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新”自然到“新”自然境界的生态思想
2018-12-19方淑瑶
方淑瑶
摘 要:陶渊明深受老庄哲学的影响,在时局动荡之际选择了归隐,把自己的注意力转向大自然,把田园自然风光作为自己的精神归宿。陶渊明的文章蕴含着丰富的自然思想,其中以《桃花源记》和《桃花源记(并诗)》最具特色。他所建构的桃花源社会,体现了其“质性自然”之内涵,表达了人生具有“自然”的天性。陶渊明“质性自然”含有“真”与“朴”二重性,反映了他寻求真、朴的自然观。陶渊明在庄子自然无为思想影响下,用“委运顺化”思想实行自然无为之道,因而选择回归山林与躬耕田园以顺应其本性。陶渊明用自然景色表达他的自然心境,将“渔人”形象与自然相结合,体现了身心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和谐,说明其向往桃源的生活。陶渊明用“渔人忘路而入桃花源”来说明“忘”的境界, “忘路”意味着摒弃世俗争竞,乃至于功利思辨。因此,他所构筑的桃花源成了一个融自然美、人情美、身心美于一体的生态体系,体现了“物物而不物于物”的“新”自然境界,表达了陶渊明对社会与人生的思考。“新”自然境界是对现实生活和感性经验的超越,实现了心境与自然相统一,体现了天地人和谐共生的境界。
关键词: 陶渊明;《桃花源记(并诗)》;自然境界;和谐
陶渊明的自然体现了对人生本真的追求,这是一种“新”自然。陶渊明新自然的内涵是将自然的精神贯注于生活,追求精神和大自然的融合统一。“新”自然说是一种极高的境界,它所表现出来的世界观和思想方法将观察和思考的着重点放在“生活”上,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冯友兰先生将人生划为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以及天地境界。他认为,自然境界是一种低层次的人生境界,居于这种境界中的人对于宇宙人生一片浑浊,对于自身行为不识不知,其行为只是沿着他的本能或者社会习俗。1而陶渊明的“新”自然境界则是对人生和社会的思考以及对于生命的态度,正如他在《(桃花源记)并诗》中描述的那样: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追求精神的自由以及乐在其中的自得。这在观念上达到了天地和谐共生的状态,实现了天、地、人和谐的“新”自然境界。
一、陶渊明“自然”之内涵:质性自然
陶渊明质性自然的思想和他的生活经历有关,同时受到当时文化氛围的影响。陶渊明的父亲和外祖父对于自然的推崇极大地影响了陶渊明。在《命子》诗中,陶渊明称颂父亲:得意时不欣喜,失意时不恼怒,能以自然的胸襟为人处世。在《孟府君传》记录了其外祖父一生都在追求自然。陶渊明的思想也打上了晋宋这一时代的烙印。陈寅恪先生曾说:“渊明之为承袭魏晋清淡演变之结果及依据门第信仰道教之自然说而改造之新自然说。”1其要旨是宇宙自然和个体生命是一体的;生亦自然,死亦自然,一切顺应宇宙自然。陈寅恪先生亦认为,老庄自然学说对陶渊明的思想具有启蒙意义。《老子》中记载:“人法天,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2可见,这一自然不是客观存在,而是顺应自然的境界。陶渊明称自己是“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从而达到抱朴归真;其中,“真”是事物的本性,“朴”是人的本真。“真”和“朴”也正是道家所推崇的的属性,即自然的属性。
在自然的状态下保持人的天性,从而达到身心的自由,“抱朴”方能“归真”,这是陶渊明一贯的思想。他笔下的自然,不是庄子“人与禽兽居”的原始生活,而是小农经济的自然,其实质就是“农耕为本”。“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说的正是这个道理,从中也可以感受到桃花源就是他农耕社会人生理想的结晶。陶渊明的生活理想始终是建立在“载耘载籽,乃育乃繁”,即自力更生、勤劳耕作的基础上,其特色是自然率真、至情至性,从不刻意寻求。可以说,他是懂得真正生活的境界,是一个可以体会生活真趣的人。陶渊明所建构的桃花源生活在我们现实生活之外,它有着自己的运行时间和规律,人类强行干涉只会将自身排斥在外,虽然被渔人在不经意间发现,但渔人再次去往却不复得路。
桃花源用自己的方法维护了时空的天然特色,体现了一种自然和谐的生活境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有这里才是人类精神的最终归宿,体现了心境与物境冥一的境界。“桃花源”是陶渊明笔下理想的无君社会,体现了一种淳朴协调的田园生活;对于他来说,原生的、自然的为“朴”,即生活之“朴”。老子说:“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可以看出,“朴”是一种本原状态、极致状况,是初始的,也是末尾的。“朴”所显示的是存在的自然状态和全部状态,所以天下无敌。“朴”不但是陶渊明一生努力寻求的生活目标,而且是他最终想要达到的人生境界。《桃花源记(并诗)》反映了陶渊明“乌托邦”的社会理想,在一定程度上流露了他对归隐的感受。可以说,《桃花源记(并诗)》正是他归隐体悟的概括,也为人们寻求精神上的慰藉提供了无可替代的选择。
桃花源再现了一幅原始农业社会的场景,体现了一种生命之“本真”。而陶渊明“质性自然”的“自然”反映了他寻求真朴的自然观,即“真”和“朴”二重属性的“自然”。
二、陶渊明“新”自然观:回归自然
陶渊明的质性自然深受庄子自然无为思想的影响,形成了自己的“新”自然观。“新”自然说的要旨是“委运顺化”——“夫运化亦自然也,即顺自然”。庄子在对自然的感受中,体悟到万物从天性上均是“无为”的。庄子在《知北游》中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四时万物的不言、不议、不说,说明天地自然的“无为”而又大美、明法、成理。“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是说至人大圣的“无为”是效法天地自然的“无为”。世人都应效法自然,无为而无不为。实行自然无为之道,符合本真本然的自然之道,才是合乎自然、社会以及人自身成长的天然之性。
陶渊明深刻地阐述了应该如何对待我们的生命栖息地——自然。他在《桃花源记(并诗)》中表现了“心与自然泯一”“物物而不物于物”的“新”自然境界。这正是陶渊明在时代困境中对于生命的一种探索,他为了给自己的心灵找到栖居地,面对世俗的黑暗选择了回归田园。陶渊明在《桃花源记(并诗)》中写道:“奇迹隐五百,一朝敞神界。谆薄既异源,旋复还幽蔽。借问游方士,焉测尘嚣外。愿言蹑轻风,高举寻吾契。”秦始皇暴政,打乱了天下纲纪,贤人纷纷避世隱居。而桃花源奇迹地隐居了五百多年,里面的淳朴风气与人世间的功利意识有所不同,因而世人不能真正理解桃花源的生活情境。陶渊明借此表明自己愿借着一股清风,探求那些和自己志趣一致的人。陶渊明在《桃花源记(并诗)》中运用“赢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黃绮之商山,伊人亦云逝”中的夏黄公、绮里季这样的古代贤者避秦时之乱到高山的实例,表现了在出世与入世这个问题上的抉择。1如苏东坡所言:“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延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2无论仕隐,均凭自己的性情去做,自然无为也正是他真性情的呈现。历经几番沉浮,陶渊明深知自我天性,所以不甘从命,归隐园圃与辛勤劳作才是最契合他天性的抉择。这也真正地体现了陶渊明追求精神的自由——一种对身心和谐的追求。
三、陶渊明“新”自然境界:顺应自然
梁启超先生认为陶渊明的人生观可以用自然一词总括:“他并不是因为隐逸高尚有什么好处才这么做,只是顺着自己本性的‘自然,‘自然是他理想的天堂,凡有分毫矫揉造作,均视为天然之敌,应当去除,他做人狠下艰苦功夫,目的不外保全他的‘自然。”3陶渊明“新”自然境界体现在其顺应天然的本性之上。自古以来,文人雅士一直在对“自然”进行思索,唐代的王维把情怀融入山水之间,把自身思想与宇宙万物相结合,从而完善自身的人生境界;宋代的苏东坡则纵情山水,沉醉自然;而陶渊明“新”自然境界的思想,则是建立在自身体验基础上的一种人生智慧。
陶渊明在《桃花源记》开头就叙述道:“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1在此段中,陶淵明用自然景色表达了他的自然心境,用“渔人”表达了他对这种生活的向往。王维亦在《桃源行》中写道:“渔舟逐水爱春山,两岸桃花夹古津。”王维也用山水、花草、红树等自然景色再现了渔人生活的情境。陶渊明在《桃花源记》结尾写道:“既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在当时社会环境下 ,品级森严,而渔人居然可以拜访到当时“郡下”的最高行政主座——太守,并且引起了他的高度重视,从中可以看出,“渔人形象”是“陶渊明自我形象”的外延,这是他为表达其内心苦闷、抒写其人生窘境而运用的。“渔人”与“芳草鲜美”的自然相结合,真正地体现了身心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和谐。由此,陶渊明构建了顺应自然的桃源生活,并且指出跻身其中的途径,即“忘路”。
在《桃花源记》中,“路”具有象征意义。文中首尾均谈及“路”,开头言“忘路之远近”,结尾说“再无问津者”,一得一失。从《桃花源记》渔人“便舍船,从口入”与“既出,得其船”的对应情景看,应是同一道路。那么,为什么前后会有迥然不同的结果呢?在《桃花源记》中“忽逢桃花林”,陶渊明用“忽”这一个字来阐明渔人发觉桃花源是无意的,由此说明进入桃源村的路取决于访者的心态,这一心态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境界。在桃花源中, 渔人发现进入其中的门径就是忘路,然而,渔人不听告诫,“处处志之”“寻向所志”,最终再也没有找到桃花源,这说明桃花源的“路”会由于人们的功利意识发生变化。冯友兰先生认为:“在功利境界中的人,其动作均有他们所切实明了的目标。他们于有此种行为时,亦自觉其有此种行为。他们的行为的目的,都是为利。”所以,在《桃花源记》中,“路”就是功利世俗,那么,“忘路”寓意着忘俗,犹好像桃源生活的体验核心就在于这个“忘”。武陵的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道水,而渔人的一“忘”就使得天地在不经意间有了不可思议的改变。因而,陶渊明用“渔人忘路而入桃花源”来说明“忘”的境界。
“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桃花源虽然并无记录四序的日历,但是四序天然运转,周而成岁。这是一个质朴纯粹的世界,没有王朝更迭,人们顺应自然,规划自己的生活。庄子认为,真正的生活是自然而然的;四时的变化只通过自然的风霜雨露来推知,简朴的生活是快乐有余,根本不需要智巧。在庄子看来,“机巧”之物会使“机心”产生,从而使人心不古。如《庄子·天地篇》说:“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智巧尚且不存在,欺诈权谋更不存在。庄子厌弃功名利禄、富贵荣华,想要在乱世保持独立人格、追求精神自由,这是忘却世俗世界甚至包括忘却个人身体之存在的超越的精神境界。庄子认为,人生的最高境界并非物质享用与虚假的名望,而是返朴归真、崇尚自然。在桃花源中没有与劳动不相干的器材,也没有表现智力的器物,没货物互换和金银流通,更没仕途与官场,人们生活平等、和谐。这些也正表现了陶渊明对理想社会的憧憬,再现了其“新”自然境界的思想。桃花源人这种享受平静、自在的生活,亦表达了陶渊明理想生活中的完美世界。
四、陶渊明的理想境界:天人合一
陶渊明由于受道家“天人合一”思想的影响,所构筑的桃花源从而变成了一个融自然美、人情美、身心美于一体的生态体系。他的思想融入了诗文中,因而其以自然为本的诗歌散发出清新自然、质朴率真的气息。
陶渊明在构筑其生态系统时,取得了实际生活中没法得到的一种精神上的慰藉。他的身心暂时远离了纷扰的尘世,精神畅游于六合之间。罗宗强先生说:“陶渊明是一位心境与物境冥一的人,他成了自然间的一员,不是旁观者,不是欣赏者,更不是占有者。自然如此亲近,他完全生活在大自然之中,他没有专门去描写山川之美,也没有专门叙述他从山川的美中得到的感受,山川田园自然而然存在于他的喜怒哀乐里。”1陶渊明亲近自然,将自身与自然生活融为一体,这是他对自然发自内心的热爱,是他对自然最高的人生追求。正如庄子说的天地合一,就是陶渊明“新”自然境界的体现。
陶渊明用《桃花源记(并诗)》再现了桃源中人的日常生活情境,而“桃花源”正是陶渊明所构筑的乌托邦。在《桃花源记(并诗)》中,陶渊明写道:“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桑竹垂余荫,菽稷随时艺。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2这里描述了人人平等、人人劳作和人人自足的一种生活理想模式,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各遂其性。梁启超先生说:“世人倡导‘劳作神圣,像陶渊明才配说明白其真正内涵。”3陶渊明在归隐之后一直躬耕,把劳作看成维持天地合一的门径,并在劳作中获得灵魂的愉悦。按照不同季节种植不同的作物,人人自食其力,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表达了陶渊明向往这种休闲安宁的生活,追求精神上的自由。
《桃花源记(并诗)》构筑了一个十分美好的理想社会。桃花源中一山一草的恬静安详都是陶渊明恬澹自守的再现。在桃花源中,社会安宁,百姓古朴,过着欢愉美满的生活:政治上没有君权,思想形态上没有智慧的较量,经济上没有剥削压迫,生产方式上人人劳动。因而,王安石在《桃源行》中曾指出桃花源的特点在于:“此来种桃几经春,采花食实枝为薪。儿孙生长与世隔,虽有父子无君臣。”这表明了桃花源中人人平等,而且是无差别的平等,从而获得了个体和整体的和谐统一。这正是自由的理想境界。
在物质高度发展的时代,人们陷入了工具性膨胀与价值理性缺失的泥潭中。1桃花源中的人们在劳动中自给自足,回归到自我的实质,成为真正意义的人。陶渊明认为,只有生活在这样的状态中,人才能获得真正天然的状态。陶渊明所塑造的桃花源蕴含着生态自然的精神境界,体现了天、地、人三者的和谐,从而也表明了陶渊明的自然思想蕴含着生态自然的精神境界,这一境界亦是最高的精神境界。
(责任编辑 张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