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龙:在世界坐标讲述中国历史
2018-12-19孙海燕
文/孙海燕
2018年5月28日上午,“第三届华语青年作家奖”在成都揭晓,在中篇小说、短篇小说、非虚构三大类奖项中,西部战区陆军作家王龙以《壮丽的荒芜事业》摘得非虚构大奖。王龙凭借其深厚的文化积淀和成熟自如的语言,完成了这篇以王安石变法为主题的扎实非虚构作品。作品拥有大气的总体格局,又在每一部分中抽丝剥茧,从历史的细节处捋顺了“王安石变法”的整个过程。对于今天已经进入深水区的改革开放而言,依然能给改革者提供深刻的启示。
对于王龙在非虚构写作中这种孜孜探索的艺术勇气,以中国作协副主席、著名评论家李敬泽先生为主任的评委会给予了充分肯定:“王龙的非虚构作品常关注重大的人类命题。他对自由、历史、战争及时代命运的思考令人印象深刻。作品具备明确的现实意义,充分彰显了正面的时代价值观。”
近年来,潜心于历史、军事题材创作的王龙成绩斐然,著有长篇历史散文集《天朝向左,世界向右》《国运拐点》《远去的身影》《山河命数》和长篇纪实文学《重兵汶川》(合著)《刺刀书写的谎言——侵华战争中的日本“笔部队”真相》等书,作品在英国、日本、泰国和台湾、香港等地译介、出版,引起海内外专家和读者的关注,曾获冰心散文奖、四川文学奖、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在场主义散文奖等奖项。
“华语青年作家奖”创设宗旨是希望青年作家们 “以敏锐的触角,关注大世界、大时代和大生活”,以其卓尔不群的理想坚守,严谨科学的评判流程,在中国文坛赢得广泛尊重。此次九位获奖者是国内广受关注的青年作家,这一奖项必将助推他们走向更广阔的文学道路。
与其他获奖作家相比,2006年才转行从事专业创作的王龙戏称自己是“半路出家”的鲁智深。但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后来者,在初涉文坛时却如同一位后半夜才开始赶路的旅人,独自点燃一具火把,全不顾及脚下的艰难湿滑,一步步摸索着走向历史峰峦的最深处。
王龙一直思考着一个沉重的命题:中华大地不缺宝贵资源,中华民族不缺英才豪杰,可晚近以来为何总在几番歧路徘徊之后,踏上一条最不应该走的弯路。今天,中国与世界的凝望对视从未如此接近,世界与中国的融合冲突也从未如此激烈。如何通过千年历史镜鉴复杂现实,如何参照世界坐标解决中国问题?回望坎坷来路,中国人如何既不妄自尊大,也不妄自菲薄,让前人的经验和教训给今人以镜鉴启迪,让先行者的足迹带给后人更加清晰的思考?这些都是王龙这些年在历史题材非虚构创作中苦苦探寻的方向。
历史研究的手段必须不断推陈出新,历史题材创作才能与时俱进。为此,王龙将一种独特的研究方法引入历史非虚构创作领域,那就是源于西方学术界的“比较史学”。比较史学是历史学的一门新兴分支学科,它将古今中外的诸种重大历史现象,即处于大致相同时代的不同国家、制度、事件、人物进行纵向或横向、宏观或微观、类型或源流的比较考察,力图从历史的异同现象中去揭示科学的历史规律,现在已经成为国际性的史学新潮流。
王龙尝试把千年中国的重大人物、事件和制度放在世界大棋局中进行审视分析,以理性眼光反思东西文明的成败得失,用中西对比剖析大国兴衰的经验教训,为中华复兴伟业探寻更广阔的历史镜鉴。他开始在历史长河经历冰山激流、越过沉船暗礁,去进行一次次令人深思浩叹的文化探险。
2019年底,历经三年漫长艰辛赶路,王龙终于风尘仆仆地归来,捧出了他的心血之作《天朝向左,世界向右》。他独辟蹊径开拓出“中西人物对比写作”,即通过康熙大帝和彼得大帝、慈禧太后与维多利亚女王、李鸿章与伊藤博文等主导国运民生的著名人物,在国运浮沉的十字路口不同的政治作为、人生选择和命运结局,透视近代中国迷失落伍的深层原因,剖析大国兴衰的关键节点。王龙在书中探讨为何慈禧太后独揽大权却“越帮越忙”,而维多利亚女王全身而退悠游林下,大英帝国却能蒸蒸日上高速发展?他的答案是不同的政治文化建设,造就了不同的治国模式;而同样作为醉心西学的帝王,康熙研习西学不是为了经世济民改造中国,而是为了当科学问题的“最高法官”,彼得大帝远走天涯寻师问道,则把对西方科技的兴趣转化铸就俄罗斯的“霸业利器”。对于李鸿章和伊藤博文的成败得失,王龙则从他们在个人出身、知识结构、时代背景等多方面进行对比分析,从而得出其事业兴衰的必然规律……正是这抽丝剥茧层层深入的剖析,让我们看清中西英豪的风云对决,大国浮沉的拍案惊奇。王龙对于国民性格的“硬心肠”式的反思颇见功力。那些历史人物的焦灼与悲欢,智慧与迷茫,勇敢与无奈,都无不体现出一个时代的侧影。
严肃的历史文学写作,应该有助于在全球化背景下发掘重建新的中华文明价值体系。著名作家王树增也深为这位军中小同行的勇气感动,给予真诚的鼓励:“王龙选择这个领域写作颇需要些勇敢无畏……随着时光的流逝和全球化的进展,东西方的冲突和融合势必更加凸显,这种针对中西方比较的历史文化探讨也必将在我们的社会进步中显得更为重要。只有如此,我们才不会妄自尊大,也不会妄自菲薄。”
王龙认为这并不代表自己写得多么好,而是东西方任何一种文化形态都有其精华和糟粕,不同的文化只有在比较鉴别中才能扬长避短。他期望通过自己对某一段历史的独立思考,对某一位历史人物的独到观察,给今天的人打开一个新的思想空间,提供一种新的读史理念,用理性精神建构现代公民价值观。在他的观念中,假如历史创作失却或谈化了自身的社会性、批判性及强烈的公众意识,那就等于丢弃了灵魂,成为一种过眼云烟的“无骨状态”,一种恶搞嬉皮的文学游戏。
这就不难理解,为何读王龙的历史文学作品,既有深厚的家国情怀,更有难得的血性温情。他的作品总有那么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悲天悯人之心。无论帝王将相还是末路英雄,无论是世界文豪还是一代枭雄,王龙都不想把他们抬高到云中的仙台焚香膜拜,也不打算将之丢弃在历史的暗角任唾沫掩埋。比如在写作《天人交战的“盗火者”》一文时,王龙发现毕生致力于“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的伟大思想家严复,居然深陷鸦片无法自拔,以残酷的自戕伤害了健康。王龙敏锐地触摸到严复一生深邃隐秘的精神黑洞:“当他望到大街上蹒跚而行、衣衫褴褛的数十百小儿那空洞无望的眼神,他提笔的手在颤抖,心如针扎。他无法想象三十年后,这些孩子将成为怎样的国民,这个国家能依靠他们变得更好吗?”王龙无法想象,一边忧国忧民翻译惊世之作《天演论》,一边吸着鸦片难以自拔的一代宗师严复,内心充满了怎样痛苦纠葛的人生悖论?
王龙的笔游走于古今中西之间,博观约取,恨则深入骨髓,爱则眼含泪水。他如同一位天人交战的历史“穿越者”,时而推窗见海,时而游园惊梦,时而抚剑长歌。悲欣交集的历史剧场里,他是最后那位泪流满面的看客。
在一篇探索瞿秋白为何没有参加长征的文章中,他写下了一个令人难忘的画面:瞿秋白这位书生革命家站在萧瑟风雨中,孤独地目送红军战友们长征远去的身影。那时瞿秋白明知这一留下来,就只有听任命运的摆布了,但他还是把自己身边一位身强力壮的马夫换给了年迈的徐特立,同时将自己最后一件长衫留给冯雪峰作纪念。瞿秋白深深知道,自己留下这些东西已经没有用了。
可即使对革命有再多的迷茫痛苦,他依然如泰山黄河般忠于自己的信仰选择。瞿秋白先生从容赴死前那张最后的照片,曾无数次令王龙怦然心动,肃然起敬。历史除了是非黑白,更有灵魂风骨。宇宙苍茫,天地洪荒,中国人为何那么看重 “粉身碎骨浑不怕,留取丹心照汗青”?每当看到瞿秋白先生临刑前的那张照片,王龙似乎总感到岁月深处的千年雄风扑面而来,隐隐听闻到历史暗角的虎啸之气。
中国是一个历史的国度。天地民物之变、兵火纷乱之迹、兴衰荣辱之慨……人类所能演绎出的一切悲欢巨变,无不曲尽精微,让人叹为观止。王龙一直铭记胡适先生当年在《信心与反省》一文里谈到中华文明的未来时说:“我们的前途在我们自己的手里。我们的信心应该望在我们的将来。我们的将来全靠我们下什么种,出多少力。”日拱一卒,不期速成。日积跬步,虽远毕至——在这种历史书写面前,我们和他一起经历天人交战的精神穿越。无论喧嚣不断,无论关山万重,他和读者其实都心有灵犀,互相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