修辞方式无理由地多出这个字,本来“够呛”足够表达意思了,他们却一定要在这个词的中间加上这个多余的字,变成“够屌呛”,用在别处也同样,比如夸奖一个人真棒,意思足够了,可山东人就是觉得不够,硬要在这两个字中间再加一个字,变成“真屌棒”,这样他们才认为表达得够力度。这个修辞方法很早了,早在《水浒传》里,黑旋风李逵一口一个鸟字,“鸟”与“屌”同音。食物没味,在别的地域一个“淡”字就表达了,但山东人一定要说“淡出鸟来!”这就是山东话独一无二的特色。从一个女孩子嘴里说出来,我并没有感到什么惊讶,这就是老乡,这就是家乡话。小王热情开朗,活泼还有点俏皮,她向我介绍老家五莲演的《红灯记》,剧中有个情节,李玉和被鸠山下了请帖去赴宴,实际是被捕,李玉和被一帮日本宪兵队特务带走后,李铁梅问李奶奶:“我爹他还能回来吗?”这是一个戏剧悬念,《红灯记》演了一遍又一遍,看过的人都知道剧情结果,回答一个够呛就可以了,可习惯一定要加一个“屌”字,所以就成了够屌呛。“五莲演的《红灯记》——够屌呛”成了五莲县一句歇后语,小王就是用这句歇后语自报家门。这样的一句老乡见老乡是最棒的,一个丫头,在老乡面前,完全没有顾忌。小王长得不漂亮,皮肤有点黑且粗糙,但体格健壮,不愧是庄稼地里摔打出来的姑娘。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闯关东,闯关东都是男人的事,男人如果不是被逼上梁山也不会背乡离井闯关东,很多男人不闯关东讨不上媳妇。一个姑娘没有打光棍的后顾之忧,在我看来,没有理由跑到关东来吃苦。小王是投奔她的叔叔来的,但她的婶婶不留她,她只好住在工地。
小王住在工地上曾发生过一场虚惊。有一天晚上,也就是八点多钟,已是深秋,小王从她住的楼里跑出来,她住的是一楼的一个房间,房间没有门,通向她那个房间的过道还有一条建筑沟没填,门口还有土堆,她声称有人在她门外晃动,她害怕,便跑到工棚里喊人。工棚里住着一屋子男人,这些男人们以为出了流氓事件,都跑出来寻找。这个楼里还住着一伙松树镇送石料的人,这些人虽然在关东农村落了户,但都是山东人,说山东话,山东人的相貌,山东人的举止。他们都从楼里出来,问明了情况,好像自己成了最大的嫌疑,都在竭力撇清自己,其实不用撇清,看他们一个个老实巴交的山东汉子,根本不会做出那种事。这实际是一场误会,我在工地上打更,时常担心这个小老乡,常常不知不觉地走到她的门外,确定她是否安全,这次她可能误以为有坏人。其实,除了我和工棚里的几个人,没有人知道这座空空的尚未竣工的楼房里住着一位大姑娘。
小王后来发生了一件事,离开了工地,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在工地挖地槽时丢了一双靴子,有人怀疑被小王偷了,把小王的宿舍都翻遍了,没有。小王的一个木头箱子,也被打开搜了,小王的所有家当都在这个木头箱子里,木头箱子很简易,是一个工友帮她钉的,工地上有的是板子,也有的是钉子,噼噼啪啪一顿钉子便可以钉一个木箱,木箱上面有盖,可以上锁,小王所有的东西,包括女孩子不便见人的东西都在这个木头箱子里,这个箱子被当众打开了,没有靴子,只有几件小王的衣服,其中有一件新的一次都没穿过,原来这个女孩子长到二十多岁从来没穿过一件新衣服,她闯关东的目的就是自己挣钱能穿上一件新衣服,可有了新衣服又不舍得穿,这个人生的目标比男人们闯关东娶媳妇成家立业显得太微不足道,可让人那么心酸。
后来工地上清理地槽挖出一双靴子,正是丢失的那双。
5
我从工棚里搬到楼里住了一段时间,就是小王从前住过的那间房,我搬到这里住的原因是为了看书方便。工棚里住着一屋男人,他们每天半夜不睡觉,男人实在没有像女人聚在一起那么多话可拉,可他们单从女人身上可以从天明拉到天黑。我搬回来的时候,有人不高兴,这个人叫张真。
张真是个木工,木工主要在工地上支模板拆模板。张真是当地人,当地人与山東人比,就是气质上的不同,当地人显得有气质。张真虽然是一个工地上支模板的木工,却与小张工长有相同的气质。按说他不应当住在我们这个工地上,工地条件太差,档次太低,可他偏偏要住在工地,不但自己住,还带了一个小师弟,这个小师弟也是个当地人,文文弱弱,他们说话全是东北味。工地上的一排工棚坐南朝北,迎面是在建楼房,便于看护整个工地。工棚的主要用途就是打更的几个工人的宿舍,里面有一排大炕,有一个柴火炉通着炕洞,柴火炉很大,可以尽意往里添柴,工地上不缺柴,拆下的模板除了烧火再也没有什么用处了。木工张真来时带了一块大板子,板子是他自己钉的,一人多长,一米多宽,这样铺到炕上就占住了足够的地盘,任何人挤不到板子上去。他的那个师弟小宋,也仿效师兄钉了一块同样大的木板,他们两个人就占了一张大炕的一半。剩下的炕位小成子分一份,李宝忠分一份,老宋头分一份,老尚头分一份,我分一份。当晚老宋头与老尚头还没有到岗。我的铺抱在怀里放不下,一是张真不同意我放,再是腾不出地方放。我是这个工地上打更的工人,我先前睡在这个炕上,只不过中间搬走一段时间,这会儿不让我睡是没理由的。再说,平时炕都是我烧的,我住在这里的时候烧,不住时也烧,因为我在工地上打更,是工地上的人,工棚是我工作岗位的一部分。我抱着铺盖等,等张真发话。
这时小成子发话了:“让小李子住下吧。”张真一听就火了,说:“是我不让他住吗?他搬走了就不该回来。”他的枪口转向了小成子。小成子是山东来的盲流,顶多三十岁,跟车运料,跟车运料的都是体格棒的男人。张真在反驳小成子的同时,把他铺上的木板向里挪动了一下,小宋也照着他的样子挪动了一下,这样就挪出了一点空间,我把铺放在炕尾最末尾的一点位置,总算安顿下了。张真与小成子吵,小成子并没在意,张真这时态度转好了一些。张真看上去有三十多岁,还是个跑腿子,关东人把光棍汉叫跑腿子,我虽然年龄不大,但读过很多小说,略能观人,看他那忧郁的表情和不得志的神态,断定他没有成家,而且成家遥遥无期。他有时也与这个工棚里的其他人答话,但从来没见他笑,更没见过他笑着与人说话,百年不遇地笑过一回,也是皮笑肉不笑。其实东北男人是很开朗的,未见有人歧视关里人,因为他们即使这辈不是关里人,他的父亲或者爷爷很可能是关里人。有时候工地上的一个老师傅与一个小师傅吵起来,老师傅先声明,我也是山东人,只不过比你早来几年,这样一声明,他们之间大事小事全部原谅了,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连朋友都没有的地方,靠老乡。
张真在这个工棚里自我感觉是个上流社会。小成子是菏泽的,我虽然不知道菏泽在山东的什么地方,但不要紧,只要是山东,就像一个村一样。我只听人叫他小成子,不知是这个“成”,还是那个“程”。
小成子与其他山东盲流不同,其他盲流多是因为说不上媳妇才被逼闯关东的,他是娶了媳妇的人,而且有两个孩子。山东老家太穷了,他是到关东挣钱还债的,当年说媳妇欠下了290块钱的彩礼钱,彩礼钱都是从亲戚朋友那里借凑的,结婚后六年没有还清,于是丢下老婆孩子闯关东来了。三十来岁的男人如虎狼,离开媳妇不好过,所以晚上他的话最多。张真本来不苟言笑,小宋几乎就是哑巴,说话吱声吱气比无力的女人还无力,他们谈女人一是没资格,二是口羞,说不出口,只管听,听也是最大的享受和解闷。男人谈到女人,没有一个正人君子,全部原形毕露。李玉忠是个三十五六岁的山东盲流,沂水人,长相差个子又矮,闯关东有十年了,三次回家领媳妇没有领到,这个年龄,这样的遭遇,如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全靠别人拉女人长见识。老尚头和老宋头虽然老了,可谈起女人两眼放光,好像年轻了三十岁。老宋头还专门解释“夜长梦多”,和字典上的解释不一样,在老宋头的字典里,夜长梦多是专门用于男女私情的,说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相好,生怕有变,一天到晚惴惴不安,所以叫夜长梦多。他的这个解释,连木工张真都认同。张真是这个工地上唯一戴眼镜的人,可能也是个逃避上山下乡的知青,在政策没变,高考尚未实施的时候,他们这些人的前途实在不容乐观,这可能就是张木匠忧郁的原因。
小成子晚上躺在铺上,顶数他一天的工作累,因为给工地运料装车卸车实在是个力气活,一整天围裙不下身,一袋一百斤重的水泥抱起来甩到肩上了,装车卸车跑起来如流星,一天下来,真的是够屌呛。但偏偏小成子不知累,躺到炕上就拉女人,当然是拉自己的老婆,拉自己的老婆最有资格,也最救饥。他说,媳妇刚娶进门头几年,骑上去真舒服,过些年就松了,不紧了,再没那么舒服了。他是说给工棚里所有的男人听的,包括老尚头和老宋头,也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是自己的回味,自己的感慨。他还说,再后来松得像插了泡热牛屎。张木工与小宋听了都不好意思插言,他们也插不上言,也不好意思流露出任何表情来,张木匠是个谦谦君子。小宋就好像从张木匠身上割下一块肉扭成的一个小张木匠。李宝忠没挨过女人,没有发言权,我十八岁,在老家生产队里劳动,对同龄的大闺女想入非非,闯关东弄得身心俱疲,性欲都没了。而老尚头与老宋头两眼放光,比所有的人都亢奋。特别是老宋头,两眼炯炯如火。老尚头是我姨父的爹,当着我的面不好意思多讲,他只讲了早年大连的妓院,妓女口含瓜子吐进嫖客的嘴里,一口一递,不知是他亲自体验的还是听人讲的。老尚头早年带着全家老婆孩子从山东老家一路讨着饭闯关东,路过大连,不可能有钱逛窑子,他讲的大连妓院里的事,恐怕是听来的,男人总需要一点特别的经历向人讲述,有些经历能提高一个人的身价或博得他人的敬畏。老尚头的老伴老早就死了,葬在關东山,老尚头带着另外两个孩子几经关里关外,只有我姨父在关东坚持了下来。
6
工程队在这个工地上建了两座宿舍楼,其中的一座主体工程已经完工,这座楼最西头的一楼,提前装修了一个门头,楼是给供销部门盖的,供销部门的一个职工用这个门头开了一个小百货店,开始营业了。开店的是个三十六七岁的男人,叫刘菊花,山东诸城人,个不高,背有点驼,这是多年的哮喘病导致的结果。他是个哮喘病人,或者说有哮喘病史,哮喘病人的后遗症明显,说话有时会露出喘气的困难。但这个人很乐观,很能唠嗑,与他唠嗑,主要就是听他讲个人的光荣史和奋斗史。不要瞧不起小人物,小人物的奋斗史往往比大人物更曲折更传奇,更可歌可泣,因为小人物的起点低,难以高屋建瓴。刘菊花从山东诸城的一个农民,一个有着哮喘病干不动重活讨不到媳妇的人,到了关东,从在生产队捡大粪开始,后来转了工人,成了一个吃国库粮的人,所以刘菊花的人生和历史都是自感光荣的。见了山东老乡,无论诸城的还是日照的,他都有话拉,他都感觉光荣和自豪。更自豪的是他最近娶了媳妇,成了家。他的媳妇还不到三十岁,死了男人,留下一个两岁半的小丫头,他就是在最近把这个小寡妇娶了。这座新盖的楼房就有他的一栋,是他们供销系统的宿舍楼。一个小人物的奋斗史至此可以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但是,刘菊花娶了妻以后,不是春风得意,而是秋风带霜,所以他连晚饭后这段黄金时间店门都不开,跑到我们工棚里解闷。他结婚半年,妻子只给了他一次,再想要,死活不肯,像猴子嘴里的枣抠不出来。这小寡妇并不是不爱他,不是嫁他心不甘情不愿,她就是这种女人,怕,怕床上那事,比拿着刀子杀还怕。刘菊花心焦,无计可施,只有到我们工棚里解闷。他把这个苦恼对老尚头和老宋头说了,说他娶了个老婆,见了男人吓死了,护得叭叭的。两个老头眼里放光,老宋头直夸好,说这种女人放心,守得住。老宋头也是个走南闯北的人,一生辗转关里关外,年轻时闯过大连,他说有的女人怎么干她她也得不到满足,怎么干她她都试不着,一个劲地要,他在大连妓院里就干过那么一个。老宋头说到这里目光炯炯,两眼着火,完全不像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一个凡人,没有什么辉煌的经历,这仿佛就是他一生最骄人的经历。所有的人,包括张真,包括小成子,都屏住了呼吸,只管聆听,姜还是老的辣。
刘菊花回到他的门市部,已是晚上十点多,这晚是我的头班,我要到工地转转啦。一个女人等候在刘菊花的门市部门口,刘菊花老远就认出来了,急忙向前开门,亮了灯,对我说这是你嫂子,就是刘菊花新娶的那个小寡妇,这小媳妇见人有点羞,对我只抬了半个头。人长得还不错。我立刻转身走开了,刚才在工棚里听了刘菊花的一通诉苦,见小媳妇主动送上门来,我为刘菊花高兴。原来,刘菊花很长一段时间与媳妇赌气,不回家,为什么赌气,媳妇明白,她实在不能再不关心男人的心事了,便采取了主动。我刚走不远,回头就发现刘菊花门市部的灯灭了。人刚进去,灯就灭了,刘菊花原来是个快手。待我围着楼转了一圈的工夫,最多也就是十来分钟,再回到刘菊花的门市部前,里面的灯忽然亮了,窗子没拉帘子,我发现刘菊花的媳妇站在床下束裤子。
门市部门里的灯关了,两口子出了门市部,刘菊花锁门,远远地跟我打招呼,黑暗中我也能看到他满面春风和欢天喜地。他说今晚不住在店里了,要和媳妇一同回家。刘菊花闯关东的终极目标并非当什么工人,而是这个小寡妇。
7
关东的冬天果然蝎虎,没进腊月,江面上可以跑汽车了。原来绕了半个浑江市向工地送料的汽车,眨眼从冰上过来了。传说关东冰上跑汽车,不以为真,这会儿亲眼见到了。而一辆马车却掉进冰里去了,河里水没到马肚子,马车拉着一车石头,从冰上过,却把河心的冰踩塌了,马和马车全部落进河里,踩塌的河口冒着热气,赶马车的人束手无策。
八道江是浑江市最大的一条江,成了一条冰的江。
工地上没法开工了,工人都进山挖土方去了。我们几个打更的人依然还要守在工地上。工地上白天有个值班看工地的张宝莉,是个大姑娘,她是管工地库房的保管员。她在库房里生着一个炉子,她一个头午都坐在炉子前取暖。但她自己不知道,她已经煤烟中毒了。下午老尚头提前到了工地,一推库房的门,张宝莉起身没站起来,一头栽倒在地。老尚头看了多年的工地,遇到过多次这样的情况,他毕竟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了,这个大姑娘体重不轻,他抱不动,便拖,从库房拖到院子里,放在大北风里,只要能把她拖到院子里,就等于救了一条命。张宝莉同样不是真名,也是个逃避上山下乡的知青,她本来正谈着一个男朋友,那个男朋友天天到工地来找她,钻进张宝莉的库房不走,最近这一段时间不来了,不是吹了,而是成了,到手了,他反而不那么积极了。如果不是老尚头提前来到工地,这个花季少女就不可预料了。
我们住的那个工棚,一进冬天,白天黑夜炉子不断火,总想把炕烧热,可那炕就是烧不热,满屋里的烟。宋木工争炕头积极,对炉子死活从不关心。我对关东的炉子没有经验,不会烧,只知道烧煤会发生煤气中毒,不知道烧柴也会发生烟中毒。有一次我被柴烟熏倒了,幸亏老尚头去得早,发现了,把我拖到院子里,我在院子里半天才醒过来,恶心得要死,吐不出,呕不出。后来我爬上房顶观察,观察烟囱为什么不冒烟,原来烟囱被冻住了,一个比水泥电线杆还粗的青瓷大烟囱,居然被冰冻得结结实实。难怪烟囱不冒烟。没被柴烟熏死,我忽然特别想家,强烈地想,我是春天三月份来的,现在已进入腊月,我这一年没挣几个钱,半年前给家里寄了八十元,给父亲治病,父亲得的是肝病,于农历九月十二日去世了,家里人没有告诉我,后来才写信告诉我,要我一定在关东坚持住,家里对我抱有很大的期望,这个期望也是我人生终极目标,就是通过闯关东说上媳妇,不打光棍。在那个年代,挣扎和拼搏的是最基本的生存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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