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钓者谢安
2018-12-22蒋蓝
蒋蓝
绍兴市上虞区素有“五山一水四分田”格局,五山当中,就有著名的东山,位于上浦镇曹娥江荡出的一湾碧水之畔。四月仲春,一夜的细雨洗出了一个清丽剔透的江南,东山披发静卧,东山湖畔水草婆娑,拽动湖光山影的,只有翔动的点点白鹭。白,像远古的白垩那样;诗人说,像李白那样白。
东山又名谢安山,自从东晋名士谢安隐居此山后,种子落地,长出了许多传奇与大树,久而久之,并不巍峨的山头便成为雄踞东南的名山。谢安是东晋政治家,字安石,孝武帝时位至宰相。《上虞县志》记载,谢安因拒受尚书等职而隐居会稽东山。23年后,他受命于艰危,出东山匡扶晋室,并出奇制胜,取得以少胜多的淝水之战大捷,遂为一朝重臣,从此“东山再起”进一步加重了东山的深黛与叠嶂,诗人李白为此写了“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的名句。公路之上,我看到有一块巨石悬指大江,这便是李白诗中所说的“谢安石”,又称“东山指石”,为东山十景之一。传说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指石會悄然伸过江去,弹奏出动听的乐曲,民间有“指石弹琵琶,四美女听琴”的传说。谢安经常邀王羲之、许询、支循等会稽高僧墨客在巨石下弹琴对弈赋诗,风流雅致,流韵千载。江边有谢安钓鱼台及谢安墓,为绍兴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一阵山风摇落树梢的积雨落在头上,有一种历史的冷意。“指石”西侧转折处,又有一巨石直插江心,石柱上端有一平台,可坐一人。这是当年谢安垂钓的钓鱼石和指石潭。当地人在这块盘石上寻觅,可找到谢安留下的一些形似木屐的踪迹。
谢安“东山再起”的区域自然涵盖了与曹娥江相连的东山湖,传说为当年谢安屯兵牧马之地,又称马岙湖。如今湖域面积逾千亩,山峦起伏,波光粼粼,周遭环绕着鸟鸣,杜鹃声声,金属一般打穿了麻雀、喜鹊、乌鸦的叫喊,像无饵的鱼钩兀自盘桓在空中。
偌大一个湖面,清晨没有垂钓者。
毫无疑问,中国最为著名的钓鱼人是姜太公。他开启了一种钓鱼的政治,历代均有仿效者,丰富了垂钓者的起承转合。姜太公用钓竿昭示了一条空白的临水之路,每个后来者都可以自由地打上自己的印记。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渔、樵、耕、读的四种身份变相,“渔”者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标举。无他,人们是着眼于“渔”者渊渟岳峙的风度与待价而沽的心性。反观樵、耕、读三者,均需要支付较大体力、脑力和阅读投资,出汗太多,焚膏继晷,甚至眼睛喷火五官挪位,很不容易被旁观者看出风骨、前景与慧根。
俄国思想家洛扎罗夫在《落叶》(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里描述说:“总想在什么地方钓到鱼:在一片浑水中钓一条死要面子的小鱼。无奈总是失败,不是鱼线不好,就是鱼钩太钝。好在不泄气。这不,又把鱼线抛出去了。”
如果垂钓者再接再厉,干脆将钓线、鱼钩也去掉的话,手执光杆一根,心接千载视通万里,那就近乎完美地自通天地与人心了。
需要注意的是,这里出现了几种变数——
一种是实实在在地钓鱼。鱼竿、鱼线、鱼饵、鱼钩齐备,老老实实地与流水、游鱼共生、一起老去。比如,严子陵。十年前,我站在桐庐的新安江边,尽管那里人工施为过甚,但仍然能够设想那种自然而然的气场。
一种是姜太公开启的渔色渔权钓术。利用钓鱼的身体政治来放大投射于水面的身影,他唯一无法抛弃的是鱼竿,这个道具万不可失,一旦失去了,他就会被旁观者目测为因为失败绝望而准备投水自杀。是在做预热准备。晚近的蹈袭者是一代枭雄袁世凯,他不是在流水里顿悟“逝者如斯夫”,而是水流它的,他万般焦躁,竖起耳朵与汗毛,等待身后传来宫阙的好消息。
另外几种变数,奥地利作家罗伯特·穆齐尔的巨著《没有个性的人》里恰好讲到了:“那个有寻常现实感的人像一条鱼,它咬钓钩,没有看见那根线,而那个有那种也可以被人们称之为虚拟感的现实感的人,则从水里把一根线拉起来而浑然不知线上是否有钓饵。与一种对咬那钓饵的生命的极端冷漠态度相对应的,是他有着做出十分古怪的事情的危险。”
这样看来,无线且无饵的钓钩,应该是危险之人青睐的东西。一种是钓鱼者被权力钓了起来:水面之下的秘密诱因,钓住了岸上手持钓竿的。
另外一种情况是投奔大义的鱼儿,咬住了虚拟的鱼钩,其实等于它奋力地直接跳进了钓鱼者的笆篓,由此成为柄权者豢养的“虎鱼”。
据说,柳如是也曾于时代的沉默中举竿垂钓。柳如是劝钱谦益投水殉节,但钱先生试了一下水后,说了一个闲适派的理由:“水太冷,不能下。”柳如是风摆柳絮,要单独投水,却被钱先生死死抱住柳腰,让美女归不了大明的道统。她是什么心情,我不好推测,但钱谦益的心态极端昭然,反正,陈寅恪先生已然入彀也。
谢安属于哪一种钓者?
谢安乃性情中人,这可以找到几个证据。谢安年轻时才高八斗,受人仰慕。有个同乡罢官,去见谢安,谢安问他路费如何,他说只有五万蒲扇。谢安取出一把拿着,招摇过市,京城人见后竞相购买,一时价增数倍。一个心思细密到可以顾及朋友旅费的人,就一定是一个性情非凡者。
《世说新语》共记载1100多条轶事,涉及谢安的有114条。谢安是《世说新语》中出场次数最多的人物,也是书中描写最多的人物。“雅量篇”第二十八条说,谢安在东山,与好友泛舟,突遇妖风,波涛汹涌,旁人立即坐立不安,谢安镇定自若,还说:“这么惊慌还怎么回去呢?”可见,他于处惊不变之外,白马非马,还有了然于胸的潇洒与湛然:这就有了“谢安赴宴”。
《晋书·谢安传》中提到,谢安“吟啸自若”“性好音乐”,然每游赏,必以美女伴随,东山处处有芳草,他以酒逼出了体内丹药的药力,纵情高歌,响遏行云。他直接把东山湖端起来,欲与天地同饮。多年后,李白追踪而来,也是美女跟随,就是为了效仿谢安,他似乎觉得,那个叫谢安的性情,终于回到了自己身上。
李白睨视一切,高视阔步,他没能学会躬身垂钓。他没能学会在垂钓中让时光安然逝去,钓风钓雨钓出一个层累叠嶂的天机。他也没能像谢安那样悟出《庄子·渔父》中所谓的“真”,就是“受于天”,并渴望“法天”“贵真”,且“不拘于俗”。李白太性急,他最后纵身捉月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