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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零的马兰花

2018-12-19焦静冬

满族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马兰花红艳妖怪

焦静冬

曲红艳最怕听到的一个字,恐怕就是“偷”了。可这个字却像刻在她的心头和脸上一样,就算没人提起,也总是如影随形地让她浑身上下不自在。说起这个“偷”,还是源自春天的一个早上。

那一年,恰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本属年,也就是说她人生的年轮才刚刚交合了一圈。本来头天她和张春玲就约好在胡同口见面,然后两人一起结伴去北城墙下挖小根菜,可她等了半天也不见人来,想起张春玲说过“来晚了就去找我”的话,便提着小筐蹦蹦跳跳地前去找她。

说她蹦蹦跳跳一点不假,当她迈开双腿的时候,突然莫名蹿起的兴奋里几乎就条件反射般地跟出了当下流行的童谣:“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在说话,请你现在就开花!”尽管这在小伙伴那里都是烂熟于心的东西,可在她这儿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这是她的一个秘密。

有那么一段时间了,只要一提起去张春玲家,仿佛就有一只神奇的魔术手,瞬间便激活了她的某根神经,尤其是“马兰花”这三个字,更像小鹿一样撞击着她的心扉。在她生活的小城,马兰花实际上是一种不起眼的花,人们都习惯叫它马莲花或蝴蝶兰,每逢端午节,人们还都喜欢用上一年晾晒储存的叶子捆扎粽子。而让曲红艳着迷的“马兰花”,却只跟一个人有关,那就是比她和张春玲大上五六岁的姐姐张春风。

冬末春初的一个早上,曲红艳背着书包去找张春玲上学,不想却被她姐姐张春风给迷住了。那会儿,恰如红苹果一样散发美丽光泽的张春风,正被一道灿烂的霞光映照着。她站在一张破旧的八仙桌前,对着墙上相框旁边的长方形镜子,捧着盒清香怡人的“马兰花”牌香粉,像轻盈的蝴蝶般翻飞着粘满香粉的粉扑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细地往脸上拍打着,也就片刻工夫,本来就白里透红的脸蛋立刻就像挂了层透明薄霜似的愈发粉嫩诱人。曲红艳几乎看呆了,她一边贪婪地往鼻翼里吸着香气,一边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张春风,直到坐在教室里,还满脑子想的都是她涂脂抹粉的样子,还有那盒让她心旌摇曳的“马兰花”牌香粉。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会藉着各种理由频繁地去张春玲家。每当她看到张春风妩媚动人地往脸上“噗噗噗”地涂抹着香粉,还有她高扬着粉嫩的脸庞撒下一路诱人的芳香从她面前翩翩掠过,心头都会激荡起不小的涟漪和遐想。尤其是在一个金色的黄昏里,当她亲眼目睹了张春风和一个高大帅气的长发男子站在北城墙根下说说笑笑的样子,就更是对张春风的一切都滋生了那么多的探知欲望。尽管那天他们俩很快就被一路高喊着“小屁孩,谈恋爱,扒层皮,死得快”的小伙伴们还有愤怒追赶的张春玲给冲散了,可陶醉在这幅美丽浪漫画面里的曲红艳却怦然心动到不能自持的地步……

虽说她非常愿去张春玲家,但却希望她家里最好没人,不过就算没人也躲不过张春玲的爷爷。她爷爷整天都深陷在门口一把老旧的太师椅里,手里拄根仿佛永远也派不上用场的藤木拐杖,肮脏的黑衣黑裤,稀疏杂乱的白头发白胡子白眉毛,两嘟噜水肿的大眼皮似乎把所有的白天和黑夜都遮挡住了,鲜红的嘴角边总是挂着流不尽的涎水,更可怕的是后脑勺上竟还顶着个老牛一样坚硬的犄角,吓得所有的小孩子们看见他就会仓皇奔逃,并且疯传他蹲守在门口就是为了出其不意地抓活蹦乱跳的小孩儿吃,抓不着就会在黑夜里骑上藤木拐杖飞到坟地里挖小死孩子……曲红艳打小就跟张春玲一起玩耍,进进出出惯了,当然不信这些。她私下里管他叫“老妖怪”,好多次走过他身边时,都会默默地注视他好一阵子,并且试探性地伸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大多时他都是毫无反应的,偶尔会强行颤抖地睁睁他那对睁也睁不开的大眼皮,直到眼珠在眼皮下动了几动,且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诡异微笑,她才会“噌”地一下从他身边逃开。

老妖怪形同虚设,这就为她铺平了满是愉悦的闻香之旅。这一天,当她去找张春玲玩耍,却发现家里除了凡事不管的老妖怪,就再也不见别人时,便抑制不住内心狂喜地萌生了想要好好看看那盒香粉的念头。她径直来到八仙桌前,先是仰脸冲着挂在相框里张家老老少少们的照片歉意地笑笑说:“我就看看,不偷东西。”照片里的人們就都默默地看着她,谁也没有反对,于是她就迫不及待地拉开抽屉,十分熟悉地在角落里抓起粉红色的香粉盒儿,还不待完全掀开盖子,就急切地凑过小巧的鼻头贪婪地嗅着。“哦,好香啊!”她惊喜地赞叹着,爱不释手地旋转着那个小圆盒子,左右上下地看来看去。这是一盒上海产的印有美人头像的“马兰花”牌香粉,当她第一眼看到这三个字时,立刻就对那首唱念过万千遍的《马兰花》有了别样的解读和喜爱,而那股芬芳的味道,一下子就刻骨铭心地沁入了她的五脏六腑,瞬间便让她有了种飘飞和迷失的感觉。她家里没有姐姐妹妹,只有哥哥弟弟,加上母亲又是个粗声大嗓的人,从来就没看见她搽过什么香粉,能够偶尔抹点散装的雪花膏就很不错了,所以她从小到大也没有见过如此神奇而美妙的东西,既能散发清香可人的味道,又能把一张脸涂抹得又白净又粉嫩。至此她深深地陶醉在这股芬芳馥郁的气味里,大有欲罢不能的气势,尤其是嗅起来时那种兴奋而刺激的感觉,更是让她在梦里都觉得自己变成了散发奇异芳香的小花仙。她好想快快长大,那样她就可以和张春风一样搽得香喷喷地四处游走了,也可以风情万种地做她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现在,当她唱着《马兰花》来到张春玲家时,门口的老妖怪依旧耷拉着大眼皮沉醉在他的春秋大梦里。她轻声喊了下张春玲的名字,没有应答。这时她看见一只红色的小喜蛛吊在老妖怪的犄角上荡来荡去,就小心地捏起蛛线把小喜蛛挂到门框上去了。小喜蛛受了惊吓“噌噌”地逃窜着,老妖怪却仍然无动于衷地斜歪在那里,如同死了一样动也不动。曲红艳拉开嗓门喊起张春玲的名字,虽然一声比一声喊得急,可在潜意识里却更希望她不在,她家的人也都不在。都说喜蛛报喜,恰如所愿,张春玲和她家人真的都不在。她知道张春玲喜欢跟她“藏猫儿”,就很小心地把里屋外屋都找了一遍,甚至窗帘后面和八仙桌底下的挡帘都掀开看了,也不见张春玲的身影。尽管靠西墙横放的炕琴拉鼻似乎略微有些晃动,她也曾把狐疑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几秒,甚至还闪过一丝拉开看看的念头,但想着还有箱子、立柜呢,若都去翻看了,是不是当真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偷窃嫌疑了?便把念头打消了。她想张春玲一定是跟她走两岔了,如此更好,就让迟到的她也等会儿自己吧。这样想着,瞬间那个蛊惑着她的念头,就挡也挡不住地冒了上来。

她頗有几分庆幸地来到破旧的八仙桌前,就像第一次偷闻香粉那样,依旧仰脸冲着墙上相框里的人们歉意地打着招呼:“我就闻闻,不偷东西。”相片里的人们仍都无言地看着她,谁也没有反对。不过她突然想起坐在门口的老妖怪,便踮起脚尖朝外望了望。她相信老妖怪的后脑勺不会长眼睛,因此便颇为不屑地窃喜了下,然后就毫无顾忌地开启了让她每根神经都异常兴奋的闻香之旅。

她轻车熟路地打开抽屉,仿佛初春里总能最早寻到花香的小蜜蜂,非常准确地在角落深处抓起了那盒“马兰花”牌香粉。她轻轻地旋开盖子,小心地把粉扑挪到一边,低下头饱饱地嗅满了鼻腔。起先她还是睁着双眼的,渐渐地就微微闭合了,她深深地陶醉在那种氤氲的香气里和一种奇异的幻象中,觉得自己不只像张春风一样香艳动人,而且比她还要妖冶百倍地如同仙女一样美丽迷人……

“不许动!”随着扑通一声响,张春玲突然大叫着从炕琴里蹦了出来,她得意地掐腰站在炕上,摇头晃脑地冲着曲红艳道,“哈哈,你这个小偷,我说你怎么整天马兰花马兰花的,原来是偷了我姐的香粉搽,今天终于被我抓到啦!”

“哎呀妈呀,吓死我啦!”曲红艳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惊吓到了,她不停蹦跳着拍打着胸脯,极力慌张地辩解说“我不是小偷,我没搽,我就是偷偷地闻闻香味儿!”可她的鼻尖却明显像小丑一样不打自招地粘了一层白粉。

后来还是张春玲化解了尴尬,她跳下炕来,趿拉着鞋蹦到曲红艳跟前,嘻嘻哈哈地边随手替她抹去鼻尖上的粉末边笑着说,“看你吓那样儿,跟你闹着玩呢!”

然而曲红艳却没有那么轻松,她想着自己刚刚偷闻香粉的傻样子,全都被躲在炕琴里的张春玲点滴不落地看在眼里,脊背就不由得蹿出一股阴凉的冷气。她哆嗦着打了一个寒颤,猜想张春玲或许就是为了“抓”她才故意迟到而诱自己来家里找她,便尴尬而又不快地把粉盒放归原处,讪讪地说,“哦,我也是在闻着玩呢!”

“怎么样,香吗,好闻吧?”张春玲倒不以为然地问她。

“香,真好闻!我说你姐怎么总那么香那么好看呢,原来是搽了香粉!”曲红艳稍稍恢复点平静说,“哎?你怎么不搽呢,是你姐不让你搽吗?”

张春玲突然抱住曲红艳一阵乱拱乱闻道,“来来来,让我闻闻你,看你乳臭干了没?我姐老说我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所以不能搽!”

两个女孩叽叽嘎嘎地搂抱到一起,互相上上下下地嗅着,可是不管怎么嗅,也没有嗅出身上的乳臭到底是什么味。张春玲拧着鼻子发出的音,是臭不可闻的“臭”,可后来曲红艳在课堂上跟着老师把“臭”字准确地发出“嗅”的音,才知道这个“乳臭”是奶腥气的意思。

打从这次偷闻香粉的事被发现以后,曲红艳就再也没敢偷着独自去张春玲家。那天她满怀心事地和张春玲去北城墙根下挖小根菜时,心理就背负了好大的负担,她不知为什么特别惧怕张春玲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尤其是张春玲嘴里说出来的那个跟她的这个“偷偷”大相径庭的“偷”字,于是就在犹豫了好久之后才又小心翼翼地说,“我真的没偷,就是偷偷地闻闻香味,你能替我保密吗?”张春玲“哈哈”大笑着说,“放心吧,不会跟别人说的!”说罢还主动跟曲红艳“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要说出去谁就是小狗。

然而这天傍晚,当曲红艳披着一身彩霞从外面疯跑回来,通红的脸庞把灰暗的屋子都映亮了,可母亲挂着皱纹的脸却像苦瓜一样当啷着。她不知所措地呆愣在那里,母亲却突然咆哮着扑向她,恶狠狠地一左一右捏住她的两个脸蛋,那狰狞的样子像极了童话故事里惊悚地伸出利爪的老巫婆。

“妈——妈——!”曲红艳凄厉地尖叫起来。

“住嘴!”母亲厉声呵斥她。

曲红艳莫名而惊恐地望着母亲,母亲恨不能从她脸上揭下一层皮似的狠捏下来,然后左右拇指和食指使劲对搓着,再放到鼻子下闻着,结果也没有发现她想要得知的答案。可这也不行,她劈头盖脸地一边拍打着曲红艳一边骂道,“你个小死丫头片子,我叫你浪,我叫你浪!小小年纪不学好,偷什么胭脂抹什么粉,你是想学你爹的那个小死妖精,也去偷人家的汉子坑人家没法活啊!”

曲红艳的父亲早就跟一个年轻女人跑了,她母亲轻易不提他,一提他压在心底的怒火就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打骂孩子的火气就更足了,样子也就更骇人。曲红艳非常恐惧地“嗷”一声大哭起来,抱住母亲的大腿连声喊道,“妈呀,我没偷,我真的没偷,我就是偷偷地闻闻香味呀!”

“该死的小死丫头片子,我叫你犟,我叫你犟!”曲红艳的母亲顺手从炉台边抽出一把温热的铁钎子,咬牙切齿地一边胡扎乱戳一边恶狠狠地骂道:“我再叫你犟,都叫人抓着了你还犟,看我不扎烂你嘴,扎烂你嘴!

不知是曲红艳自己不小心碰破的,还是她母亲捅的,就见鲜血顺着嘴角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曲红艳突然停止了挣扎与哭嚎,也不再辩解了,而是瞪着一双透着红血丝的双眼梗着脖子直直地迎向母亲的铁钎子,母亲倒是被她的样子吓怕了,颤抖着手一边悻悻地扔下铁钎子,一边颇有些尴尬地自言自语道:“还什么偷偷,偷偷不就是偷吗?不这么偷偷,那东西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

曲红艳瞬间呆成了雕塑,她直勾勾地望着母亲,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她弄不明白自己只是偷偷地闻闻香味,怎么就会把整盒的香粉给闻没了呢?她把这一次的委屈,深深地藏在心里,实在憋不住了,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地趴在窗台说给满天的星星听。她说,“星星啊,你能给我作证吗?”满天的星星虽不说话,却都眨着和她一样温柔而明亮的眼睛。眼睛?!想到眼睛,曲红艳突然就莫名地颤抖了一下,她想起了张春玲躲在炕琴里的眼睛,那双眼睛虽说也是非常清澈明亮的,可那道见不到的光束却让她心头掠过一丝冷意。

其实那天夜里还发生了一件事,只是曲红艳根本就不记得。当她撅着屁股趴在窗台抽抽噎噎地睡去时,她母亲还在气头上,就不去理她。夜半时分,寂静的房间里突然响起“啪啪啪”的敲打声,吓得她母亲在慌乱中把电灯拉线开关的灯绳都扯断了。母亲看见曲红艳呆直地站立在柜子前,手里举着一把笤帚疙瘩,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柜门,边打嘴里边说,“打倒张春玲,打倒张春玲……”母亲急忙光脚蹦下炕,问曲红艳为啥要打倒张春玲?曲红艳瞪着迷蒙的双眼,依旧机械地敲打着柜子道,“撒谎精,撒谎精!”母亲摸了摸她的前额,有些烫,便不再追问梦游中的曲红艳,而是抢下她手里的笤帚疙瘩,把她抱到炕上……

以后的日子里,曲红艳就刻意躲着张春玲,不管上下学还是去哪里玩,她都不再找她约她,哪怕碰巧跟她遇上了,也都赶紧把头一偏就过去了。不久班里重新选举班干部,最后举手投票,老师点到“劳动委员曲红艳”时,曲红艳偷偷地把眼光瞄向张春玲,却见她目不旁视地坐在那里,动也没动。曲红艳的心里“唰”地一下,像被刀割了一样又疼又凉。而当老师又点到“学习委员张春玲”时,曲红艳犹豫再犹豫,虽不是那么情愿,可当心里掠过一丝“她学习真的不错”的念头时,还是下意识地举起了右手。与此同时,她刻意瞥了眼张春玲,只见她故意高傲地扬起脸庞,乜斜着把冰冷的目光急忙转向别处。

放学以后,曲红艳有意堵住张春玲,冷峻而严厉地挑着小丹凤眼对她说,“你听着,我从来就没偷过你家东西!”

张春玲也毫不示弱,她瞪着杏核样的大眼睛说,“你也听着,我从来就没说你偷过我家东西!”

曲红艳问,“那我妈怎么知道你姐的香粉丢了?”

张春玲说,“我姐问我都谁动过了,我说我就看见你动过了,不对吗?!”

曲红艳立刻哑口无言地呆愣在那里,直到张春玲都走远了,她还没缓过神来。

不知是曲红艳变得敏感多疑了,还是果真如此,只要张春玲和哪个同学在一起嘀嘀咕咕,她就觉得是在背后说她坏话。然而这一天,她更是认为即便当着她的面,张春玲也在揭她的短。下课后,女生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跳橡皮筋儿,一开始大家还都是嘻嘻哈哈地乱跳着的,可当张春玲领头带着大家唱起了另外一首《马兰花开》的儿歌,曲红艳却分明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开始女声们跟着张春玲的确都是这样唱的:“跳皮筋我第一,马兰花开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而当曲红艳穿梭在橡皮筋儿上灵活地翻转着花样时,她却格外刺耳地听到张春玲唱成了:“偷东西我第一,马兰花开二十一……”。曲红艳顿时愣住了,她想都没想地冲向张春玲质问道,“你说什么?!”张春玲很是无辜地反问她,“你说我说什么了?”曲红艳立刻卡壳了,没有了再问一遍的勇气,气得转身哭着跑开了。

从此以后,曲红艳和张春玲这两个曾经要好的小伙伴,就这样扭鼻子歪脸地彻底决裂了。或许是受此影响,曲红艳再见到张春风时,也不觉得她有多美多神秘,甚至还有几分厌恶和憎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曲红艳去小卖店买铅笔,回来时,竟意外地看到张春风和长发男子正背对着她在胡同口里窃窃私语。张春风说,“你向我保证,画完这幅就再不许画我了。”长发男子说,“放心吧,就这一次。”张春风紧接着说,“让我妈知道能打死我。”长发男子把张春风搂进怀里,再说些什么,曲红艳没听见。也不知是什么心理作祟,她竟悄悄地蹲下身子,狠狠地抓了一把泥沙,抬手就撒了过去,然后在他们的惊呼声里,一边诡异而快速地念咒般低吟著“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在说话,请你现在就开花!”一边捂着怦怦乱跳的胸口像头小豹子似的夺路奔逃……

不久后的一天下午,曲红艳和张春玲一前一后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时张春风被她母亲推搡谩骂着迎面走过来。当张春风被她母亲连拉带拽地拖进院子里时,张春玲也被她母亲厉声呵斥道,“还有你,该死的小丫头片子,快滚回家去,把门关上!”不消一会儿,屋里就传出噼噼啪啪的抽打声和鬼哭狼嚎的叫喊声。曲红艳隔着木门抻长脖子向里张望,虽没看出个子午卯酉,却惊奇地发现老妖怪竟拼力睁开混沌的双眼,使劲磕打着拐杖欲挣扎着站起来。而当她莫名地感觉一丝凉意袭来,蓦地低下头去,却冷不防跟堵在木板门后缝隙间张春玲那一双幽怨含恨的双眼碰了个正着,吓得曲红艳心头哆嗦着赶紧转身跑开了。

第二天清晨,在人们吵吵嚷嚷的奔跑声里,曲红艳懵懵懂懂地跟着大伙冲到北城墙根下,她看到刚刚从桃树上被解下绳扣的张春风歪倒在她母亲的怀抱里,一张青黑的脸全没了往日的妩媚和娇艳。她想起张春风和长发男子曾经站在夕阳里和夜色下的画面,脑海里霎时惊悚地蹦出小伙伴们有如谶语般信口胡诌的“小屁孩,谈恋爱,扒层皮,死得快”的儿歌,不由浑身上下都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看到张春玲泪水涟涟地拽着母亲,而她母亲则一边哭诉着一边有气无力地拍打着张春风,那凄凉喑哑的音调如同盘旋哀鸣的老乌鸦般把桃花都哭得纷纷凋零了:“哎呀我的闺女啊,我的傻闺女啊,你真是傻到家了啊,你真是傻到家了啊!我一心都是为你好啊,一心都是为你好!你怎么就那么不懂事,不懂事,舍得扔下妈,扔下妈啊……”过后曲红艳才听人说,张春风光着屁股让长发男子画她,被她妈当场抓住了,更严重的是她怀了长发男子的孩子,她母亲气得不行,就往死里打她,她又羞又愧,就上吊自杀了。

那一天,趁人们都在外面忙着发丧,曲红艳独自落寞地再次来到张春玲家,不过她没有进屋,而是直接来到老妖怪跟前。老妖怪依旧垂头耷脑地坐在门口打着瞌睡,嘴角上流着涎水,“犄角”上爬着苍蝇。她静静地站着看了好一会儿。为了验证老妖怪的眼睛到底好不好使,她还特意挥手晃了几下,直到把苍蝇都赶跑了,老妖怪还是没有任何反应,这时她才仿佛自言自语地对老妖怪说,“我是偷偷地来过,可我没偷过东西你信不?”老妖怪没有应答,死了似的,一动不动。她又问,“你家张春风死了你知道不?”老妖怪依旧不应答,死了似的,一动不动。她接着又问,“你也死了吗?”老妖怪还是不应答。曲红艳试探着伸出指尖,颤抖着触到老妖怪的鼻孔下,既感觉不到热气也感觉不到凉风。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但她却分明感觉到老妖怪的大眼皮微微跳动了一下,并且脸上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诡异微笑,吓得她连忙抽回手来,转身快步走去。在她三步并作两步的间隙,隐约听到拐杖触打地面的声音,还不待她转过身去,就有一样东西骨碌碌地滚到她的脚边。她低头一看,正是张春风丢失的那盒“马兰花”牌香粉。她想不明白这个香粉盒怎么会在老妖怪那里,而老妖怪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扔出这个东西?她惊诧万分而又悲喜交加地抓起香粉盒儿,抚摸着上面的女人头像还有“马兰花”三个字,泪水不由盈满了眼眶。她迷蒙地抬眼望向老妖怪,而老妖怪却依旧低垂着头,死了一样,动也不动,不过阳光下的涎水分外鲜亮,头上的“犄角”也似乎泛着闪闪的银光。这一刻,她突然相信他脑后是长眼睛的,就算不长眼睛,那个“犄角”也是他的“眼睛”,并且具有超强的辨识功能和感知周遭一切的魔力,她甚至相信老妖怪不仅能趁人不备时拄棍行走,而且还可以轻松自如地骑着拐杖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说不出为什么,曲红艳有一天曾独自去到北城墙根下。这时候,那棵吊死张春风的桃树,早已被她发疯的母亲一顿乱斧砍死了。她静静地看着四处倒卧的枯枝败叶,还有刻满张春风母亲万千仇怨与愤怒的树桩子,忽然蹲在那里大哭起来。她清楚地知道张春风的死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可她却又深深地陷入愧疚、懊恼和不舍之中。她辗转从和张春玲要好的同学那里听说,张春玲她姐之所以“变坏”,就是从搽香抹粉开始的。还有,她要是不跟男的拉手和亲嘴,就不会怀孕。同学还说,张春玲说她最恨画画的人,还说画画的没有一个好东西。有过那么几次,曲红艳从心里想和张春玲和好,哪怕可以和她正常说说话,打声招呼,可她看到张春玲总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就始终也没有迈出这一步。

说来也怪,曲红艳于豆蔻之年经历过这件事后,嗅觉就仿佛出了问题,不仅不愿再闻脂粉香味,更不敢往脸上涂抹,哪怕隔很远闻到了,也会感觉有种腐烂的味道。还有,她从此对和男人谈情说爱有一种天然的恐惧和戒备,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眼下正是马兰花遍地盛开的季节,曲红艳特意折了大捧蓝的白的和黄的,她本想都恭恭敬敬地放到桃树桩下,可她觉得自己心里还有那么多的事要想,于是就站在城墙垛上,对着那截儿树桩,随着轻轻拂动的微风,摘下一片,放飞一片,摘下一片,放飞一片,直到飘零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覆盖了她整个的妙龄时光。

〔特约责任编辑 李羡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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