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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油松

2018-12-20王文毅

神剑 2018年6期
关键词:生产队外公外婆

王文毅

在鄂西北随州以南的崇山峻岭中,有一个自然村叫凌家榨屋冲。村北山麓的陡峭岩壁上生长着一棵挺拔伟岸、浓荫如盖的松树,村民叫它老油松。

这棵老油松,我并不陌生。四十年前的孩提时代,和与我年龄相仿的舅舅小姨们常常从这棵大树下走过,去到那散居的村落、起伏的山峦玩耍,放牧,捡柴火。那时候只是对这棵大松树有印象,至于它的故事,没有多想。

老油松树高50多米,树形硕大,枝繁叶茂,主干根部直径一米有余,树龄大约百余年。夏秋农忙时节,村民们劳作累了,都来到树下乘凉唠嗑,享受这松树遮阳带来的惬意。下雨了,大家也来躲避,免受浸湿。20世纪六七十年代,部队官兵在这一带山岳丛林进行测绘作业,特别将这棵松树作为具有标志意义的地物符号标绘在地图上,现在的大比例尺军用地图仍然可以清楚地判读出来。

我的外公凌兴诗,1923年生,身材魁梧,体格健壮,浓眉大眼,声若洪钟。同那个年代出生的多数人一样,外公没读多少书,高小文化,但他实践动手能力很强,是十里八乡闻名的种田能手。不论是麦子水稻黄豆芝麻,还是油菜玉米红薯高粱;不论是犁耕耙抄,开沟作堤,育苗分秧,杀虫收割;也不论是在田间堆垛码放,还是在打场晾晒入库,他是样样精通的行家里手。

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农业生产没有什么机械化设备,基本上全靠手工操作,手艺高低对是否能够丰产起着重要的作用。一位年近八旬的老农谈起我的外公,依然兴奋地竖起大拇指:“凌家大哥的撒播手艺在我们全生产队是数第一的。”

一个人有能耐,不如一批人有能耐。外公十分乐意向生产队里的年轻人传授技术,义务带出了不少徒弟。

外公生产劳动处处带头,因此生产队党支部封了他一个作业组长的官儿。

每年秋冬时节,正是生产队砍窑柴烧炭窑、发展集体经济的最好季节。生产队组建的烧窑突击队开始工作了,身强力壮的男人们展示出自己特有的能耐。他们脱下棉袄,穿着单衣,拿着斧头镰刀,向崇山峻岭的密林深处进发。烧炭需要砍什么树、多粗的树,很有讲究。那些碗口粗的栎树,是窑工们寻觅砍伐的主要目标,因为这样的栎树烧出的木炭,品质好、销售俏。壮汉们专挑那些十几厘米、20厘米粗的金刚栎,白栎砍伐,寻找到这个标准的栎树,他们先用镰刀清理树周围的杂草荆棘,然后挽起袖子甩开膀子,用斧头在树的根部两边砍伐,边砍边去掉木屑,这样便于提高效率。因为栎树木质坚硬,看似不太粗的树,也需要二三十斧头才能将其放倒,然后削枝剁梢,再砍成几截,便可捆绑起来肩挑着走到山边的窑场了。上等的窑工一天能砍运一千斤左右,外公体质强健,常常能比别的壮劳动力多砍运二百来斤,是群众公认的能力超强的大师傅。

砍窑柴,烧炭窑是很费体力的。民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天吃不了一升米的男人,是不能进窑队的。农村一升米都是在两斤半至三斤之间,干这样的硬活需要充沛的體力做基础,一顿吃不了八两米的干饭,你就干不了那么重的活。因此,进窑队之前大师傅首先得问你“一顿能吃几碗干饭”,靠耍嘴皮子是糊弄不过去的。

栎树运到窑场后,就开始一窑一窑地烧制成炭。通常是第一窑的炭出来以后,趁着这个热能量紧接着开始装第二窑,这时就要换另一拨人。因为第一窑炭出来后,窑内温度非常高,人进去装窑前,先要把棉袄棉裤用水浸透穿在身上,否则衣服就会被烧着。尽管先熄灭了窑火,但炭窑内仍然有六七十度高温,在这种危难时刻,在高温的炙烤面前,外公总是一马当先,第一个进窑,最后一个出窑。为了保证烧炭的质量,外公在烧第二窑第三窑时也要亲自进去查看把关。

由于长时间在高温炭窑内作业,反复烘烤,对眼睛的伤害最大。外公晚年视力下降明显,几乎到了失明的程度,与他在壮年时的长期烧炭有直接关系。

外公心善,见不得别人受苦,看到贫苦的农民总是想尽力帮一把。

在靠工分吃饭的年月,社员张德宝家是生产队最贫困的家庭之一。他父亲因公得病早亡,当时年幼的他与母亲相依为命。孤儿寡母,生活困难,每月分粮食和年底分红,因为他家工分少,分的也少,他母亲总是以泪洗面。这一情景被我外公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春天是农民最难熬的饥荒期,名曰闹春荒。看到张德保家度日艰难,外公回家与外婆商量,省吃俭用,一家人从牙齿缝里省下一些粮食,接济送给张家几斤米面,帮他们家勉强度过艰难的日子。

后来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农村实行分田到户,张德宝年轻不会干农活,外公手把手教他整理干田水田的技能,教他种麦子、种水稻的方法,还有田间管理的技巧。后来,张德宝的子女长大成家了,还念及老人家对他们的无私帮助,说起往事,三代人感恩不尽。

80年代初的一个冬天,一连半个月大雪纷飞。外公带领几个社员正在生产队的作坊酿煮大麦酒,经常加班到很晚才回家。一天深夜,煮酒的几个师傅正在加班,突然听到作坊外有人喊“救命啊,救命!”听声音是冲着煮酒坊这边来的,外公打开门一看,村民张明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拱手哀求道:“大哥,我屋里的病得很厉害,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滚,求您帮忙,送到公社卫生院……”外公二话没说,便穿上棉袄,拉着病人行走在大雪纷飞的茫茫山野小道上……

生产队离公社卫生院虽然不到二十里,因为山路崎岖,大雪纷飞,地上白茫茫一片,走起来一歪一滑,泥泞难行,两人一个在前面拉车,一个在后面推车,翻山越岭,一路不停,累得满头大汗。经过两三个小时跋涉,终于把病人送到公社卫生院急诊室,医生诊断为急性胃出血,立即进行手术。医生走出手术室对他们说:“幸亏你们送来及时,再晚来一会儿,性命难保。”

有人问外公,您总在为集体为别人着想,也要为自己和家人想想吧,他笑笑回答,多想着别人总比老想着自己好。

外公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处处维护集体利益的事有口皆碑。

每年冬季,生产队用自己生产的麦子稻谷煮酒的事总是交给他负责。有一年快到春节了,生产队的大麦酒也煮好了,从酒窖里散发出诱人的馥香,即将分发给全队社员家庭,乡亲们盼望着领一坛酒回家过年。这时,有一名参与煮酒的年轻人提出:我们几个白天黑夜地加班干,这么辛苦,每人多分一坛酒吧?外公沉思了一会,对大家说:我们是很辛苦,可这煮酒是生产队派给我们的任务,也是对我们几个人的信任。我们煮酒的人多分一坛酒,惹得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自己心里也不踏实,损公肥私的事还是不干为好。

外公有个习惯,无论夏天还是冬天,尤其是收麦子收稻谷的时节,吃罢晚饭后,总要到生产队的麦场、稻场、公家仓库和村庄周边走走转转,一是生活习惯,二是看看公家的东西有没有人偷盗和侵害。一年冬天的一次晚饭后散步,他发现两个人影在一家牛栏门口鬼鬼祟祟,一个在望风,另一个正在牵走方家的耕牛,而且牛已被牵出牛栏门。此时,外公厉声呵斥:“站住!把牛放下!”两人见一个大个子中年男人手持一根长棍站在不远处,怕事情败露被抓现行,趁夜色仓皇逃跑了……

70年代初的一个深秋的子夜,正在熟睡的外公听见自家屋外不远的牛棚里发出惨叫,睡梦中惊醒的他,立即穿上夹袄和鞋子,从大门后抄起一把一米多长的锄头,冲出门朝屋外20多米远的牛棚跑去,只听见小牛发出低沉的惨叫声,他知道是山中的野豹在猎杀小牛,他大声呵斥骂:“挨千刀的东西,老子今天打死你!”听到带有杀气的呵斥声,野豹放下口中的小牛,撒腿往山上跑去。时值壮年的外公,抡起锄头紧追不舍,边追边吼,直追到几里路外的后山山谷,见豹子跑得很远了,外公才沿路返回。这时,天已蒙蒙亮,同湾子被惊醒的人们已赶到牛棚,看着被救的颈部还在流血的小牛,望着满头大汗手握锄头的外公,心里都十分感动。

凌家人丁兴旺,20世纪之初在当地是大户人家。据说,早年冲口的三棵古柳树下,有一个占地面积颇大的榨房,是专门为凌氏家族碾米榨油的家什,故此地名为榨屋冲。外公是凌家大房诗字辈的第一个男孩儿,他兄弟八个,七个成人成年。外公二十岁就与邻县大户人家施家的长女结婚成家。

外公外婆结婚不几年,家里老人相继去世,作为长子长媳,在二十多岁时便承担起了一个大家庭的重任。不仅要操持自己小家的生计,还要负担年幼的六个弟弟的生活,穿衣吃饭、缝补浆洗、读书学习,直至成家。外公的六个弟弟结婚成家,都是外公外婆操心尽力,一个一个操办下来的,几位叔外公和外婆都对我的外公外婆十分感恩,直到他们暮年时,每每说起,眼里还是热泪盈眶。

除了关心照顾弟弟们的生活、劳动、婚姻、家庭,外公还积极支持弟弟参军报国。从解放战争开始,外公有三个弟弟先后参军,他的三弟不仅参加了解放战争,还随部队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因作战勇敢战绩显著荣立一等功。五十年代, 六十年代,外公又先后支持他的五弟、八弟参军。临别时,外公跟他们說的同一句话是,参军是为了保家卫国,为的是大家,小家的事儿不要牵挂,有我们和几个哥哥嫂子撑着,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在部队要安心当兵,为国家多做贡献,为家乡和亲人争光。

榨屋冲住的都是凌家人,三四十口子,十分热闹,哪家有好吃的年轻人都跑去尝鲜,小孩子一顿饭要跑好几家吃,看谁家的菜味道好。外公的宽厚仁慈,外婆的贤淑勤劳,在他们的侄子侄女中也是有口皆碑。吃饭时,只要侄子侄女端着饭来了,外公外婆总是热情欢迎,主动让座,给他们碗里夹菜。外婆做菜是远近闻名的厨艺高手,哪怕是普通的霉千张、霉豆腐,都是独特的美味,都要给每人夹一块。冬天腌制的酸白菜、萝卜干,春夏腌制的黄荆树叶、老鼠刺尖、槐树花瓣等等,用油盐一炒一拌,别有风味,小孩们吃得津津有味,赞不绝口。几十年前留在心里的温暖和味蕾的记忆,直到如今,还是晚辈们喜欢谈论的话题。

2000年以后,外公因双眼视力严重退化,一次在上台阶时,不慎摔倒在一米多高的台阶下,脚踝粉碎性骨折,本来身体健壮的老人从此每况愈下,虽经治疗有所好转,但毕竟八十多岁了,身体始终未能恢复。老人家在养老院住院治疗的两年多时间里,除了亲人们的照顾之外,老家的兄弟、侄子、亲属也分别前来探望。村里的乡亲们,还有受到过他帮助的人家的晚辈也都前来探视慰问。在外婆离世12年之后的2005年冬季,外公因病医治无效,永远离开了我们。

外公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是他老人家把人字写得很大,把爱字写得很实,写在建设工地上,写在家乡田野里,写在群众心目中,写得铿锵有力,写得和蔼可亲,写得淳朴善良,他上善若水的品德在人们心中留下了难忘的记忆。

人们都说爷孙亲,我这个外孙也不例外。从我三四岁开始,便经常在外公外婆家玩耍,读书后,每年暑假也要去玩上十天半月,接来送往,多是外公的专利。老人家把我或抱在怀里,或扛在肩上,或背在背上,或牵手同行,在外公外婆家度过了温暖的少儿时光,美好的往事一直留存在脑海。

外公他老人家离开我们已经十多年了。清明节,我回家乡祭祖,专门为外公外婆的墓地祭扫,上了香,烧了纸,磕了头,放了鞭炮,以表达我深切的怀念。同时,也与亲友和村里一些老人们共同回忆了外公为人处世的往事,尘封的岁月没有淡忘人们对一位世纪老人美好品德的回忆。

外公的谦和厚道、大爱无疆的形象,就像那棵挺拔伟岸的老油松,总是以自己的博大身躯和蓬勃枝叶庇护着一方土地,以自己的无私大爱庇护着自己的亲人和周围乡亲们,为集体为他人默默奉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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