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塔三章
2018-12-22俞梁波
那些山水
都说少年心事多。
大概在十五六岁的时候,我开始对山水有些感慨,有那么一点少年忧郁。我查看自己当年的一些照片,忧郁的神情几乎贯穿了整个青少年时代,眉头锁着,哪怕就是微笑都像塑料花一样虚假。这显然是一条分界线。在之前,在田野、学校、村庄里奔跑与嬉戏,像个疯孩子似的,从来不去仔细看山看水。按照现在的说法,不走心。这得原谅我们这些江南乡村的孩子们,从一出生开始,就看到了山,看到了溪流,我们的整个童年就是山与水的相伴,一切也就习以为常了。山,一般指的是村庄前后的山,俗称前山、后山,水,更多指的是池塘。那些散落在田野或山脚下的池塘,都不大,水也不深,却有着天然的味道。我之所以说天然,是因为一些池塘消失了,一些池塘变身为水库,变成了水泥世界,水泥将四周砌得很好,夏天烈日下,赤脚一踩,烫得吓人。天然池塘就是不知名的草啊花啊在堤坝上绣出一条“毯子”,踩出一条小路来,比较舒服。当然,池塘消失的最大原因是农民不再依赖土地了。
“开门见山”这个词好像就是为我们创造的。家门对着山,惭愧的我至今都无法准确地叫出对面那座山的名字。但那条溪流我还是知道名字的,叫大同溪。当年读小学时,一位同学曾经被暴涨的溪水冲走,死了。
我家在楼塔镇大同一村上马石茶山湾。当时,我们家归属村里的第三生产队。我们村里有所上马石小学,我就是在这所小学读完了一、二年级,三年级是去大同小学读的,初中是在楼塔镇中读的。十五六岁,刚好是青春期,身体长高了一些,思想好像也有了那么一点,于是,就对山水有些感慨了。况且,我们这个小村子的后山也是丰富多彩,一群孩子在草坪上躺着,使了劲地吹牛,争相说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事,能把一条蛇说成一条龙。
楼塔的山水,民间传说和故事颇多,而且一些传说还是很有分量的。惭愧的是,我那时的生活圈子很小。山里人的生活方式是有一定局限性的,一个村,哪怕是个十来户,二十来户人家的小村,也是一个村。村与村之间有着隐形的隔阂。我们茶山湾只有三十户人家,对面的上马石则是个大村,光姓氏就有好几个。但是,平时有交集的也不多。茶山湾这些人家的活动范围基本上就在村及村边的田野、村后的山,一般不去对面上马石村的山上。所以,至今我都说不准确上马石后山的名字,是有一定原因的。在孩子间,这种隔阂略微好一些。我少年时的玩伴不多。在一群孩子里,那个不太爱吭声的就是我。他们有时候玩得很疯很野,偷梨摘桃,墙上乱写字,都是粗俗的,比如夜间扮鬼吓人,心里一有愤恨就想用弹弓射人家的玻璃窗,偶尔也偷只鸡在野地上做一回洪七公……颇有些“坏事做尽”。而我,则多多少少有点儿文静,这种性格一直陪伴至今。说得好听点,是害羞是怕难为情,说得直白一点,就是不善于跟人交流。
我一直到十五六岁,还没有走遍楼塔境内的山,现在也没有。那时候,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休闲,除了读书,业余时间都在农活上,打猪草,养兔,剪兔毛,剥桑树皮。那时候一个孩子就是一个劳动力。更重要的是,山里人的家族观念重,从这山到那山,就是一个家族或者姓氏的变化。这有着天然的抗拒性。楼塔的山都不高,据说雪湾山海拔有700多米,其高度在萧山也是排名靠前的山了,但我一次也没有登过。就少年时代而言,对山有着一种愤愤不平。因为山让我们吃尽苦头。砍柴、拖毛竹,那都是实打实的体力活,且山里的蚊子特别多,一串串的。特别是背着一捆柴从山上下来,不是一般的累,而是累得够呛。
山里去。这三个字蕴含着许多意义,最直接的是一连串的动作:上山、砍柴、捆柴、背柴。那山道又崎岖,摇摇晃晃下山,弄不好就摔沟里去了。在我的印象中,我不止一次把自己摔进沟里,或者把捆好的柴摔进沟里,然后欲哭无泪。我小时候体弱,干农活有些笨手笨脚,跟村里的其他孩子相比,在这方面我肯定是差生了。
少年的心事就这么飘啊飘地……
那时候,镇上或许就是少年的理想之地。楼塔镇上的繁华是显而易见的,每次去镇上,心里都有一种小小的向往,如果有一天,生活在镇上。我惊异于镇上的热闹,人好像都是突然冒出来似的,老街上人来人往,各种店都有,吃的用的玩的,无所不全。
那相当于一个理想国了。
那些人
17岁那年,我在镇上的供销社工作。阳光般年龄的男孩依旧忧郁,总是用一种茫然的目光看着眼前的这条老街。那三年,我把镇上书摊里的书基本借完了,也把当时的楼塔镇新华书店的书买光了。很多个夜晚,捧着书阅读,四周静寂无声。好像也只有书可以安慰我了。那段岁月孤独、寂寞,对面菜场里有一个卖豆腐的姑娘,应该大我几岁,我有时候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好像一眨眼就把光阴看过去了。当然,也有所谓的初恋,偶尔还在马路上一起走了走,但连手都不敢碰,那时候自己既害羞,又不安,无法安排自己的未来,这一段小小的插曲马上就消失了。随之而来的就是对未来的莫名恐惧。出路在哪里?是否一辈子就这样坐着,拨着算盘,开着记账单,就像身边的同事一样渐渐老去。
幸好还有那些故事相伴。在店里,不时可听到一些镇上的故事,消息来源都显得可靠,有一些也是我亲眼目睹的。比如一家理发店的老板跟他女朋友的故事,一波三折。又比如一个嗜酒如命的老农非得把他女儿介绍给我,害得我见了他就低头。还有,听说的关于情侣装的故事、走象棋的故事、毒头的故事,以及来自萧山的故事,等等。故事就是通过说话传播的,生动有趣,不像现在,大家都不爱说话了。故事的确很多,这镇上的故事比村里的故事要来得精彩,也更有冲击力。不得不说,当时的社会,一个镇基本包涵了一个乡村少年的所有想要知道的东西。豆腐西施、面店老板、修车大伯、脸上长着胎记的菜農、卖服装的大婶、总坐在摩托车后面的美女,还有电管站的头儿、一位有些不一样的老师、某个行走在街上特立独行者(疯子)、一个上了年纪絮絮叨叨的老人、一个从小被称为神童的孩子。
人们的日常生活总是伴随着各种各样的情绪。楼塔这个山镇,我觉得是我写作的源头所在,这种性格和脾气是渗入骨髓的,而且随着年岁增长,感觉越来越强烈。至于那些村庄里的故事就更多了,它们散落在各个角落,一幢老房子,一口井,一堵墙,一棵树,一汪池塘,一扇窗……我可以一直这么列举下去。村里的事乍眼一看都是小事,一些争吵在很多人看来,不值一提,但细想一下,这都是人的生活。现在回头看,我的很多乡村小说基本上都是取材于村里或者镇里的故事。它们生长的方式都是原生态的。
村里人与城里人的生活方式是完全两样的,至少在我少年的记忆里,那是有着区别的。而在那孤独的三年里,我静静地观察着这个世界,甚至于在夜晚,总是胡思乱想着这个世界会不会有一天突然抛弃我。不像现在,每天忙碌于各种事务之中,好像过得丰富多彩,但心里知道,一些东西慢慢消失了,越来越远。有时候,我坐在老家的阳台上,看着天空,看着田野,看着村庄,看着那么多走来走去的人,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我会在田野上散漫地逛逛,仿佛想要寻找那些过去。有时候,带着上小学的女儿去山上走走。女儿对山充满好奇,在她眼里,一切都是新鲜好玩的,她永远不会知道,当年,比她大一点的父亲背着一捆柴,吃力地走着,恨不得把这条路缩短成一步之遥。
很多东西都变化了。变得最快的或许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至少,串门是越来越少了。常年在外,有些人变得陌生,在这个小小的村子里,多了一些人,少了一些人,少的那些人基本上都去世了,按农村的辈分,都是我的叔伯辈。而增加的这些人,十有八九是因为婚嫁产生的。我也时不时会赶来喝一顿喜酒,但却记不住新娘叫什么。乡村喜宴的豪华与排场有时候常常令我叹息,觉得这似乎过于浪费。我喜欢简单一些,大家围着桌子说说话。这时候,大家都是最普通的人,都是在这个世界上活一天少一天的俗人。我小时候的几个玩伴,现在一个是乡村油漆匠,一个是水电工,还有一个曾经变身成所谓的大老板,后来终于出了事,坐了牢,出来后成了普通人,还有一个在做水产生意,据说不错,一个成了领导的专职司机,后来领导变成本地的“老虎”被打了,听说又换了一个工作,还有一个不知所踪……要说日子,不一定村里的人就活得差。前些年,楼塔的纱艺行业风风火火,家家都是小作坊。小老板也是一串一串的,开着名车,住着乡村小别墅,时不时来城里的歌厅闹一闹。也有过于高调的,平时嘴里嚷嚷着百万千万不是钱的,结果却是拿着银行的钱花天酒地,最后跑路了。在城里生活的我,朝九晚五,只有到了晚上九点之后,在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里变身成一个标准的码字工,深更半夜,常常整个小区都沉浸在熟睡之中了,而我才刚刚关上电脑。
人生的路有千百条,选择什么样的路有时候是自己无法决定的。当我觉得实在累了,那就回村,安静地过一个晚上。乡村的夜晚无比安静,这一点好像多年来没有变化。站在屋顶露台,看着星星,吹着晚风,那会儿思绪像是停顿了,少年的那些忧伤就会从各个角落奔跑出来,包围我。而我只是安静地吸着烟,看着这一片从来都不会改变的天空。蛙鸣也好,偶尔驶过的汽车也好,哪怕就是犬吠也好,都像是过往光阴里的一滴水珠。人活过四十,开始知道一些东西是重要的,一些东西无关紧要,一些东西可以不去理会。每年,基本上都会送别一位或者两位、三位老人,在这个镇里,有我父亲这一支的叔伯兄弟和亲戚,也有我母亲这一支的兄弟姐妹和亲戚。其实,我已经不认识他们当中的一些人了,哪怕就是在路上迎面走来,我都显得茫然。但是,某一天总会收到信息,谁走了,谁谁也走了。我常常想,有一天等我老了,也走了。那些曾经熟悉或陌生的人也会这么说,谁走了。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也不在乎。生即是死。我们最后都将化为尘土,我们的墓碑上也仅仅只是留下一个名字罢了。
故事,我们都是故事里的人,我们也是创造着故事的人。尊重每一个生命,等于尊重我们自己。有一年,因为一个活动去了北京,站在北京街头,那一刻我突然无比思念这个山镇,好像是一种情绪的突然爆发。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情感,哪怕走到天边了,心里的那一丝挂念终究牵着自己的魂。就性格而言,我好像是楼塔的异类。我只是安静地听他们说话,他们摇头晃脑也罢,摇摇晃晃也罢,哪怕就是趴在门口吐得稀哩哗啦也罢,我顶多是拍拍他们肩膀,问一声:怎么样了?或是看一眼趴在门口的兄弟,骂一声:下次别这么死喝了。以前有一首歌,有一句歌词:“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梦里有你追随/我拿青春赌明天/你用真情换此生/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也许,我们也经历过这样的岁月。当我们感慨社会变化太快的时候,我们的心开始老了。
那些未来
每一次去楼塔,开着车,或者坐着车。看着窗外闪过的风景,我几乎都是沉默无语。读小学的女儿常常跟我玩一个游戏:辩论。我不明白她怎么就喜欢这个游戏。她做正方,我做反方,或者倒过来,我做正方,她做反方。随机说一个事,然后我们辩论。这个过程常常是在我不耐烦的时候突然停止。后来我才明白,女儿有楼塔的基因,楼塔人就爱辩论。在镇上,在村里,一旦大家坐下来了,免不了一番辩论,时事、政局、经济……在辩论的时候,不断会有人参与进来,然后加剧辩论的激烈性。辩论有时候也不选择场地,就在道地上、操场上,或者路边,就某个问题大着嗓门地据理力争,脖子粗了,脸红了,说不定还会引发一些肢体动作。但是结局往往是无解的。我也曾经爱上过辩论,像个疯子一样拼命地证明自己的观点是正确的,也是唯一的答案。但是,现在发现那显得多么幼稚。问题堆成了山,而我们只是择取了一个跟我们都可以沟通的问题来辩论,无非是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罢了。最后,我们好像忘记我们曾经辩论,我们融入了现实生活,为养家,为糊口,为这事那事,在生活的漩涡里挣扎。
村里依旧有人养着牛,听说每年靠这头牛过活,主要是犁田。而专事犁田的拖拉机(铁牛)到处都是,只要付了工钱,一上午时间就可以将活儿干得挺好。而他之所以养着牛,理由是有的位置较高的山田,拖拉机上不了。这或许是对时代的一种顽强的抵抗。一头牛就这么孤独地在一块山田里前进着,偶尔传来鞭子声。我们无力抗拒这个时代,也无力抗拒我们的欲望。当乡村的景象在眼前浮现时,我们仿佛安静下来了,这种安静是虚假的。乡村,我们回不去了,我们即使回去,也是带着一副躯壳回去的。
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村里的人数是最多的,镇上也是最热闹的。村道上停满了各种汽车。男人、女人、孩子都回来了。老人们的喜悦是最真实的,在短暂的几天里,他们收着红包,抽着儿女们买来的香烟,喝着瓶装酒,可以吹个牛了,也可以晒会儿太阳了,当然,更可以在村里走来走去,好像获得自由了。也有站在村头眺望的,一声不吭地眺望着,等待着。每个老人都害怕成为那个眺望者。但是用不了多久,他们都成了眺望者,像得到了某个命令一样,无语地目送着汽车离去。然后,整个村子一下子安静了,就连狗也懂事了,它们趴在某棵树下,没精打采。村里的老人很少去城里住的,理由是住不惯。真实的理由或许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无法交流。城市的语言变化太快,仿佛坐了火箭似的。而村里的语言几十年如一日:吃了吗?身体怎么样?不要太劳累!晚上早点睡觉……村里的老人住在城里的商品房里,那是一种煎熬,没有伴,也没有实在的土地,更没有夜晚的那份安静。我曾经听一位老人哭诉过她的经历,在村里,她热情好客,精神抖擞,到了城里,她成了一个哑巴,不仅手脚不再灵便,而且眼光变得黯然。然后回到村里,她又像是复活了。
我知道,女儿再也不会有我那样的童年了。她不知道柴是怎么来的,不知道韭菜与小麦的区别,她不认识泡桐树,也不认识大樟树,她在我曾经奔跑如飛的田埂路上走得小心翼翼,好像走在悬崖上,她看到一只鹅,稀奇得不得了,她会模仿狗的叫声,觉得很好玩,她拿着一根棍子说要去山里探险……而我,只是一个陪练者。因为我的每一次解释都是徒劳的。她爱听的或许只是我童年的那些糗事。她没有田野印象,也没有村庄概念,她害怕那些虫子,会因为一只蚊子进入蚊帐而不知所措,她只是一个劲儿地驱赶它。我所有灌输的或者想要灌输的,全被一档《奔跑吧,兄弟》节目打败,败得稀哩哗啦。“故乡”在我这儿只剩下半个了,在女儿那儿则荡然无存了。
我们无法决定孩子的未来,那么,我们总可以为自己的后半生做个决定,在心里,把那块土地捧起来,仿佛那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块净土。
(俞梁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家,在《钟山》《北京文学》《江南》《山花》等刊发表长篇、中篇、短篇小说200多万字,曾获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奖等。)
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