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繁花春雨疾

闫晓平

故乡的四季极不均匀。冬天漫长，秋天短，夏天轰轰烈烈，春天快得像闪电。新疆的气候就是特殊。记得一位四川籍老师说，很遗憾，你们这里少了一个季节，我只感觉到夏、秋、冬，没有春天。这是他无聊的课上讲得最深刻的一句话，也让我对春天有了野心。

来到山东，我才发现送来春天气息的不是花而是一棵棵不起眼的树。树开花，报春信，翻开一年的新篇章。我慢慢理解那位老师对感觉不到春天的遗憾了。

每年，总是粉色、白色的樱花和金黄耀眼的迎春花最先开放，它们的花就像以数量取胜的弱小生命，密密麻麻，除了花看不见叶子和枝子。玉兰开得稍晚但很夸张，花硕枝疏，厚大的花瓣娇嫩得像婴孩的肌肤，正如张爱玲说的玫瑰花瓣，“脂的质感，缎的光泽和温暖”。山东的玉兰树白、紫两色花居多，也是先开花后长叶子，花苞丰满时，突然裂开一道细缝，散着幽幽的香气逐渐绽放。

丁香树开花晚，长得小气，颜色变化不多，常见白和紫色两种。花虽小香味大，老远闻香就能寻到。花香是调节心情的开关，每年春天，寻着香味在路边折几枝插到案上的小口梅瓶里，心里即无端欢愉一段时间。丁香花形如细长的小喇叭，一串串的极像了家乡的野沙枣花。野沙枣花模样低调得和隐蔽的叶子差不多，外表浅银灰色，细长的花管里面是鲜艳的金黄色，香味也是从里面神秘散出的。野沙枣花的味道是这辈子忘不了的奇香，带着穿透力的暗香，甜美而幽远，沁心入骨。小时候，胆子大敢跑远处的男生采来沙枣花，女生都围着拥抢。我会珍惜地把几串花关在铁铅笔盒里，取笔、橡皮时迅速盖上，使暗香多保留些日子。与之相比，丁香的味道实在是腻了许多。如今，野沙枣树就像城里碍眼的老建筑一样消失得干净，那种又甜又香的气味也像曾经弥漫过全身的初恋烟消云散。

说到香味，合欢树的花香是最清新自然的。合欢树开花晚，花期长，叶子完全长满再开花。合欢花冠像一把把漂亮的小伞，粉色，深浅不一。仔细看更像孔雀头上的小花冠，类似蒲公英的针状，每根针是一根花管。第一次见合欢花盛开时，整个身心都被拽住。记得谈恋爱时，我与夫在一段满是合欢树的马路边溜达，为避免拉手被人看见，夫别出心裁地从身后拉着我的手，我也学着从身后交叉拉他的另一只手，这样从前面看真是很规矩的散步。在路灯和月色的交融下，我俩走进一排散着幽幽香气的花树，我不禁兴奋地问：“这是什么树？这么香，开这么多的花！”夫娓娓地说：“没见过吧，这叫合欢树，开得自然是合欢花呀！”成年的合欢树树冠若伞状绿山，因为没有风，香气似雾气云纱般缓缓落下，浸透全身，诗一般的月色和音乐一般的花香为犹豫不决的情感顺水推舟。如今，那段梦一般栽满合欢树的街道已被大型超市和酒店完全覆盖。

花和看花人是可以入画的，画也可当花看。记得徐悲鸿创作过一幅花一般的仕女赏花图，提款也有味道：落花人独立。画中一位娴静如水的女子手持一把纨扇，有情无情地凝视着眼前满地的落花。这幅画很容易让人想起他师生恋的学生孙多慈和眉间心上都是愁的青莲居士。久看，神儿都会被拉进画里，似亲临满地落英的画中人。花开花落本是寻常事，痴人眼里，就成了自恋和自怜的喟叹。

初春时，我在楼前草坪里的一棵野苹果树下遛狗。天色晴好无云，满树的小白花开得正艳，一朵朵静如座钟，淡然地只待花期尽，从容地随风飘落。树荫下，虽然充耳是嘈杂的蜂鸣声，却难看清蜂蝶的影子，飞虫们忙得像闪电，打着旋儿飞来飞去。在这个热闹季节，花儿、蜂儿、蝶儿都是热闹的，周围几棵不同颜色的樱花也枝头满满地裹着浓密的花衫，像冬天挂满绒雪的玉树琼枝。

早晨上班时，楼上一对新人的亲朋在准备婚礼。楼梯扶手绑满了各色气球，单元门前也拉上了写着祝福词语的充气彩虹桥，人们忙得像那些蜂和蝶。中午下班，婚礼早散了。草坪、楼道上一层五彩缤纷的礼花屑和落花被风吹向道路边，驻足难辨。那些落花开得早一些，自然先谢。眼前这真花、假花真假难辨的情景让我很震惊，那一刻像堕入《红楼梦》里的太虚幻境。春花轰轰烈烈地开，人们热热闹闹地结婚。开过花的树，会在风霜雨雪中默默生长一年，一些树努力地养育果实，另一些随意地任由衰老，反正来年依旧开花。人结完婚，就得安安分分地过一辈子日子。一样的庆典却是别样的期盼和厮守，做人比做一棵树艰难。

几天后，一场斜斜密密的春雨，像梳子一样把各种花树的花瓣都拢到地上。一些将尽花期的花瓣被顺水推舟地吹落，有些花正开得旺盛，却不堪春雨的重负，被迫离开枝头。所以，即使满地落英，也不都是衰败所致。早熟的代价是早衰，道理并不那么简单，很多没机会成熟的花也会别无选择地夭折。我曾拾起一枚落花，真新鲜，带着绿萼就落了。睹物生情，闲吟一首《春花春雨》（依古韵）：

蕊香弥漫蝶蜂飞，燕剪柔丝筑翠帏；

一树繁花春雨疾，四时心境昨如非。

少年不觉良宵短，白首依偎晚照归；

竹杖芒鞋晴渐好，明窗小几酒初微。

一年只有一个春天，树可以每年开一次花，人不能每年结一次婚。人生如戏，正如戏里唱的：“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痴。”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反反复复的过程却不是简单复制，外表无风无浪的日子，谁知有多少暗流、冰山埋伏着呢！做不了一棵树就像树一样活着。

深秋，第一次在二十多年树龄的栗子树林里拾栗子，老树的枯枝残叶竟然也遮天蔽日似的，人在林子里像是与世隔绝，阳光只能从拐了几个弯的缝隙里钻进来。一阵莫名的风地搅动着枝叶似暗流般涌动，沙沙颤抖和簌簌落下的黄叶似疾雨灌耳惊心，落下一團带刺的栗子会立即埋没在落叶中，循着声音过去也找不见。人湮没在林子里，像深海里的游鱼更像一棵树，自由和孤寂同在。

生命是平等而相互融合，从来都不是单独存在的，不只是开花，不只是爱情，一切都很短暂。美妙的东西不会因短暂而失去存在的意义，生命就像一炷点燃的香，是不可逆转的消耗过程，不得不珍惜。诗里也说，一生只够爱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