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与女的战争
2018-12-19风为裳
风为裳
1
从小,我的身体就不好。母亲带我东奔西跑去看病,末了,钱花光了,病仍没见轻,母亲长叹一口气说:“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这话我觉得是怨、是无奈,于是,我便咬了咬唇,不说话。
8岁那年深秋,父亲又一次带我离家看病。昏黄如豆的灯光下,母亲准备着我要带的衣物,一遍又一遍叮嘱父亲留意我的衣食冷暖:“她吃饭挑剔,每顿饭都别对付;她的手脚总是冰凉,想着用手焐一焐;她夜里总爱踢被子,别睡得太死,记得给她盖……”末了,母亲仍会说那句话:“我和你爸真是上辈子欠你的。”我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面飘落的树叶,心里有些难过。
天渐渐暗下来,我和父亲该出发了。走出家门,一股寒意迎面扑来,母亲一边用袖子擦着眼睛,一边仍在唠叨着毛巾在哪儿,手绢在哪儿,给我煮的鸡蛋在哪儿……母亲的声音伴着深秋的落叶,一句一句落在了我的心上。父亲一再说:“放心吧,回去吧!”我和母亲摆手再见,母亲的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车子启动,母亲的身影渐渐成了一个黑点。
那一刻,我忘了母亲的抱怨。也突然明白,恨很容易掩盖爱的光芒,爱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恨融化掉。
2
我的病渐渐好了,和母亲之间却依然磕磕绊绊。我们从不像别的母女那样亲密,母亲爱唠叨,我也一句不让。
16岁,正是青春叛逆时,我迷上了交笔友。心思转移了,成绩很自然地滑了下来。
一天,我回到家,看到母亲铁青着脸站在门口。我低着头,不吭声。母亲“啪”的一声,把那些信天女散花般扔到我面前:“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我蹲下身,沉默着把信一封封拾起来。大概是我的态度惹怒了母亲,她一把抢过我手里的信,使劲撕了起来。我抬头瞪着她,心里生出很多恨:不就是几封信嘛,值得这样大动肝火?
母亲说:“你看没看到电视报道里那些交友然后拐骗女孩子的?你和家里人都没话说,和外人有什么好说的?”
“我倒巴不得有人来拐我,那样我就可以从你面前消失了。”说完,我“砰”地关上房门,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开始我并不是特意想绝食,只是不想面对母亲,我觉得那张脸极其陌生。
吃饭时,父亲叫我,姐姐甚至把饭端到我跟前,我看都不看。然后就再没人理我,我听到他们在客厅里吃饭的声音,肚子“咕咕”叫,但还是发狠一般地想:就此死掉算了,省得有人总是看我不顺眼。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早,出门装书包时,看到桌子上放着几个鸡蛋,我的文具盒里也放了几块钱。“这算什么啊?想收买我吗?”最终,我把钱扔在了茶几上,那是一种态度,一种勇敢的对抗。
中午,我一个人坐在教室里,饥饿让我的身体很虚弱。门开了,是母亲。她站在我的桌子前说:“回家吧!”我趴在桌子上,肩膀起伏着。母亲又说了一句:“回家吧!”然后直接拉住我,我使劲一挣扎,母亲摔倒了,桌子上的书本倒了下来砸在了她的身上。悚然间,我站起来拉住母亲的手。站起来后的母亲仍是那句话:“回家吧!”
我跟着母亲回到了家里,发现客厅里摆了一桌菜,还有个生日蛋糕——那天,是我16岁的生日。
后来,不吃饭成了我的武器。只要我不肯吃饭,无论是怎样的战争,最终输的一定是母亲。
3
磕磕绊绊中,我上了大学。父母的单位效益不好,常常发不出工资来,这些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在大学里,我穿着时髦,出手阔绰。别人有的我一样不少,别人没有的,我也要赶潮流。快到期末,我的钱不够了,打电话给家里,是母亲接的电话。知道我要钱,母亲问:“不是已经带了很多吗?怎么还不够?”
我恼了,觉得只要是我的事,母亲没有一件答应得痛快的。我说:“你放心,将来我都还你。”说完,我直接挂断了电话。
没几天,母亲单位的同事出差,给我带了460元钱。同寝室的姐妹说:“你妈还真有意思,带的钱有零有整的。”我脸红了,心里怨她小气。来的那位叔叔说:“晓薇,我们都快一年没开工资了。”这话也被我当成了耳旁風。
寒假回家,火车到站将近夜里1点了。父亲把我接回家,母亲正在厨房里忙活,一桌子的菜,都是我爱吃的。我一边吃一边跟父亲说笑,母亲在一旁不停地给我夹菜,还一个劲儿说我瘦了。
晚上,我突然想跟母亲睡一张床。母亲愣了愣,接着转过身去,我看到她在用袖子擦眼睛。好多年没跟母亲这样亲近过了,这次回来,我也只是给父亲织了毛线围脖,给姐姐买了银耳环,唯独什么都没给她买。
脱衣服时,我发现母亲穿的居然是我的旧线衣,领口袖口用了别的布补了又补。我说:“妈,这破衣服你咋还穿?”母亲笑:“反正穿在里面,也没人看见。”
那晚,我不再唧唧喳喳,我知道母亲是个很好面子的人,给我带去的460块钱一定是竭尽所能了,不然,她不会对自己如此“小气”。想起自己在外面乱花的那些钱,我很后悔……
4
但我仍跟母亲吵,有时只因为一点儿小事。当然,她骂起我来也毫不留情。毕业分配时,正巧有同学给我写信,说深圳有好工作,母亲铁了心不同意。这次,一直很宠我的父亲也站在了母亲一边。
我又开始绝食,姐姐怎么把饭端上来,再怎么端下去。第三天,恍惚间,我看到母亲在我床边哭。我睁开眼,看到母亲拿来药,端来水,放在桌边,她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我让你爸去看火车班次了,你实在要去,就去吧!”说完,一勺一勺喂我粥喝。
我终于没再提去深圳的事,在一家公司里当了会计。
几个月后,我另一个同学来电话说:“那个同学原来是骗人去深圳搞传销的,幸亏你没去!”我拿着电话,想着自己曾为了这个“馅饼”那样无理地闹,心里自责得不行。
后来,我处了男朋友,大我12岁,离过婚。母亲知道了,她像当年撕我的信时一样怒不可遏:“你不打听打听,那是个什么人,他之前的老婆是怎么跑的?”我倔强地说:“他跟我就不会那样了。”
母亲跳着脚骂:“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是天使,能拯救别人?”我的泪喷涌而出,愤怒地喊叫:“你以为你是谁啊,这么多年,你除了骂我、指责我,还做了什么?”
母亲突然黯然地坐在沙发上,脸色煞白。
这次不吃饭的是母亲。母亲说:“如果你跟了他,我就不活了。”我顶嘴说:“不活就不活,你还吓唬我不成?”
我摔门而去,那几天都没有回家,也很少想到母亲。直到姐姐找过来:“这些年,你一直闹腾,妈的脾气那么不好都忍着你、让着你,你以为她是真怕你吗?你上学那会儿,家里那么没钱,她却可着你花。你呢?除了闹就是闹,你到底什么时候能长大?”最后,姐姐哭了,也说不下去了。
我跟着姐姐回家后,看到母亲躺在床上,嘴唇干得起了一层白皮,那样无助,那样无力。
我去煮粥,慌乱间,把手烫了,泪水顺势留了下来,止也止不住——这么多年来,每次和母亲生气,我都绝食,我一绝食母亲就会来低头认输。我是在利用她那颗做母亲的心啊。原来,在与女儿的这场战争里,母亲从来就是手无寸铁的。
那天,我端着混着泪水的粥来到母亲床头,轻声唤道:“妈,起来喝粥吧!”然后,我把母亲搂在怀里,像很多次母亲喂我那样,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喝。
那次,我终于低下了头。我想,下一次,还是我低头来哄她吧,为爱认输这件事,不应该只由母亲来做。因为面对深爱着的人,我们注定手无寸铁,注定心甘情愿认输。
(摘自《分忧》)(责编 拾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