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璞《山海经图赞》的内蕴与风格
2018-12-21王友群
王友群
安徽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芜湖,241002
郭璞身处两晋之间,世多艰难。宗白华曾说过,汉末魏晋南北朝是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魏晋南北朝的社会政局动荡不定,朝代更替频繁,皇位的非正常变换,使得统治阶级内部危机四伏,权力的争夺必然带来诸多天灾人祸,许多文士和百姓无辜致祸,“根据《先秦魏晋南北朝诗》统计,魏晋时期共收录文人237人,其中属于非正常死亡的有83人,占整体人数的三分之一。”[1]郭璞也难逃当时的厄运,49岁死于王敦之乱。
郭璞不仅学识渊博,而且善阴阳卜筮之术。《晋书·郭璞传》:“好古文奇字,妙于阴阳算历。有郭公者,客居河东,精于卜筮,璞从之受业。公以青囊中书九卷与之,由是遂洞五行、天文、卜筮之术,攘灾转祸,通致无方,虽京房、管辂不能过也。”[2]《山海经》所记载的“祯祥变怪之物”及“远国异人之谣俗”引起了善阴阳之术的郭璞的关注。郭璞不仅注释《山海经》,还为《山海经图》作赞。
郭璞注释《山海经》以及创作图赞的目的,在他的《注<山海经>叙》中叙述较为详尽,抄录如下:
世之览《山海经》者,皆以其闳诞迂夸,多奇怪俶傥之言,莫不疑焉。尝试论之曰:庄生有云:人之所知,莫若其所不知。吾于《山海经》见之矣……世之所谓异,未知其所以异;世之所谓不异,未知其所以不异。何者?物不自异,待我而后异,异果在我,非物异也。……是故圣王原化以极变,象物以应怪,鉴无滞赜,曲尽幽情,神焉廋哉?神焉廋哉?盖此书跨世七代,历载三千,虽暂显于汉,而寻亦寝废,其山川名号,所在多有舛谬,与今不同,师训莫传,遂将湮泯,道之所存,俗之所丧。悲夫,余有惧焉,故为之创传,疏其壅阂,辟其茀芜,领其玄致,标其洞涉。庶几令逸文不坠于世,奇言不绝于今。夏后之迹,靡刊于将来。[3]1234
《山海经》记载了大量的神话传说、山川河流、鸟兽虫鱼、风俗文化,成为中原文化原典之一。由于它所记载的多为怪诞之物,远国异人之俗,与现实相距较远,加上它的语言夸饰荒诞、闳廓渺远、奇异洒脱,因此世人对它的真实性表示怀疑。而郭璞却认为大千世界,群生万殊,“游魂灵怪,触象而构”,形于山川,状于木石,不可胜言。每个人的直接经验毕竟有限,或异者不知其所以异,同者不知其所以同,因而造成物本不异,我见而异之,乃“玩所习见而奇所希闻,此人情之常蔽”之故。唯有推究变化之原,由已知之物以阐释怪异之象,才能明鉴通达,曲尽其情。郭璞不仅对《山海经》所记载的一些怪异之物深信不疑,而且将自己的博学高才倾注于《山海经图赞》之中,使其具有丰富的思想内蕴和独特的艺术风格。
1 《山海经图赞》的思想内蕴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说:“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讫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4]这一时期的尚怪之风,对于郭璞深有影响。这一点在郭璞《山海经图赞》中表现为图赞对象时的尚奇心理。
1.1 图赞对象时的尚奇心理
有鸟人面,一脚孤立。性与时反,冬出夏蛰。带其羽毛,迅雷不入。[3]1246
青丘奇兽,九尾之孤。有道祥见,出则衔书。作瑞于周,以标灵符。[3]1266
一旦回归人世间信而有征之事时,郭璞也表现出惊奇的态度,如《海外南经·羽民国》:“鸟喙长颊,羽生则卵。矫翼而翔,能飞不远。人维裸属,何状之反。”《山海经·海外南经》曰:“羽民国在其东南,其为人长头,身生羽。”郭璞注曰:“能飞不能远,卵生,画似仙人也。”郭璞图赞则是自己注释文字的发挥,谓羽民国之人生有鸟嘴,身长羽毛,乃卵生,可振翅而飞,然不能远。他感慨说,人类都是属于裸虫之属,何以形状如此相反!显然在这种惊奇之中也包含着一分尚奇的心理存在。这些今天看起来荒诞不经的奇人异物,在郭璞的笔下却诠释得如此真切,其归结点乃在于其尚奇尚怪的心理。此外,郭璞对于奇巧之技也充满好奇,如《海外西经·奇肱国》:“妙哉工巧,奇肱之人。因风构思,制为飞轮。凌颓遂轨,帝汤是宾。”奇肱为独臂,奇股为独脚,都是有本事的异人。传说奇肱国或奇股国的人,一臂三目或一足三目,他们有三只眼睛,有阴有阳,阴在上,阳在下;擅长制造各种灵巧的器械来捕捉禽兽,亦能制造飞车,从风远行。郭璞注:“其人善为机巧,以取百禽,能作飞车,从风远行。汤时得之于豫州界中,即坏之,不以示人,后十年,东风至,复作遣之。”郭璞正是带着一种好奇,细致描述了此国的人所制造的精巧机械与飞车——这也是尚奇心理的别一种表现。
1.2 对神仙境界的深情向往
与尚奇心理相连的则是对神仙境界的描述。《山海经》记载了许多神灵仙人,郭璞图赞在描述这些神灵仙人时,往往表现出对神仙境界的深情向往,有时又以一种惊奇的态度看待不同寻常的奇异之事,如:
有人爰处,员丘之上。赤泉驻年,神木养命。禀此遐龄,悠悠无竟。[3]1262
华岳灵峻,削成四方。爰有神女,是挹玉浆。其谁游之,龙驾云裳。[3]1246
蓬莱之山,玉碧构林。金台云馆,皜哉兽禽。实维灵府,玉主甘心。[3]1270
《山海经·海外南经》曰:“不死民在其东,其为人黑色,寿,不死。”郭璞注:“有员丘山,上有不死之树,食之乃寿,亦有赤泉,饮之不老。”显然郭璞注释与图赞都丰富了原书的内容,虚构了一个神仙的境界,山上有赤泉、生长神木,人饮泉水,采食其树,则长生不老,表现出对道教神仙境界的深情向往。《华山》《蓬莱山》两篇赞文不仅描绘神仙所居的境界之美,而且有“其谁游之,龙驾云裳”对华山神女手奉玉浆的渴望,“实维灵府,玉主甘心”则是对甘之如饴的琼玉滋润心灵的渴望,写得一往情深。同样,郭璞图赞植物,也表现出自己的喜爱与向往,如《海内西经·不死树》:“万物暂见,人生如寄。不死之树,寿蔽天地。请药西姥,焉得如羿。”所表现出的人生如寄,如万物短暂之一现,也表现出对长生不老的渴望。《中山经·帝女桑》:“爰有洪桑,生滨沦潭。厥围五丈,枝相交参。园客是采,帝女所蚕。”虽然是一种近乎冷静的客观叙述,但是仍然交织着对任情适意的神仙式隐逸生活的深情。
1.3 重事物本原的玄学思辨
汤用彤:“所谓魏晋思想乃玄学思想,即老庄思想之新发展。玄学因于三国,两晋时创新光大,而常谓为魏晋思想,然其精神实下及南北朝(特别南朝)。”[5]从两汉经学到魏晋玄学的转变体现在文人身上,表现为由儒家的入世哲学向道家的出世哲学的转变。面对乱世,文人深感对于社会环境的无力,将思索的重点转向自身,开始重视自身和事物本质层面的思考,传统儒家建功立业的社会理想也转为推崇道家老庄的玄理思辨,追求与道合一。作为两晋之交的重要文人,郭璞思想深受老庄玄理思辨色彩影响,因此他对于《山海经》的注释和图赞也表现出比较浓郁的玄理思辨色彩。《注〈山海经〉叙》即有这种鲜明的思想倾向:
世之所谓异,未知其所以异;世之所谓不异,未知其所以不异。何者?物不自异,待我而后异,异果在我,非物异也。及谈《山海经》所载,而咸怪之:是不怪所可怪而怪所不可怪也。不怪所可怪,则几于无怪矣;怪所不可怪,则未始有可怪也。夫能然所不可,不可所不可然,则理无不然矣[3]1234。
序中所表现的“异”与“不异”、“物不自异”与“异果在我”、“不怪所可怪”与“怪所不可怪”、“能然所不可”与“不可所不可然”等相对主义哲学思想,直接来源于庄子,具有浓郁的玄学思辨色彩。其《山海经图赞》多处可见其尝试运用老庄的玄学思辨方法去图解、阐释《山海经》中所记载的人或物。玄学重理性思辨,重理感赏心,郭璞的《山海经图赞》也在描述《山海经图》的基础上往往以玄理出之,这类例证俯拾皆是。如:
有兽无口,其名曰患。害气不入,厥体无间。至理之尽,出乎自然。[3]1245
彗星横天,鲸鱼死浪。鴸鸣于邑,贤士见放。厥理至微,言之无况。[3]1244
颙鸟栖林,鱄鱼处川,俱为旱征,灾延普天。测之无象,厥类为玄。[3]1245
无肠之人,厥体维洞。心实零府,余则外用。得一自全,理无不共。[3]1265
白猿肆巧,由基抚弓。应眄而号,神有先中。数如循环,其妙无穷。[3]1244
就以上所引图赞而言,至少涉及几组玄学理论体系的问题:第一,在至理与自然的关系上,“至理之尽,出乎自然”,实际上这是老子“道法自然”的玄学阐释。至理就是道,一切至理都出乎自然,也正是在抽象的自然中消解了至理的存在。第二,在至理与言象的关系上,“厥理至微,言之无况”“测之无象,厥类为玄”,一切至理皆微妙而难以言说,唯有超绝言象,方可得其至理。第三,在理与数的关系上,老子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虽无象,然可以由万物之数逆推它,则可体之,因此魏晋玄学又以“一”指代道,故又曰“得一自全,理无不共”;道的特点是循环往复而无止境,故又曰“数如循环,其妙无穷”。此外, 以“害气不入,厥体无间” 强调心境至纯而邪气不入;以“心实零府,余则外用”说明心斋而外万物等,都远承老庄,近取玄学,有强烈的哲学思辨色彩。
1.4 浸染入世的儒家思想
郭璞的思想比较驳杂,儒玄、神仙、方术等无所不包,因此,他的《山海经图赞》所流露的思想意识也非常驳杂。除了前面所谈到的尚奇中所包含的神仙方术思想以及玄学思辨之外,还深受儒学思想的浸染。如:
鹿蜀之兽,马质虎文。攘首吟鸣,矫足腾群。佩其皮毛,子孙如云。[3]1244
类之为兽,一体兼二。近取诸身,用不假物。窈窕是佩,不知妒忌。[3]1244
兕惟壮兽,似牛青黑。力无不倾,自焚以革。皮充武备,角助文德。[3]1245
有神人面,鸟身素服。衔帝之命,赐龄秦穆。皇天无亲,行善有福。[3]1267
《鹿蜀》对子孙蕃蕃的歌咏,其思想倾向与“緜緜瓜瓞”(《诗·大雅·緜》)相近;《类》所赞美“窈窕是佩,不知妒忌”,则与《诗大序》论《关雎》之后妃之德的主旨也相当接近。而《兕》所引发的联想“皮充武备,角助文德”,实际上也包含着儒家文德武备的思想意识。而其质文论、“近取诸身”说等,也是或取自《论语》,或取自《周易》。而“皇天无亲”其意源自《诗经》,“行善有福”其意源自《周易》,无论思想以及用语上都深受儒家经典的影响。
种子发芽的最适温度为28~30℃,最高温度40℃,最低温度10℃。幼苗期生长最适温度为白天22~25℃。夜间18~20℃最高温度为25~28℃,最低温度为13~15℃,不高于18℃。从破心到定植前7~10天,进行低温锻炼白天瓜苗要保持在20~25℃,夜间在10~15℃,有利于雌花分化且降低雌花节位。
1.5 浸润自觉的史学意识
《注<山海经>叙》曰:“夏后之迹,靡刊于将来,八荒之事,有闻于后裔,不亦可乎……非天下之至通,难与言《山海》之义矣。呜呼!达观博物之客,其鉴之哉。”郭璞是以史家之笔注释并作图赞的。因此,在《山海经图赞》中也蕴涵着历史的投影。《山海经》保存了大量的历史与神话史料,中国远古的历史一直与英雄神话有着剪不断的联系。因此,郭璞《山海经图赞》对于英雄神话的阐释与表现,本身具有一定的史学意义,同时也体现了作者自觉的史学意识。如:
简狄有吞,姜嫄有履。女子之国,浴于黄水。乃娠乃字,生男则死。[3]1264
关于女子国,《山海经》记载甚为简略:“女子国在巫咸北,两女子居,水周之。”大约《山海经》古图将此记载转化故事,故郭璞图赞则坐实于史有据的简狄、姜嫄。简狄传说是商始祖契之母,偶出行浴,吞鳦卵而生契。姜嫄是帝喾高辛氏之妃,踩巨人足迹而生周始祖后稷。
神之二女,爰宅洞庭。游化五江,惚恍窈冥。号曰夫人,是维湘灵。[3]1261
帝二女即尧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嫁给舜为妻,故又称有虞二妃,二女死后成为湘江的江神。郭璞注:“天帝之二女而处江为神也。”
筮御飞龙,乐舞九代。云融是挥,玉璜是佩。对扬帝德,禀天灵诲。[3]1263
夏后启乃大禹之子,因为大禹废除了禅让制,而传位于启,所以在中国历史上一直都将启建立夏朝视为中国封建王朝的开端。《山海经》记载启造九代之乐舞,乘两龙,佩玉璜,上有祥云。郭璞则增加了“对扬帝德,禀天灵诲”,即受命于天,宣扬帝德。如此则由神话转向了历史。以上例证都足以说明,郭璞《山海经图赞》不仅投射历史的身影,有时也浸润自觉的历史意识。
2 《山海经图赞》的艺术表现风格
郭璞《山海经图赞》《尔雅图赞》和曹植《画赞》、郭元祖《列仙传赞》,是魏晋南北朝时期最具有代表性的大型组赞。而其中郭璞《山海经图赞》内容最为丰富、艺术最为成熟。在艺术表现上,《山海经图赞》与《画赞》《列仙传赞》比较,既表现了图赞的共同点——客观描述,突出对象特点,又形成自己的特点——语言华美、情寓于物、义兼美恶,表现出浓郁的诗化倾向。
2.1 描述:凸显特点
郭璞《山海经图赞》不仅在体制上保留了“古来篇体,促而不广,必结言于四字之句,盘桓乎数韵之词”[6]赞体特点,而且绝大多数都是抓住对象的基本特点,进行客观冷静描述。因为《山海经》所载多为怪诞奇异之物,故图赞以“奇”为核心,然而针对不同对象,在具体描述之中又有所偏重——植物重在写功用和形象;动物重在写神态和生气,人物重在写个性和神采,山川重在写奇境和渺远。如描述植物:
桂生南裔,拔萃岑岭。广莫熙葩,凌霜津颖。气王百药,森然云挺。[3]1243
竹类产巴,厥名桃枝。丛薄幽荟,从风蔚猗。簟以宁寝,杖以扶危。[3]1247
写桂写竹,首先交代产地:一生南方,一生巴地。接着写桂不仅突出“气王百药”的功用,还重点描述其在广漠之野中的繁盛花朵,耸然挺立的高大树干,以及凌霜傲雪的枝条;写竹,既突出其“簟以宁寝,杖以扶危”的功用,又重点描述其荟萃于丛林灌木之中,青翠茂盛随风摇动的姿态。可见写植物之形与用是其侧重点。但是郭璞所描述动物则大多在表现其形的基础上重点写其神态和生气。
刚鬣之族,号曰豪豨。毛如攒锥,中有激矢。厥体兼资,自为牝牡。[3]1246
犀头似猪,形兼牛质。角则并三,分身互出。鼓鼻生风,壮气隘溢。[3]1245
写豪猪,既写其雌雄同体的特点,又特别描述其鬃毛刚直,如锋利之锥,又如飞动之箭头;写犀牛,既写似猪似牛、三角独立互出的外形,又突出其身躯庞大,呼吸鼻息生风,如透出关隘的雄壮之气。将豪猪、犀牛的神态与生气描写得呼之欲出。而《山海经图赞》写人也有简约地介绍,如《北山经·精卫》:“炎帝之女,化为精卫。沉形东海,灵爽西迈。乃衔木石,以填攸害。”取其神话人物的行迹加以简要介绍。部分人物更是写出了神采与个性。如:
有神武罗,细腰白齿。声如鸣佩,以鐻贯耳。司帝密都,是宜女子。[3]1258
神哉夸父,难以理寻。倾河逐日,遁形邓林。触类而化,应无常心。[3]1265
写神武罗,纤腰白齿的靓丽外表,声如玉佩的圆润声音,耳饰银器的华美装束,掌管帝都的超世才能,是一位集人性和仙性于一体的奇女子形象。写夸父,北饮大河的雄壮,死化邓林的华美,触类而变的奇异,是非常理、非常心可以理解的非凡英雄形象。二人的个性和神采都在壮与柔、凡与奇的描写中充分展示了出来。《山海经图赞》描述山川则重在突出其超凡奇异和浩瀚渺远之境,如:
岷山之精,上络东井。始出一勺,终致渺溟。作纪南夏,天清地静。[3]1260
弱出昆山,鸿毛是沉。北沦流沙,南映火林。惟水之奇,莫测其深。[3]1271
岷山以东井为分野,源出北斗,流至天池,作纪南方,天地清静。弱水源出昆仑,向北流贯沙漠,向南映照炎阳照射的树林,水质可沉羽毛而不知其深。岷山、弱水都具有渺远辽阔、超凡奇异之境界。此外,《山海经图赞》所描写的奇兽、奇地、奇国,无不突出一个“奇”字,这实际上与《山海经》的神话特征是密切相关的。
2.2 语言:或简约或华美
郭璞的《山海经图赞》与曹植《画赞》、郭元祖《列仙传赞》在语言运用上也有很大不同。曹植诗文以华美著称,然其《画赞》则语言简约而质朴,如《禹渡河》:“禹济于河,黄龙负船。舟人并惧,禹叹仰天。予受大运,勤功恤民。死亡命也,龙乃弭身。”主要叙述事件,重点叙述大禹仰天长叹的无奈。郭璞《山海经图赞》用语简约与曹植同,华美则与曹植异。
郭璞《山海经图赞》语言简约概括,擅于在不广的篇幅里归纳概括出《山海经》中较为庞杂的内容。如《海外东经·黑齿国雨师妾玄股国劳民国》赞曰:
阳谷之山,国号黑齿。雨师之妾,以蛇挂耳。玄股食躯,劳民黑趾[3]1266。
此篇图赞所概括的四国,《山海经·海外东经》原文如下:“黑齿国在其北。为人黑,食稻啖蛇,一赤一青,在其旁。一曰在竖亥北,为人黑首,食稻使蛇,其一蛇赤。”“雨师妾在其北,其为人黑,两手各操一蛇,左耳有青蛇,右耳有赤蛇。一曰在十日北,为人黑身人面,各操一龟。”“玄股之国在其北。其为人,衣鱼食鸥,使两鸟夹之。一曰在雨师妾北。”“劳民国在其北,其为人黑。或曰教民。一曰在毛民,为人面目手足尽黑。”郭璞将上面的四个国家进行了整合,用一篇图赞囊括了所有内容,条理清楚,语言简约,最突出的是准确地概括了几个国家的特点。但是也有《山海经》原文简略,而郭璞《山海经图赞》加以发挥,如《西山经·白狼》图赞曰:
矫矫白狼,有道则游,应符变质,乃衔灵钩,惟德是适,出殷见周[3]1250。
《山海经·西山经》曰:“又北二百二十里曰盂山,其阴多铁。其阳多铜,其兽多白狼、白虎。”原文介绍了白狼、白虎所居之地,对于白狼只是一带而过的交代。而图赞不仅描写了白狼的体貌特征“矫矫”,而且进一步指出了其“有道则游”,赋予了白狼社会政治功用。内容虽较原文丰富,但文字同样非常简约质朴。但是,《山海经图赞》也有相当的篇幅,语言色调华美,具有浓郁的诗化倾向。例如:
钟山之宝,爰有玉华。光采流映,气如虹霞。君子是佩,象德闲邪。[3]1248
昆仑月精,水之灵府。惟帝下都,西羌之宇。嵥然中峙,号曰天柱。[3]1248
写钟山之玉,光彩流动,在水汽映照之下犹如虹霞;写昆仑重点描述月华之美,流水之灵,有一山峰,耸立其中。其有色调,有夸饰,也有空灵之境。尤其是《海内西经·树》:“文玉玗琪,方以类丛。翠叶猗萎,丹柯玲珑。玉光争焕,彩艳火龙。”不仅有色泽之美,而且层次感非常强,特别富有诗歌韵味。
2.3 抒情:情因象传
曹植《画赞》多因所赞对象的功勋、道德之美而表达或赞美或仰慕之情,如曹植《汉武帝赞》:“世宗光光,文武是攘。威震百蛮,恢拓土疆。简定律历,辨修旧章。封天禅土,功越百王。”情感浸润在描述对象之中,且以冷静客观地描述为主。再如,郭元祖《列仙传赞·赤松子》:“眇眇赤松,飘飘少女。接手翻飞,泠然双举。纵身长风,俄翼玄圃。妙达巽坎,作范司雨。”这里也只是描述赤松子教炎帝小女儿雨师技能的情景,以客观描述为主。郭璞《山海经图赞》虽然也是以冷静客观描述为主,但是有部分篇章在对象描述中抒情言志,或情含物中,或直接抒情,或议论含情。刘勰所说的“义兼美恶”正是这种抒情性特征。郭璞《山海经图赞》根据所描述对象的吉凶,往往在叙述之中直接流露出或赞美或厌恶之情。如《南山经·猾褢》:“猾褢之兽,见则兴役。膺政而出,匪乱不适。天下有道,幽形匿迹。”《北山经·长蛇》:“长蛇百寻,厥鬣如彘。飞群走类,靡不吞噬。极物之恶,尽毒之厉。”猾褢、长蛇都是一种凶兽。猾褢,当政治混乱时则应声而出,天下有道时即销声匿迹。长蛇则吞噬飞禽走兽,是最恶、最毒的凶兽。如果说,写猾褢是情隐叙述之中,间接表达其厌恶之情,那么写长蛇则是直接抒情议论。
《山海经图赞》写吉祥之物时其赞美之情则溢于言表,如:
凤皇灵鸟,实冠羽群。八象其体,五德其文。附翼来仪,应我圣君。[3]1245
鸾翔女床,凤出丹穴。拊翼相和,以应圣哲。击石靡咏,韶音其绝。[3]1247
凤凰鸾鸟皆为吉祥之物。郭璞赞美凤鸟为群鸟之冠,体呈卦象,纹饰五德,凤凰来仪,必有圣君。鸾鸟飞翔于女床之山,凤穴之中,振动羽翼,与盛世之君相和,其音之鸣,如击石拊石之韶乐那样优美。显然诗人在对鸾凤的赞美之中,笔端饱蘸情感,这就是情含物中。再如:
天帝之女,蓬发虎颜。穆王执贽,赋诗交欢。韵外之事,难以具言。[3]1249
在《山海经》中,西王母是一个穴居善啸、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天神。然而,郭璞将西王母与穆天子西征的历史故事联系起来,特别描写她与穆天子诗赋欢会的情景,郭璞感慨流风余韵,难以言说。虽是直接抒情,然而语言之外融有神往的深情,尤其富有诗歌的韵致。
《山海经图赞》都是对于图赞对象的叙述、说明。除各篇的结构大体相似,又表现出如下规律:第一、二句点出所赞事物的名称;第三、四句描述特点;第五、六句或议论或抒情。有相当部分篇章的议论又有浓郁的抒情意味,如《西山经·瑾瑜玉》“君子是佩,象德闲邪”[3]1248,是议论也是抒情。
概而言之,郭璞在叙事写物之中,大多冷静客观,但是部分篇章又交织着自己的情感,这不仅与曹植《画赞》微有不同,也与他之后的郭元祖《列仙传赞》不同。而《列仙传赞》反而与曹植《画赞》的艺术表现近似。
2.4 议论:情理兼备
《山海经图赞》的抒情言志,不仅鲜明地表现创作主体的价值判断和情感态度,而且其议论相当多内容已经超越了“义兼美恶”,而是情理兼备。郭璞的议论除玄理之外,有两点特别值得注意:
第一,郭璞《图山海经赞》少数篇章已经脱离了描述对象的本身属性,直接以作者的口吻抒情议论,如《西山经·文贝》:“先民有作,龟贝为货。贝以文彩,贾以小大。简则易从,犯而不过。”[3]1249不是描写文贝本身特点,而是议论文贝作为等价交换物的货币特点。而《海内东经·大江北江南江浙江庐淮湘汉蒙温颍汝泾渭白沅赣泗郁肆演洛汾沁济潦虖池漳水》:
川渎交错,涣澜流带,通潜润下,经营华外,殊出同归,混之东会。[3]1270
则歌颂河流泽被中原,沾溉边裔,表达天下大同的愿望。后四句直接抒情议论。这类作品描述色彩很淡,而托物言志的色彩更浓。与四言诗几乎毫无分别,因此也特别具有诗化倾向。
第二,郭璞《山海经图赞》还有少数篇章由物引申,不离于物,又超越于物,在叙述、描写中融入对自然、人事、物理的思考。如:
造物维均,靡偏靡颇。少不为短,长不为多。贲能三足,何异鼋鼍。[3]1259
以议论开篇,天地造化,没有偏颇,少多短长皆是造化所为,三足龟何以同于贲而异于鼋鼍呢?这种惊诧的口吻实际上表达作者对自然造化之谜的追寻。
荀草赤实,厥状如菅。妇人服之,练色易颜。夏姬是艳,厥媚三还。[3]1258
荀草果实红色,其状犹如茅草。妇人吃它,则可使肤色红润。春秋时的美女夏姬服之,青春三还,三为王后,诸侯争之,都是为其痴迷,或即为服荀草果实的缘故。作者将议论融入叙事之中隐含着红颜祸水的意思。
龙凭云游,腾蛇假雾。未若天马,自然凌翥。有理悬运,天机潜御。[3]1253
龙行腾蛇只能凭借云雾,都不及天马凌空顺乎自然,因其天理。作者要表达的是顺乎自然,无待可依凭的庄子思想。郭璞《山海经图赞》的这类篇章基本上都摆脱了单纯客观地叙述或描写,叙议结合,情理兼备,表现出强烈的主体化倾向。
3 结 语
郭璞用为山海经图作赞的形式丰富了《山海经》的内容,使《山海经》得以成为文、图、图赞三位一体的有机体系,也使其成为研究两晋之际图文关系问题的有价值的参照对象。正如上文所述,郭璞思想的驳杂赋予了《山海经图赞》诸多的思想内蕴,郭璞的高才赋予了《山海经图赞》与曹植《画赞》、郭元祖《列仙传赞》等作品不同的艺术风格。郭璞的《山海经图赞》以其数量的庞大、内蕴的丰富、风格的独特成为图赞的集大成者。为“赞”这种文体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