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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家族谱系与文化

2018-12-20陈辉

书屋 2018年12期
关键词:贾府帝国红楼梦

陈辉

《红楼梦》是传统帝国兴衰起伏的真实写照。贾府的由盛而衰,从表层看是外部的抄家,但从深层看则蕴含着深刻的隐喻,在于组织自身的腐朽,是人为的灾难,也难以逃脱命运的羁绊。从一个贵族大家庭的盛衰兴亡、悲欢离合、世态炎凉,可以深入体验帝国荣枯消长的“周期率”。白先勇认为《红楼梦》是中国文化发展到十八世纪的结晶与总结,它写尽乾隆的盛世,也暗伏了乾隆之后中国文化的“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十九世纪后整个走下坡,接近崩溃的边缘。

作为精英阶层,四大家族之间皆联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构建了紧密的关系网络。各个家族与社会的统治阶层紧密联系,贾家的元春是皇帝的妃子,“老太君”贾母是金陵世家史侯的“小姐”,贾政的妻子王夫人是九省统制王子腾的妹妹;荣国府的实际当家人、贾琏的妻子王熙凤是王子腾的侄女,薛宝钗的妈妈薛姨妈和王夫人是同母所生的亲姐妹。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四大家族的辉煌,显现了清帝国“康乾盛世”昔日的繁华景象,但这只是“瞬息的繁华”。《红楼梦》的正戏拉开之时,已是帝国的衰微败落之象。“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已有财无势,金陵王家已是有势无财,史家则无势无财,只有贾氏的荣、宁二府还维持着局面。若从帝国治理的视角来看,《红楼梦》第二回是全书的关键,作者借古董商人冷子兴之口对荣、宁二府作了“演说”:“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儿孙一代不如一代”,这是作者寓意深刻的点睛之笔。帝国衰败的根本缘由也正在于此:人才的衰微与匮乏,在组织方面已发生了严重危机。《红楼梦》揭示了帝国代际更迭的演进谱系:第一代是贾演、贾源,跟从皇帝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获封宁国公、荣国公的爵位,“九死一生挣下这份家业”。贾府祠堂匾额两旁的对联是第一代人艰辛奋斗的真实写照:“肝脑涂地,兆性赖保育之恩;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

第二代是贾代化、贾代善,尚能守住家业。贾代善娶金陵世勋保龄侯尚书令史家小姐为妻,亦即后来的贾母。

第三代则是“平庸者”的时代。宁国公贾代化死后,次子贾敬袭封爵位,却是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后来,干脆把官爵让给了儿子贾珍,不管家事,任凭儿辈胡作非为。不久,因吃丹而死。荣国公贾代善有二子:长子贾赦,袭封爵位;次子贾政,即贾宝玉之父。贾赦无所作为,是个浪荡色鬼,威逼贾母丫鬟鸳鸯为妾,为霸占几把古扇而逼死石呆子,后因包揽官司而被免爵抄家,发往边关。贾政道貌岸然,平庸无能,不谙世务,缺少治家承业的真才实干。

第四代则以管理宁府的贾珍和管理荣府的贾琏为代表,纨绔习气重,穷奢极欲,无所不为,实为贾氏组织的“败家子”。被鲁迅先生称作“贾府的屈原”的焦大看得很清楚:“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牲畜来,每日家偷鸡戏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然而说了真话的焦大所得的报酬是被塞了马粪关进柴房。鲁迅说:“看《红楼梦》,觉得贾府上是言论颇不自由的地方。焦大以奴才的身份,仗着酒醉,从主子骂起,直到别的一切奴才,说只有两个石狮子干净。结果怎样呢?结果是主子深恶,奴才痛嫉,给他塞了一嘴马粪。其实是,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不过说主奴如此,贾府就要弄不下去罢了。”

《红楼梦》里的女性大多比男性有才干。开篇即有:“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校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事实上,王熙凤等人确有治理之才,为了支撑贾氏组织形将崩溃的大厦,亦曾苦苦挣扎,但其才能仍旧体现在“私人领域”而非“公共领域”,故而无补于大局。例如,王熙凤的口才与威势显露在损人利己、聚敛钱财方面,为了三千两银子,竟逼死两条人命;王夫人表面宽厚仁慈,实际上昏聩残忍;邢夫人无子,只知奉承丈夫以自保,贪婪吝啬而又愚蠢。至于贾母,虽是贾府的最高权威,但心思全在享乐中,对家族后辈的恶行听之任之,并常常加以保护。探春曾自白道:“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

组织的臃肿庞大与生活的极度排场、奢华所导致的“生之者寡,食之者众”,使经济陷于枯竭,入不敷出,“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帝国末期特征尽显。秦可卿死后,贾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贾珍托凤姐办丧事时说:“只求别为我省钱,要好看为上。”秦可卿出丧,停灵七七四十九日,请了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超度诸魂,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孽醮。出殡那天,“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而至”。其宏大排场由此可见。元妃归省,修建大观园的巨额花费,使身为贵妃的元春叹道:“太奢华过费了。”管家奶奶王熙凤说:“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外头看着虽是轰轰烈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

《红楼梦》总共描写了四百四十八个人物。在众多人物中,处于组织统治阶层的不过几十人。在这统治阶层的内部,各派系之间争权夺利、钩心斗角,这种矛盾斗争错综复杂。在贾赦和贾琏父子之间、赵姨娘和探春母女之间、邢夫人和凤姐婆媳之间、王夫人和赵姨娘妻妾之间,广泛存在着永无休止的难以调和的矛盾。探春说道:“咱们倒是一家亲骨肉呢,一个个像乌鸡眼似地,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斗争围绕的中心,则是贾氏组织的执政权与继承权。贾氏组织的执政权实際上掌握在深得贾母欢心的王氏姑侄手中,这引起了赵姨娘、邢夫人等人的嫉恨。第二十五回里赵姨娘勾结马道婆陷害王熙凤和贾宝玉,则是为了获得贾氏组织的继承权。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就是邢夫人为了给王夫人和凤姐难堪,利用绣春囊事件掀起一场轩然大波。诚如探春所说:“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超前的奢靡与不断的堕落形成一股强大的破坏力,敲响了贾氏组织的丧钟。社会学家帕雷托曾言,历史是贵族的坟墓。

由此可见,按照雪芹的本意,贾氏组织即使不经抄家,也会渐渐地贫穷破落下去,抄家的外祸与内乱的复合性进一步则加剧了组织的衰败,最终应验了“树倒猢狲散,飞鸟各投林”的组织结局:“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曹雪芹用十年工夫来写《红楼梦》,所谓:“字字看来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作为雪芹的隐喻,宝玉只有通过出家即“遁入空门”,方可脱离人生的困境。事实上,四大家族的兴亡恰恰映现了自秦朝以来两千多年来政治变迁的“周期率”,以暴力始终,未能找到政权和平转换的路径。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与家族相联系的则是国家的命运。国家兴衰成败由组织的领导力及其运行机制所决定,跳出传统帝国衰亡的窠臼在于实现传统文化的现代性转换,构建民主、法治国家,从传统帝国的封闭统治走向现代国家的公共治理。这也反映了中国现代化进程的演进逻辑:从技术层面到组织管理再发展至精神与价值领域,从而形塑现代性生长的文化动力。

公共领域不仅需要法治国家机制的保障,它也倚赖于文化传统和公众心灵的合拍。历史虽然已经过去,但却不会完全消逝,它总以潜在的形式存在于我们周围。费孝通先生认为,社会科学应该在指导文化变迁中起重要的作用,中国越来越迫切地需要这种知识,因为这个国家再也承担不起因失误而损耗任何财富和能量。行动者的观念在制度中所发挥的作用,要比其在技术变迁中所发挥的作用更为显著,因为意识形态信仰影响着决定选择的主观模型建构。现代社会涵盖诸多相互矛盾和冲突的因素,健康的现代社会并不是简单的非此即彼式的、让某一种因素或价值压倒其他因素与价值,而是要尽量形成各种因素和价值相互平衡与混合的治理格局。回顾二十世纪的中国与世界,当社会处于开放、多元与宽容之时,各派文化力量通过相互影响,相互渗透,相互制衡,相互竞争,从而形成有机性的制度联系与良性互动的生态格局;当社会从开放性走向封闭性,从多元性走向单一性时,宽容趋向排他时,由于缺乏异质力量的制约与妥协,失去了平衡的张力与法治理性的约束,胜利的一方在获胜之时也开始向自身负面的转化。因此,组织的发展需以文化为基础,健康文化的基本结构在于公民的道德良知与法治理性的精神气质得以深入心灵,从而逐步内化为集体行动的共识与信仰系統,能够规范个人的行为方式。此若形成,必为人类新文明打下最为坚实的精神内核、历史观念与交往理性,这是具有世界意义的地方性知识,从而为构建现代性的国家与社会提供了文化特质,我们可以将此视为现代中国的文艺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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