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访云冈石窟
2018-12-20苗炜
苗炜
30年前,我去过一次大同,看云冈石窟。印象最深的是刀削面,路边的熟肉铺子,还有运煤的大卡车。后来才知道梁思成和山西的故事,1933年,梁思成从西直门火车站出发去山西考察古建筑。至1937年,梁思成一共去了四次山西,和营造学社的社员对佛光寺、晋祠做了细致地测绘。至全面抗日战争爆发,梁思成的山西之行中断了。然而,有一帮日本人,从1938年开始,扎根在大同的云冈石窟。
1938年3月,水野清一、摄影师羽馆易、北京的拓片工人徐立信来到了大同,开始对云冈石窟的考察。他们面临的第一个难题是,怎么给佛像拍照。有些石窟,借助日光就能完成拍摄。有些石窟,前面有密集的阁楼,石窟内有巨大的塔柱,当时的云冈没有任何电源,他们的办法是用镜子反射,从大同的理发馆里买来大大小小的镜子,石窟外的助手先将日光反射到窟内,窟内的助手再用镜子反射到要拍摄的佛像上,摄影师羽馆易爬上脚手架,从取景器里看见被照亮的第六窟的巨佛,他大吃一惊,佛像被积存千年的尘土包裹着,尘土有五六厘米厚。摄影师只能拍摄被尘土包裹的佛像。第二年,他们在拍摄之前,搭上脚手架,先进行清扫,灰尘像烟雾一样在石窟内漂浮,要一周时间才能平息。
现在,我们能在书店里买到水野清一、长广敏雄两人编纂的《云冈石窟》,总计十五卷的皇皇巨著,总价要两三万块。这套书1951年由京都大学开始出版,最初的版本在古旧书收藏市场上已是天价。日本学者长广敏雄是在1939年到大同参加考察队的,此后几年,他在云冈一共待了两百多天,留下薄薄的一本《云冈日记》。我翻阅了几次《云冈石窟》,对照着读了《云冈日记》。对一千多年前的佛像有了更深的情感,公元460年,在大同西郊十六公里的沙岩层断崖上,匠人开始雕刻工作。当时,大同是北魏的国都。北方的冬季漫长,无数无名的雕工,一手拿着凿子,一手握着锤子,不断雕凿,追加线刻,他们的千辛万苦造就了云冈大佛的壮观。长广敏雄在他的日记中说,在他驻守在石窟外的时候,有几次在深夜里产生错觉,听到雕凿的声音,静静的微弱的从黑暗中传来,心中充满苦涩,但是很尊崇。
1939年9月27日,中秋节,长广敏雄在日记中记载——下了台阶,向西走去,踏着月影,没入苍茫的月光,走在石窟前,向第20窟的露天大佛走去。不由得跪在佛前,自然而然低下头。月光尚未把大佛全身照住,脸部有一半的光,在月光下,说不出的崇高、严肃。1941年10月14日,长广敏雄日记中记载,这一年的考察作业完成了,结束了第20窟大佛像的测量。撤离云冈的行李收拾好了,他和几个同伴去临近的水泉村买鸡蛋。这一线风景气魄太壮大了,与伟大辽阔的高原相比,石佛也不过是一个山谷。在我的头脑中,频频响起了音乐。与这个高原相匹配的是巴赫那样的音乐。如果不是具有永恒性且特别有生命力的音乐,就不能对抗自然。近6时,夕阳像木雕一样清晰地浮现在山壁上。北魏人从这个自然中创造了大石窟群。今天的人们又从这个自然中得到什么呢?”
水野清一、长广敏雄考察之时,村民还依石窟而居,日本占领者开始迁移村民,并且立下告示,“破坏石窟者,格杀勿论”,他们甚至还规划了石窟公园,好像日本人能长久占领似的。战争结束,水野和长广返回日本,水野早逝,长广敏雄到1984年等到了重返云冈石窟的机会。
现在,大同新修了城墙,还建起了一座梁思成纪念馆。城内的华严寺、善化寺是真正的辽宋古建文物,有学者隐隐将大同和日本的奈良做对比,这倒让我想再去大同看看。年轻时去的一些地方,浮皮潦草地瞎看,现在多读了一点儿書,才知道为保护一地之文物,有许多人付出过心血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