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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松伶 在变化的器皿里,我仍然是我

2018-12-19张蕾

南方人物周刊 2018年37期
关键词:唐娜音乐剧

张蕾

图/宋金峪

音乐剧《妈妈咪呀》预演谢幕时,陈松伶站在舞台上,全身汗水淋漓。她望着台下人影幢幢,奋力喊出一句“谢谢大家”,然后深深鞠了一躬。

这是陈松伶第三度参与音乐剧演出。时间向前回溯,前两次她出现在音乐剧舞台上还是跟张学友合作演出《雪狼湖》,时间点分别为1997年和2005年。1997年,她接替林忆莲饰演女主角宁静雪,那时她26岁,正值青春烂漫和事业巅峰;2005年,她接替陈洁仪饰演女二号宁玉凤,那时她34岁,适逢事业低谷与人生绝途。

如今47岁的陈松伶仍在改换面貌。过去,她为人所熟知的荧屏形象多数停留在上世纪90年代:《天涯歌女》中深情款款的“金嗓子”周璇,《蜀山奇侠之仙侣奇缘》中娇俏灵动的峨眉弟子余英男,《笑看风云》中性格孤僻的林贞烈,《天地男儿》中温柔善良的方巧蓉……但眼前舞台上这个“用百分之两百感情”唱跳的女人,似乎早已把过去的自己远远甩开。

陈松伶终于抵达了一个能量能够最充分释放的阶段,她远离青涩,拒绝被“少女”标签包裹;也不再眼神迷茫,抛却了沉寂和自我收敛的状态。她让情感自然爆发,要哭则哭,要笑则笑,不惧任何目光,不局限于任何身份。她找准自己在生活中和舞台上的位置,浸入情境,将能量推向顶峰。

在音乐剧《妈妈咪呀》中,陈松伶饰演性格倔强的母亲唐娜,并同演员们合作演绎包括《I Have A Dream》《Super Trouper》《The Winner Takes It All》《Slipping Through My Fingers》等在内的22首ABBA乐队金曲。这些歌曲串联起唐娜的一生,也代表着陈松伶的不同阶段。随着时间递进,陈松伶的身影时刻更新,但在内心深处,她觉得自己仍未改变:

“我是一杯水,在不同器皿里有不同状态。器皿可以变,但水不会变。” 在不同状态的“器皿”里,水还是那杯水,陈松伶仍然是那个陈松伶。

《I Have A Dream》

在新一季中文版《妈妈咪呀》首演前,陈松伶已经完全进入“唐娜”的角色氛围。她高度兴奋、反应迅速,采访前刚一落座,就迫不及待问我:“演出看了吗?有什么意见可以指教?”

我提到预演中有一幕她听起来声音嘶哑,她再三追问,是“哪一幕”“哪一段”“哪个部分”,然后仔细回想。当她意识到那里正是她爆发全部感情控诉“前任”Sam的段落,她的情绪才渐渐缓和,身子往沙发上靠了靠:“我是故意哑的,对,因为感情爆发到那个点,我要dramatic,我唱到那里要完全奔放出来,什么都不要管,那个部分我必须是‘撕心裂肺的。”说的过程中,她用港普口音重复了好几次“撕心裂肺”的念法,因为念不准,她遗憾地笑了笑。比起声音和表演状况,陈松伶的口音差异更让她如临大敌,加上并非专业的音乐剧演员出身,她花了很长时间才调整到音乐剧该有的状态。

“我是从业那么久的影视演员,情绪的东西都明白,但是你要在舞台上把它放大,我就有点尴尬,我觉得自己好夸张,”陈松伶做出害怕的表情。

现在她已习惯进入舞台状态,甚至不自觉被角色的情绪缠绕。谈话过程中,“唐娜”的唱词数次从她嘴里脱口而出,她边唱边重建情景,对着看不见的空间和角色描画情绪。依靠两个月的密集训练以及与导演演员的持续沟通,陈松伶在表现技巧上很快取得了进步。但驱动她表演的动机更多时候还是依靠感情,这种感情很大一部分源自她小时候对《妈妈咪呀》音乐的热爱。

陈松伶是泡在70年代的音乐里长大的。当时《妈妈咪呀》尚未诞生,但支撑这部音乐剧创作的核心——ABBA乐队的歌曲已经红遍大街小巷。陈松伶形容当时的情景,是“只要打开收音机就能听到他们的歌”,她跟着家里的大人听ABBA、听披头士,听卡朋特的《昨日重现》和老鹰乐队的《加州旅店》,和大人们一起边听边唱,她觉得新奇而有趣。那些歌曲为她创造了一个美好的时代,她觉得那个时代纯净而如梦似幻:人们的想法單纯,社会远离浮躁,音乐没有被商业化,歌曲的价值也完全是抒发感情。那样的环境塑造了她的性格,ABBA的音乐也伴随她成长。她对歌曲《I Have A Dream》印象深刻:“每个小孩子都有梦想,尽管你的梦想可能随着年龄增长就会慢慢忘记。”

不过陈松伶是个奇怪的小孩,作为一个14岁就通过香港无线电视台歌唱比赛出道的歌手,成为“歌星”却从来不在她的梦想计划内。对年少的陈松伶来说,唱歌从来都只是因为开心,她的梦想五花八门、天马行空,从老师、教授到宇航员、天文学家。“我是一个很怪诞的小孩,好像一直活在《小王子》的世界里,”陈松伶扁扁嘴,然后又忍不住笑起来。周围人对陈松伶的印象大多是“活泼”、“亲切”、“爱笑”,她也的确很爱笑,一笑起来两眼弯弯,唇间露出两排白牙,嘴角上扬,又托起她面颊上两团苹果肌:“我小时候真的很喜欢看天空,不知道哪里来的情怀。别的小孩都跑去吃东西、去游乐园玩,我还是只喜欢看天。”到了念中学时,朋友们都跑去拍拖,去隔壁男校看帅哥,陈松伶也没兴趣,她就一个人坐在画室里画画,一画一个下午。

陈松伶没觉得这样的“怪诞”对自己有任何影响,相反,她从那时就体会到自己不需要得到别人的认同。不论在哪里,她永远能找到一个自己的世界,她跟自己对话,在自己的世界里找到自己。

“我从小到大都是‘1号 ”,陈松伶解释,按照粤语拼法,她的名字缩写是“CCL”,在她的印象中,她在班里永远排在第一个,她的前面没有任何人可以效仿。

“我永远活在我自己前面,”陈松伶说道。

《Super Trouper》

陈松伶的人生的确没有任何预设。14岁,她用一首《零时十分》在香港无线电视台举办的“叶倩文歌唱大赛”中一举夺冠,此后便与娱乐唱片公司签约,逐渐走上演艺道路。陈松伶自己也没有想到她会在这条道路上越走越远。1987年,陈松伶主演电影《鬼马校园》。对当时16岁的陈松伶而言,她的身份仍然是“学生”,她半工半读,演戏只为了赚钱念书,而她朝思暮想的未来,是在大学做一个老师。

《鬼马校园》 1987

《金装四大才子》 2000

《血未冷》 2007

陈松伶形容当时的自己“又宅又呆”,她跟随身边的学霸同学们读了一沓又一沓的书,但对演戏的事情几乎一窍不通。刚开始拍戏,陈松伶甚至不懂如何走位,她只能从头学起,向身边的导演和演员求教,逐渐积累经验。

对当时的陈松伶而言,她的演艺之路无关“开心”,生活只是学校和片场间的机械穿梭,做功课、准备剧本和睡觉就是她的所有选项。忙碌甚至使得陈松伶没有时间恋爱,上了大学她依然像小时候一样,当别人都在拍拖,她还在学习和工作。香港媒体人查小欣在演艺圈拥有众多明星好友,陈松伶亦是其中一个。见过太多演艺圈的人情世故,查小欣觉得陈松伶很特别:“她从来不搞关系,不去攀附,也没有绯闻,没有是非。”

然而,感情和生活经验的匮乏还是给陈松伶带来麻烦。她极度害怕吻戏,不仅自己无法接受,她更害怕来自学校里老师、同学的目光。和黎明共同出演《天涯歌女》后,她仍像往常一样,穿着校服,坐着巴士上下学,她不明白为何一切突然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她的电视剧进入千家万户,一时间所有人都认得她,铺天盖地的评语向她涌来……无论评价好坏,当时的陈松伶觉得那些声音她都无法承受:“明明是羽毛那么轻的东西,那时候却觉得那么重。”

后来,陈松伶相继接拍《蜀山奇侠之仙侣奇缘》《笑看风云》《天地男儿》《新上海滩》《金玉满堂》《金装四大才子》等香港无线电视台热播剧,她跟郑伊健、张智霖、古天乐、陈锦鸿等当红小生搭戏,收视飘红,成绩斐然,一时风头无两。事业稳步上升之际,陈松伶亦成功考入大学攻读神学,但学业终究为工作让道,她没能顺利完成课程,彻底放弃了“学生”身份,开始专攻演艺道路。

随着阅历渐长,陈松伶在演技上愈发驾轻就熟,她不再担忧别人的评价,也没有了身份的焦虑。身上的包袱层层卸去,于是剥落出更坦然自如的姿态。回头看自己演过的角色,陈松伶觉得她们全都带着90年代的印记,弥漫着不可思议的单纯:“那个时候大家都想看一面倒的好人和一面倒的坏人,而我恰好接的就是那些一面倒的好人。”

在那些角色中,林贞烈似乎是唯一一个“有瑕疵”的人。当时,陈松伶饰演的林贞烈和郑伊健饰演的包文龙成为广受欢迎的荧屏情侣,林貞烈在剧情中表现出的复杂性格亦收到褒贬不一的评价。陈松伶对林贞烈印象深刻:“她差点成为一个反面人物,因为她太爱说谎。”陈松伶后来才逐渐明白,林贞烈只是想保护自己,为了不让自己受到伤害,她才选择不说真话。陈松伶在林贞烈身上看到了人性的更多侧面,也隐约感觉到她们之间有着微妙相似:“人是多面化的,不可能由单一的元素构成。她有时候开朗,但有时候也会有些阴暗。”

不过,陈松伶当时的处境还不足以使她完全明白这个人物。她的生活经历简单,身边有亲朋好友,工作顺利,衣食无忧,命运似乎始终向这个充满朝气的年轻女孩敞开大门,直率的个性和单纯的生长环境也令她对这个世界毫不怀疑。

18岁,陈松伶出演《天涯歌女》周璇一角时,总监制萧笙曾对她关照有加,他对这个当时戴着发套演绎30岁女人坎坷一生的小女孩说:“好好保护你自己。”当时的陈松伶未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直到同样复杂的命运在她面前徐徐展开。

《The Winner Takes It All》

2005年,陈松伶离开原有经纪人,开始独自打拼。工作之余,她本打算与家人共同生活来补偿过去的空白时光,不料父亲在一年后突发心脏病去世。不久后,陈松伶又查出旧疾复发,为做手术,她只得一边工作一边筹集费用。

那段时间,她的事业、家庭、健康都遭遇沉重打击,崩溃无助之际,她一度想要“完结自己”。查小欣形容陈松伶当时的状态是“整个人都沉下去”,她甚至不再与香港的朋友联络。当时张学友与经纪人陈淑芬正筹备音乐剧《雪狼湖》的内地巡演,见陈松伶处境困难,他们力邀其加入演出团队,以帮助她远离香港这片“伤心之地”。巡演期间,陈松伶被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演出转场,她不必回到香港,而是跟随巡演团队留在酒店,有充分的时间放松和自我调整。

当时的陈松伶表面平静,内心却波动剧烈。她自认是专业演员,所以努力不让任何人看出她的情绪变化:“我要把自己组合起来,让大家在外面看不到伤痛。”

2006年,陈松伶北上内地寻求发展。那段日子,她依靠读书自我激励:“小时候我看书已经很多,但那时候我看的书比小时候还要多三倍。”她阅读大量心理学、哲学、神学和禅修书籍,读曼德拉、特蕾莎修女的传记,从中获得启发。在电视剧《血未冷》的拍摄过程中,陈松伶与剧中演员、现在的丈夫张铎相识,在张铎的悉心陪伴下,她也得到空间完成自愈。

短短几年时间,陈松伶遍尝人情冷暖,也获得了快速成长。自此,她对演戏和生活都不再执着,转而走向自己的内心。“You do the best, God do the rest. 我是基督教徒,所以很小就明白这个道理,就是你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其他交给天意。”陈松伶不想再遵从任何规则,她更急切地想要抓住眼前每一秒,做心里最想做的事,珍惜眼前最需要珍惜的人。结婚后她慢慢淡出演艺圈,但她并不认为自己是刻意“隐退”:“如果我的心是健康的,我能够灌溉别人,我一定会去灌溉。那段时间我需要灌溉我的家庭和情感,我就去灌溉。我跟着我的心,我只为我的心和我的爱而活。”

从陈松伶十几岁出道,查小欣对她的印象就一直是一个“很纯的小女孩”。但查小欣深知这个“小女孩”内心倔强,看到她出演《妈妈咪呀》,查小欣觉得她的“要强”简直跟唐娜如出一辙:“她平时对家人和朋友都很温柔,但她一旦做出一个决定,就一定会做到,而且做得很好。”查小欣觉得陈松伶在舞台上也有极强的控制能力,她的明星气质与生俱来,其中原因不只关乎天赋,更与她性格中的韧劲密不可分:“她一出现好像就已经主控整个舞台,台上有那么多漂亮的演员,但你就觉得她是主角。”

作为《妈妈咪呀》的灵魂人物,陈松伶饰演的唐娜也有许多不堪的过往:遭遇三个“渣男”,未婚先孕;孩子父亲去向不明,自己也不被母亲理解和接纳;最后她独自来到希腊小岛创业,靠一己之力抚养女儿长大。虽然轨迹不同,但从女孩到女人,陈松伶和唐娜同样走过了充满波折的成长历程。陈松伶和唐娜在内心气质上亦颇为相似,她们同样性格倔强,同样有着女孩对生活的浪漫向往,有着强烈的情感和毫不掩饰的表达,而在历经生命考验后,这些特质也并未消失,它们成为刻在身上的特殊印记,伴随着她们走向两个充满乐观意味的结局。

回想小时候读过的历史书,陈松伶惊讶于没能对自己的命运有所预料,过去她没有想过,原来生活并非一帆风顺,原来那些古诗和历史故事都是为她自己准备的,那些所谓“大人物”遇到的她也会遇到:“当你真的去面对的时候,当你以为天就要塌下来的时候,你才会明白,原来你学到的、遇到的一切都是有用的,你会知道必须要自己站起来,不能被敌人打败。”

2005年,音乐剧《雪狼湖》

2018年,音乐剧《妈妈咪呀》

《Slipping Through My Fingers》

随着时间的推移,陈松伶对待角色和生活的态度也悄然发生改变。她依然直率乐观,依然相信爱、相信童话,只是她现在能够同时接受单纯和复杂:她能够接受角色不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好人,接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接受人生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瓶五味杂陈的“气味酱”,接受自己同时脆弱和强大,接受在相信世界的同时考虑更多。

陈松伶喜欢特蕾莎修女在詩歌《无论如何》中写的:“Do good anyway. Love them anyway.(仍然去做好事吧,无论如何。仍然去爱他们吧,无论如何。)”但她希望自己不要去“滥用”善意。一直以来她都认为自己是一个“界线永远可以后退”的人,但现在她要求自己加快反应,去做出生命中关于“真假”的准确判断:“以前是判断不了,不懂怎么回事,不懂为什么发生,我觉得他说的可能是假话,但在我看来是真的,我就一味相信是真的。在10岁的时候你可以这样,在20岁的时候你可以说我涉世未深,但是你40岁还是如此,那就是借口。”

在人生大戏中,47岁的陈松伶对自己和周围人的角色也都有了更清晰的体认。丈夫张铎是“改变”她的人,陈松伶坦言,她曾认真想过一个人生活,但是张铎最终让她这样一个“向天上飞的气球降落下来,把根扎进家庭里面”。陈松伶很感激,从两人相识的那段时间起,张铎就在不断发现她身上的“亮光”,他相信和鼓励她的“纯粹”,也教会她从容,帮助她变得更坚强。即便比张铎年长8岁,陈松伶依然忍不住把张铎形容为一个“老人家”。“他看起来比我老,”陈松伶偷偷一笑,“我感觉好像嫁给了一个教授,他每天都要给我发两三千字的文章,我们每天都在做哲学和人生的‘学术交流。”

饰演唐娜,陈松伶对“母亲”的角色也有了更多感触。在《妈妈咪呀》中,母亲唐娜和女儿苏菲有众多对手戏,唐娜一方面对苏菲的未来担忧,另一面又希望苏菲能自由成长。“母亲是最难完成的角色,她既要有爸爸的坚强,又要有妈妈的温柔,既要给足够的关心和爱,又要使这些付出不成为下一代的负担。”虽然未有子女,但陈松伶同样怀抱成为母亲的愿望,她在“母亲”的身份边缘徘徊,害怕自己在现实中不能胜任这个“角色”:“我不知道能不能教出对社会有责任感的人,做母亲实在需要很大的睿智和耐心。”

随着年月累积,陈松伶也不断在人生中面对自我身份与自我形象的拷问。2016年,陈松伶登上《跨界歌王》舞台时,高晓松曾评价她“正处于一个女人最好的年纪”。陈松伶却对自己疑惑:我可以达到更好的状态吗?

她渴望继续学习,期盼在演技上吸收新的养分;她全力寻找极限,用舞台来考验自己的激情,在迪斯科舞曲的快速节奏和《妈妈咪呀》的漫长巡演中,她期盼释放自我,与每一位观众交流。虽然不再是20岁女孩的样貌,她仍像当年一样倔强,怀揣憧憬和梦想。

陈松伶喜欢《小王子》的开头,小王子画了一只在蟒蛇腹中的大象,大人们看不懂,他们说没有大象,画上只有一顶帽子:

“外人怎么看,都是外人的感觉。你有一顶‘帽子,你就以为那是‘帽子,其实大象并没有变,大象还是那只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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