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深泽静垂纶
2018-12-20利子
利 子
儿时有个同族哥哥颇爱钓鱼,常随其后,偶尔替他照看一会儿鱼竿。久而久之,我也上了瘾,爱上了钓鱼。
早春三月,麦田刚刚酥软,田埂上的各种野花经过春风吹拂,睁开了朦胧的睡眼,岸边丛柳也微微有了绿意。我们便选择风和云淡、阳光煦暖的中午开竿。在冰下憋了整个冬天的 “鞋底子”般的大鲫鱼,禁不住明媚春光的诱惑,抛开一贯的胆怯、机敏,绅士一般,于水面枯草烂叶之间悠游自在。它们晒着太阳,尽情享受着大自然的恩赐,甚至还露了背鳍儿。轻轻将饵放到鱼儿前面,它们便款款游来,不加试探品尝,大口吞下。此时提竿十拿九稳,这叫 “开竿大鲫”。鱼在水里挣扎,竿在手上颤动,这一瞬间让人兴奋,极具诱惑力,这便是垂钓让我人痴迷的最初原因。
儿时的快乐就在于全心投入而毫无顾忌。偶尔钓兴大发,钓到肚子咕咕作响才发现上学时间已过。干脆藏好鱼竿,挑几条籽鱼用塘泥包好,折数段绿枝搭个烤架,拣些苇叶生着火,开始野炊。翘着二郎腿,眯着眼,躺在刚刚冒出绿芽的岸坡上,懒洋洋地晒太阳,甚是惬意。不时添些柴禾,直到树枝被烧断,泥巴被烤干,还裂了纹儿,向外渗着油。忽然间一股清香袭来,小伙伴们都一跃而起,顾不得烫手,掰开泥巴,鱼鳞随之而去,边吃边摘除内脏,吃着,聊着……不添加任何佐料的烤鱼的口感以及事后老师家长的棍棒都忘记了,只有那混着青草涩味的鱼香记忆犹新,还有那儿时的玩伴至今仍莫逆于心。
上世纪七十年代物质还相对匮乏,玩的东西几乎都要靠自己制作,期间平添了更多的期待和欢乐。与生产队仓库管理员软磨硬泡了半天,也没能得到一根育苗用的江西苇,只好去河边精选了一根匀称笔直的簸箕柳条儿。然后从扫帚上拆几圈细铁丝,把柳条绑在细杨木棍上当鱼竿。我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趁着大公鹅吃食不备,拔下两根翎羽剪成鱼漂,同时也报了它追我之仇、啄我之恨。最令小伙伴羡慕的是我的鱼线——一根从机器旧三角带中剥离的棕色尼龙线,它比纳鞋底的麻线结实了不知多少倍。缝衣针在煤油灯上烧红后能弯成鱼钩,但这是难度极大的技术活儿,在掰断数根针后终于得到了一只蹩脚的鱼钩。把废牙膏皮卷到鱼线上做铅坠,至此,第一套属于自己的钓具终于OK了。工作后我陆续购置了很多渔具,但全无儿时对自制钓具那种敝帚自珍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今天的孩子们所想象不出来的,或许也是他们不屑一顾的。
最值得庆幸的是在那个仍偷偷去垂钓的六月,自己未因 “捉鱼摸虾误了庄稼”,而以较大的优势过了 “独木桥”,考上了中师,求学于鲁西北平原一座小县城。传说当年张飞曾在此地鞭打督邮,太守带兵捉拿三兄弟。皇叔刘备等人连忙从水门洞逃脱,便有了 “龙门”。学校依龙门而建,青砖灰瓦极具文化底蕴。我却对操场东边、弥望着田田叶子的荷塘——琵琶湾印象很深,只因为那里有很多鱼。夏日塘边, “老板”经常身着起了褶、洗出洞的纯棉背心,腿儿比一步裙还肥的大裤衩,脚踏一双哒哒做响的板拖儿,坐个马扎,手持粗壮的玻璃钢鱼竿在此钓鱼。
“付老师,你怎么还用传统的单钩钓啊?”
“你看,油油的水草在塘底招摇,双钩会挂底的。舶来的东西就好吗?”
“老师传授几条钓鱼秘籍吧?”
“钓的鱼多就早点回家,专找人多的路走,没钓到鱼就天黑回家呗,哈哈。”
“今天鱼儿不愿开口,咱们还是不钓了吧?”
“我们可以看看风景嘛,我们也是风景的一部分。”
你有问他必答,深邃幽默,和课堂上那 “老学究”式的严谨态度形成鲜明的对比,诠释着休闲与工作的关系。
那时,玻璃钢鱼竿价格不菲,对于一个清贫学子而言简直是奢望。上世纪八十年代,学校还没有宽容到允许在校生扛一根鱼竿进出的地步。我只好继续陪钓,过过眼瘾;偶尔替老师们照看一会儿鱼竿,重温一下中鱼的手感。好在学校图书馆藏书丰富,从中我弄清了鱼类的活动要受光照、水温、溶氧等因素影响;知道了诸如 “春浅滩,夏钓渊,早晚钓近,午钓远”等古老谚语是有科学依据的;也了解了中国先贤笔下 “点秋江白鹭沙鸥,傲杀人间万户侯,不识字烟波钓叟”的精神垂纶,旨在远离世俗、淡泊名利,是对崇尚人格独立和自我尊严的隐逸生活的一种向往。
欢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太快,同学们还没来得及为我庆祝19岁生日,我们就毕业了。告别了中师那段芳华岁月,我被分配到一个距离县城80多里的偏远小镇。任职的学校离镇驻地还有十几里路,只有初一、初二各一个班,5名教师。校舍破旧不堪,透过院墙上的大洞,能看到外边有一个好大的池塘。那里应该是我苦中寻乐的去处了吧?但现实远非如此:其一,自己上初二数学、物理、生物、历史兼班主任,工作量巨大;其二,愈是偏远的地方民风愈是淳朴,比弟子们大不了三五岁的我,很怕丢了师道尊严。此外,两位数的月薪搁浅了购买玻璃钢鱼竿的计划;竹竿钓鱼是小孩子家家的事,自己又确实没有 “穿长衫站着喝酒”的勇气……因此,那段日子放假回家后我也很少钓鱼。闲暇时间只能翻翻旧书,重新品味那位陕西汉子平凡的话语: “既要脚踏实地于现实生活,又要不时跳出现实到理想的高台上张望一眼。在精神世界里建立起一套丰满的体系,引领我们不迷失不懈怠。待我们一觉醒来,跌落在现实中的时候,可以毫无怨言地勇敢地承担起生活重担……即使没有收获的指望,也心平气静地继续耕种。要做到这一点,路还好长……” (路遥 《平凡的世界》)短短数月时间,自己仿佛突然从一头懵懂的牛犊,变成了一头磨道里的毛驴儿,每天重复着固有的圆圈。后来居然有两名学生在县学科竞赛中获奖,我用奖金买回了心慕已久的玻璃钢竿。多年后我曾数次和这俩学生谈到此事。
随着工作步入正轨,我钓鱼的时间越来越多,常常从元宵节后开竿,到阴历小年收竿,一年四季乐此不疲,少有歇竿。我爱钓鱼熟人皆知,双休过后见面的第一句话多是 “这两天又到哪儿游钓去了?”或 “没空军吧?” (钓鱼人把一条鱼没有钓到、空手回家的情况戏称作 “空军”)。
其实,很多为现代生活所迫、心身俱疲的人们,都想投一丝钓线到浩淼的烟波,放飞一下心灵,却又苦于自然水域里鱼太少,还要早出晚归、风吹日晒。于是供人垂钓的收费鱼塘应运而生了,并且人气极旺:名竿肥池,渔者如市,上饵抛钩,顷而漂动铃响,一仰一俯,提竿如满月,溜得许久,大鱼入护(护:鱼护,垂钓时用来盛鱼),收获颇丰,继而烹之,觥觞交错,其乐融融……但我总觉得那里钓趣尚可,钓意欠佳,时尚及商业的东西太多。
其实我们不妨去野钓,一个人独自去野钓,去体味一下素俭悠闲的渔夫生涯。或大地铺绿之时,或天高云淡之际,晓驾单车欣然而行。至则一凳双竿,旁无杂人,沐浴着灿烂的阳光,呼吸着新鲜的空气。面对一池碧波,背靠青青草地,远离喧市,怡然自得。这时你可以什么都不去想,只管风起看波光粼粼,浮漂猩红,上下跳动;静坐听水声潺潺,苇叶窸窣,昆虫低鸣。间或信口低吟: “一钓竿,靠山涯,傍水湾……沙鸥点点轻波远,荻港萧萧白画寒……”仿佛自己也融入了其中,细细品味着这份难得的宁静淡泊,以至忘记提竿,常常不觉间已是夕阳西斜。此时的田野池塘更显寂静,甚至连风都停了,岸上绿柳轻垂,水中红光倒映。只有天、地、水,只见竿、线、漂,如入仙境…… “芦花深泽静垂纶”,一种绝妙的精神享受,也难怪许多野钓者乐此不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