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载竹君—文同苏轼影响下的文人墨竹
2018-12-19谢佳玲
□ 谢佳玲
国人与竹的心灵交契,可上溯《诗》《礼》。自东晋王徽之说“何可一日无此君”后,“君”便成了竹的别称。后世百代,竹都以君子的形象存寓在人们的心中。古代文士爱竹、咏竹、写竹,将一切美好的品德与理想的人格都赋予竹。自唐人“君子比德于竹”,到宋人“其身与竹化”,视竹为与自身心灵相通的君子,人与竹的精神联系已达到“物我无间”的境地。
墨竹,又称“墨君”,起于唐而源流未审。北宋文同(字与可)、苏轼开文人写意墨竹之先河,其写竹不止于状貌,非图其外美,而以纯素之心体竹高洁之性。后世画家,凡写墨竹,无不受到文同与苏轼的影响,无不对其推崇备至。金代王庭筠,元代李、高克恭、赵孟、吴镇、顾安、柯九思、倪瓒、王蒙等,明初王绂、夏昶,他们写竹,备竹子之法度神采,又饱含君子之气度品格,直承文苏之正脉。之后,陈芹、姚绶、文明、陈淳、徐渭、朱耷、石涛、金农、郑燮等秉承文苏之风骨,融自己之心意,不同与可,却能“高呼与可”,为文人墨竹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墨君”也因此承载了更多的意象和更高的情志。传承是艺术得以延续的根本,但是它更感人的一面乃是其绝世而独立的精神,是其郁郁勃发、生生不息的生命状态。
今恰逢文同诞辰千年,浙江省博物馆得到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辽宁省博物馆、天津博物馆、广东省博物馆等五家单位的支持,举办“千载清风—古代墨竹名迹展”,聚文同之后元明清三代墨竹名迹38件(组)于一堂。此展一为纪念文同这位墨竹大家,二为体悟竹君之性情,三为追仰古贤之品格,四为观照自身之心灵。
展览分为“比德于竹”“正脉传承”“高呼与可”三个单元。从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纵览自文同、苏轼以来历代墨竹的传承及演变。尽管文同、苏轼的墨迹没有出现在展览中,然而就如苏轼所言:
与可之文,其德之糟粕;与可之诗,其文之毫末。
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皆诗之余。
一、比德于竹
文苏两人年纪虽相差十多岁,然意气相投,交谊甚笃,唱和频繁。今人谈及文同,往往先想到他的墨竹。虽文同善画墨竹之名,振于当时,响彻后世,然苏轼却道:
与可之文,其德之糟粕;与可之诗,其文之毫末。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皆诗之余。其诗与文,好者益寡。有好其德如好其画者乎?悲夫!①
图1 宋 范仲淹 楷书道服赞卷(文同题跋) 故宫博物院藏
在苏轼眼中,文同最贵重的是“德”。德在此处,必然是指德行品操,但“德”字本身也有合乎天道、顺应自然的意思。苏轼说文同“其身与竹化”②,应是“德”最好的体现了。文同“朝与竹乎为游,暮与竹乎为朋,饮食乎竹间,偃息乎竹阴。观竹之变也多矣。”③他与竹为友,日日俯仰林中之烟云,呼吸吐纳间,竹的操挺之姿、虚怀之德都潜化进他的心里。自然与人心相契,竹与文同“物我无间”。此时,竹与君子的关系比唐人“比德于竹”又更近了一步。
文同的故乡在四川,川蜀之地的竹子尤为特别,簇簇丛丛,叶阔竿长,不见结顶,遮天蔽日,生长之势用凶猛形容亦不为过。文同曾在故乡建“墨君堂”,并自比王子猷的居室。墨君就是墨竹,文同“嗜竹种复画”,以“墨君”名其室。可惜的是,文同的墨竹作品,早在元代就已鲜见,且真伪难辨。历经近千年,今天公认为他传世墨竹真迹的是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一幅《墨竹图》。关于这幅倒垂竹的研究文章很多,涵盖面也广,涉及气韵、技法、流传等各个方面,在此不做赘述。2017年,笔者赴台参观“国宝的形成—书画菁华特展”时,有幸得见《墨竹图》真迹,落墨稳健,使笔自然,潇洒而又温和。文同传世书法墨迹仅见跋范仲淹《道服赞》,萧萧数行,落落从容,笔墨散漫而不怠,结字清奇而可爱。都说“画如其人”“见字如面”,由文同之书画可见苏轼言辞之恳切:
孰能惇德秉义,如与可之和而正乎?孰能养民厚俗,如与可之宽而明乎?孰能为诗与楚词,如与可之婉而清乎?孰能齐宠辱,忘得丧,如与可之安而轻乎?④
苏轼的传世墨迹数量相较文同更多,然与文同有关的多存于拓本《西楼苏帖》中。宋人热衷读碑刻石,宋人汪应辰搜集苏轼书法,集成《西楼苏帖》。该帖宋刻宋拓,与原迹相差无几,三十卷全帙,目前仅见六册(天津博物馆藏五册、北京市文物公司藏一册),幸《与可画竹赞》《净因院文与可画墨竹枯木记》《文与可字说》《祭文与可文二首》等文皆有留存。其中包含了文苏两人关于墨竹的认识与体会,是极为珍贵的研究资料。
图2 宋 西楼苏帖 天津博物馆藏
图3 宋~清 文同(传) 苏轼(传)等 六君子图卷 上海博物馆藏
文同在墨竹史上的影响力,和苏轼的赞颂推动关系极大。有一学者曾论:苏轼的墨竹得益于文同,但文同的墨竹亦离不开苏轼的褒扬。而苏轼在推广文同墨竹的同时,实际上是传播了自己的思想。在后世人心中,苏轼几乎成为和陶渊明相类似的抽象的文人偶像,所谓文同墨竹对后世的影响,很大一部分体现的是苏轼的思想。但是由于苏轼墨竹源自文同,后人画竹即使实际上受到苏轼的影响,却常被认为是师法文同⑤。这个论述很是恰当。后世画家有的甚至没有见过文苏作品,但仍在画上自题仿湖州、学东坡。因此,相较于绘画实技,他们传承更多的是文苏的思想精神。
图4 元 李双钩竹图轴 故宫博物院藏
图5 元 赵孟兰石图轴 上海博物馆藏
二、正脉相承
早期墨竹,实物可从唐壁画上窥见一二,如章怀太子墓壁画、瓜州千佛洞水月观音等,多作为人物陪衬。传说白居易诗中谈及萧悦画竹,黄山谷说吴道子始画墨竹,张退公则说始于唐明皇,还有王维画“雪节贯霜根”“交柯乱叶”(石刻今存西安碑林,目前学界无明确定论),李夫人对影描窗,张雨初谓始于李颇等。在宋《宣和画谱》中,墨竹被正式列入画科之一:
故有以淡墨挥扫,整整斜斜,不专于形似而独得于象外者,往往不出于画史,而多出于词人墨卿之所作,盖胸中所得固已吞云梦之八九,而文章翰墨形容所不逮,故一寄于毫楮,则拂云而高寒,傲雪而玉立,与夫招月吟风之状,虽执热使人亟挟纩也。至于布景致思,不盈咫尺,而万里可论,则又岂俗工所能到哉?
文同首创以墨深为面,以墨淡为背的竹叶画法,正反浓淡交叠有致。他在写叶行笔时实按虚起,使竹叶不钝厚,有风动之致。“寓其神情于物象之中”⑥,将竹的潇洒之姿、檀栾之秀融于心间,发至笔端。文同笔下墨竹实质上是士大夫的人格化身。
不重技,不代表可以任意妄涂,苏轼说“无常形而有常理”,强调了把握物理的重要性。他在《净因院文与可画墨竹枯木记》中把绘画分成两类,一类为有常形的人禽、宫室、器用,不可失形;另一类为无常形的山石竹木、水波烟云,不可失理。“无常形而有常理”尤其受到元代文人画家的推崇。
图6 元 赵雍 题张渥竹西草堂图卷首 辽宁省博物馆藏
当然,有常理的前提是对物象本身有深入的了解和体悟。文同与竹为邻,他长期观竹之多变,察竹之物理,因而执笔前才能“成竹在胸”⑦,下笔时才可“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⑧。苏轼亦常画枯木竹石,坦言“吾为墨竹,尽得与可之法”⑨。他懂得道理,却心手不能相应,平时自以为很了解了,但事到临头又不明白了,原因是“不学之过”⑩。所以仅在思想上理解是不够的,还要学会实际的画法。“夫予之所好者道也,放乎竹矣” ,文同道与技并重,画墨竹如庖丁解牛、轮扁斫轮,能“物之相物,我尔一也” ;苏轼亦云:“根茎节叶,牙角脉缕,千变万化,未始相袭,而各当其处,合于天造,厌于人意。”
以上只是文苏两人艺术思想的一角,他们的理论和主张直接影响了后世,不局限于绘画,还旁通其他艺术门类。
南宋时期,历史原因和人文环境极大地限制了文苏艺术思想的传播,此时留下的墨竹作品多是院体精工,与文苏气质相去甚远。南宋名将赵葵在《杜甫诗意图卷》中画下万顷竹林。烟霭迷,竹林深处,行客策驴,浅溪沙汀,一塘清波,荷叶田田,临流水阁敞轩,屋后竹篱小桥,溪流潺潺,一片江南竹林的恬静平远景色。其写杜甫“竹深留客处,荷净纳凉时”之意,不同于南宋流行的马夏画风,而是吸纳了文人墨竹的气味,有浓厚的文人简逸蕴藉的笔墨韵味,使我们从中想见古人的与竹为邻的生活。
宋室南渡,生活在北宋故地的人们变为金室子民。金源一代尚“苏学”,金人在犯阙之初,便注意收集苏轼、黄庭坚等文人墨迹文集。他们对苏轼除了思想认可,还有感情认同。文人好竹的风尚在金代亦不例外,文同的墨竹也被金人所题咏。一时间涌现了许多画竹能人,其中王庭筠更是被称作“金源之东坡”。他的《幽竹枯槎图》,今藏日本京都有邻馆,写幽竹一竿、挂络枯槎一枝,迹简而意古,后鲜于枢的题跋说“书中有画,画中有书”,不由得又令人想起文同与苏轼:文同生前曾为道师王执中作墨竹,并嘱咐王执中勿使他人书字,待苏子瞻来,令其作诗其侧。文同殁后八年,苏轼还朝,为之题:“诗鸣草圣余,兼入竹三昧。时时出木石,荒怪轶象外。” 因此,书画相融在文同笔下就已有尝试了,王庭筠的古木、竹石“书中有画,画中有书”承上而启下,为元代文人提出“以书入画”的观点做了切实的铺垫。
不过,王庭筠对元初文人画坛的影响,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子王澹游。王澹游的作品“天真烂漫,尽从书法中来” 。据记载,其《梅竹松三友图》上倪瓒跋:“中州人物,独黄华父子画诗书逸出毡裘之表,为可尚也。观澹游此卷,笔意萧然,有蔡天启风流,盖高尚书之所祖述而能冰寒于水者欤?”其中提到的“高尚书”便是高克恭了。
图7 元 倪赞 琪树秋风图 上海博物馆藏
高克恭,字彦敬,学黄华墨竹,宗米氏云山,在元初画坛有重要影响。其目前仅存的墨竹作品是《墨竹坡石图》,上有赵孟题。上述王庭筠《幽竹枯槎图》后一见龚题跋:“今代李仲方、高彦敬暨李仲宾墨戏,皆自黄华老……”二见赵孟题跋:“每观黄华书画,令人神气爽然。”可见李(字仲宾)、高克恭、赵孟(字子昂)等人都曾受到王庭筠直接影响。
图8 元 顾安 墨竹图轴 上海博物馆藏
图9 明 陈淳 兰竹石图 广东省博物馆藏
图10 明 朱端 竹石轴 故宫博物院藏
图11 明 徐渭 竹石图轴 广东省博物馆藏
湖州之竹真而不妙,彭城之竹妙而不真;湖州疏疏密密,彭城不密而疏……子昂此幅,于至和处见笔,至密处见墨,未尝不劲,未尝不疏。
对于“写竹还应八法通”,柯九思做了更为详细的诠释:“写竹干用篆法,枝用草书法,写叶用八分法,或用鲁公撇笔法。木石用折钗股、屋漏痕之遗意。”他和赵孟所传达的绘画理念,对元代文人绘画风尚有非常重要的影响。
图12 明 詹景凤 竹谱图卷 上海博物馆藏
图13 明 归昌世 墨竹图轴 浙江省博物馆藏
说到竹谱,吴镇晚年曾作《墨竹谱》(《万玉丛》)。20幅墨竹,有新篁、嫩枝、老干、垂叶、雨竹、风竹、雪竹、坡地竹林、崖壁垂竹,每一幅都有题,题的内容多是他画竹的心得,写竹中有草意,草书中有竹摇曳的影姿。其为学踏实,于墨竹用心之极,正如其自言:写竹之真,初以墨戏,然陶写性情终胜别用心也。
与吴镇一样“以山水掩竹名”的还有倪瓒。倪瓒的墨竹古淡天真,寥寥几枝,却有山林水汀之遥想。文同一脉便是他追学的典范。文同因“意有所不适”而画竹,苏轼因“画以适吾意”而画竹,倪瓒则道:“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所以他不讲究形的似与非,“逸笔草草,不求形似”。以上三人写墨竹的动机都是“不吐不快”,明清文人画家亦多奉行此理。
与吴镇、倪瓒同为元四家的王蒙,常年隐居山林。他偶涉墨竹,清润幽澹。苏州博物馆藏《竹石图》,丛竹带露,没有画山林,却若身处山间晨雾之中。曾言“写竹又敢仿佛湖州也哉?至若拙朴鄙野,纵意涂抹,聊可以写一时之趣,姑塞广文之雅意。”
元代墨竹名家中,顾安的记载并不如前几位这么多。他生于太湖之滨,曾游至泉州、兰溪、常州等地,得溪山茂林之气,胸中自有渭川淇澳。他笔下之竹,有两类:一类是劲利挺拔,郁郁勃发的适兴写意之作,如其《风雨竹图》。其用润墨撇叶,挥毫爽利似文同,自题“适兴写之,颇有石室遗意”。另一类是湖石相伴,规整秀丽的工致之作,如《幽篁秀石》与李设色双钩竹的画法类似,有“如雨窗凝睇之时” 。
明代的王绂写山木竹石,“为国朝第一手,有石室居士、梅花道人遗意,而清标高格又似过之”。其性高绝俗,月下闻箫,乘兴写竹。次日寻人赠竹,那人是商贾,以厚礼再求一幅相配。王绂撕毁了前画,退还了礼物。其在墨竹中寄予了他自身傲然的性情,故笔下墨竹有遗世独立、清正刚直的君子气质。
夏昶随王绂学画墨竹,时推第一,名驰绝域,人争以兼金购求。上海博物馆藏《玉秋声图》是夏昶“为竹传声”的代表,与柯九思墨法一样前浓后淡。秋风中竹叶纷披,飒飒临风,如玉相击。从此,文苏之后的文人墨竹不仅有风雨幻变,还有环之音。
三、高呼与可
陈芹,字子野,祖籍安南(今越南),永乐年间为避战乱而来金陵(今南京)。其作竹,多乘兴醉墨。今观故宫博物院藏《竹石图轴》,画幼竹一丛,成竹两竿,飞白勒石,敦厚不失秀润,稳重不失灵动,颇有元人笔意,似非醉墨戏笔。其为文徵明所推服,文尝告诫门生:“过白门(南京宣阳门)慎勿画竹,此中大有人在也”。
姚绶,字公绶,号云东逸史,嘉兴人。故宫博物院藏有其《古木竹石图》一卷,上诗云:“古云抱节君,操与君子契。北窗外,忽而作秋声……深□耐岁寒,可托以外节。虚心不自盈,如人保贞烈。”他同先人一样,都把竹比为君子,赋予它虚心、守贞的品质。而其笔下竹叶发出的阵阵秋声,亦似在唱咏君子之德操。其画竹石,多从吴镇来,深受元人“以书入画”及“不求形似”的影响,自题“逸史画竹如写字,枝叶皆从八法来。苦苦欲求形似者,清风安得扫尘埃”。
文徵明多作山水,偶写墨竹。今人往往以娟秀形容他的笔墨,其实不然,除学古之作外,他还常作率意劲爽之笔,以行草入画,笔势风利。这类风格可见天津博物馆藏《墨竹》长卷,一咏一画,极尽风竹雨竹之态势。
明清的许多文人都会在读书行事之余写几笔墨竹,这还要感谢苏轼、赵孟。他们以墨竹为契机,开拓了“古木竹石”这一题材,在绘画上对前人笔墨做了“减法”,使文人在不擅于纯绘画技法的情况下,亦能在兴到之时,写几竿墨竹,勾几笔木石,以抒胸中之气。
陈淳、徐渭,明代写意绘画的两座仙峰。陈淳曾随文徵明、沈周学画,善写湖石花卉,鲜作墨竹,广东省博物馆藏《竹石图》中的一石一竹,疏斜历乱中见生动逼真。此真非外表之真,而是其生命内质的体现。
较之以上,同为广东省博物馆藏的徐渭《竹石图》的笔墨更为跌宕放逸,气势撼人。他写竹,未曾听说师法具体某某,然其观念与文苏一脉极为一致:“万物贵取影,写竹更宜然……直须文与可,把笔取神传。”世人说徐渭笔墨狂放,行为肆意,然他却道出“君听竹梢声,是风还是哭” 这样柔软敏感的诗句。他是用自己的真心去感悟竹的姿态、声音、性灵的微妙之处,再用豪放磊落的笔墨书写出来。在当时崇尚“心学”的文化环境下,其将物象、笔墨与自身融合无间,这亦符合当时写真心、写真性情的艺术创作的观念。
归庄,字玄恭,乃归有光之孙。此卷为其于清顺治十一年(1654年)秋,应友人安卿(路泽浓)之索,寓居嘉兴天宁禅院时即兴而成。全卷有无坡墨竹五段,游浙东诗九首。归庄的墨竹“冷淡疏直”,自言竹“非俗士之所好”,竹性绝俗,更有抱节之意,在易代时也代表了民族气节。作为遗民,他不认当朝,以竹作喻:“画竹不作坡,非吾土也;荆棘在旁,终非其伍也。亭亭高节,落落贞柯,严霜烈风,将耐我何!”后半卷所题游浙东诗表面是游山玩水,实质上是祭拜殉国的节义之士,如倪元璐、钱肃乐等。他在昆山起兵抗清,败而亡命。好友顾炎武闻讯为其设坛致祭并作《哭归高士》四首。两年后,顾炎武在该卷后悼念:“玄恭既殁之二年,炎武过广平,安卿世兄出其遗墨见示,欲题所作哭玄恭诗四首,而时方忌讳,未便直笔,录去年报安卿一律于左,以志人琴之感云。”这卷《墨竹诗翰》的清绝,的确令人印象深刻,然当读过顾炎武的题跋,了解过归高士的生平之后,更会为之所动。不过,就墨竹传承而言,夏昶是归庄祖父归有光的外曾祖父,也许其中有些渊源。
同为明遗民的还有八大山人。八大山人和徐渭在文人写意画的历史上,都有着创造性的高度。他极少作墨竹,更不作密密丛丛之笔。故宫博物院藏《芭蕉竹石》是其鲜见的墨竹作品,一枝一叶中饱含率意与天真,画面气息内敛渊静,画境“寄至味于淡泊”,这种平淡之中蕴含了无穷的生命力。
图14 明 归庄 墨竹诗翰卷 浙江省博物馆藏
图15 明 陈洪绶 摹李息斋墨竹图轴 辽宁省博物馆藏
图16 清 朱耷 芭蕉竹石图轴 故宫博物院藏
与此同时,石涛在“高呼与可”!其作《高呼与可》,长近四米,笔墨洋洋洒洒,尽竹之逸态,卷后录《东坡题文与可谷偃竹记》。他高呼与可,还同文与可一样把竹人格化,“老夫能使笔头憨,写竹犹如对客谈”。他也非常赞同倪瓒画竹“聊以写胸中逸气”的观点,认为“我自发我之肺腑”。石涛的墨竹多为率情写意,取竹自然之姿,态势纵逸,常给人以风雨氤氲之感。其笔墨无定法,随心而运,酣畅淋漓。郑板桥称:“石涛画竹,好野战,略无纪律,而纪律自在其中。” 可见石涛笔下之竹,已入自由之境地。
郑板桥,是文苏一脉墨竹的忠实践行者,对文同“胸有成竹”有着深入思考,并提出“胸无成竹”的观念。他留下了大量墨竹画和咏竹诗,还曾详细记录了自己画竹过程与心得:
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总之,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化机也。独画云乎哉!
其脱宋元墨竹之形貌,师法造化,气质疏朗简洁,尝作大幅,颇有文同“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的气势 。并将诗文题款一起融入画面布局,以款字代坡代石。总结补充了文苏以来墨竹绘画的思想理论,为后世研究前人墨竹提供了充分的资料。
金农,“年逾六十始学画竹,前贤竹派,不知有人” 。其不因袭前人画法,“辄事画竹,然无所师从,每当幽篁解箨时,乞灵于此君” ,直取自然。故而笔下墨竹面貌多样:涨墨画竹,表现雨后竹叶耷拉黏连;习李法,双钩竿叶,以色填之;画竹林小景,几竿成林;另有朱竹画法。传朱竹画法始于苏轼,苏轼在试院时,兴到无墨,便以朱笔画竹,人谓竹色非朱,苏轼反道竹色亦不为墨,意足不求颜色似。以上可见其在墨竹画法上所做的探索与尝试。虽在画法上金农并未承认师古之前贤,但他对前贤墨迹亦有研究,且爱竹之心与前人一样。他曾撰《冬心画竹题记》赞美竹的品德,而这些品德亦是他本人的人格写照。
注释:
①苏轼《与可画竹赞》,《苏轼文集》题作《文与可画墨竹屏风赞》。
②苏轼《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三首》:“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吾诗固云尔,可使食无肉。”
④苏轼《祭文与可文》。
⑤谈晟广《苏轼体系墨竹观的确立》。
⑥陈师曾《文人画之价值》。
⑨邓椿《画继》卷三《轩冕才贤》,原文为:“虽文与可自谓‘吾墨竹一派在徐州(当时苏轼在徐州)’,而先生(苏轼)亦自谓‘吾为墨竹,尽得与可之法’。”
图19 清 石涛 诗画合璧图卷(分段) 故宫博物院藏
图18 明 石涛 丛竹兰石图上海博物馆藏
图20 清 金农 墨竹图轴上海博物馆藏
图21 清 郑燮 仿文同竹石轴故宫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