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记忆

2018-12-18李月峰

满族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铁蛋刘老师叶子

李月峰

很多年里,我都无法确定,脑海中的那一幕,是童年的梦境,还是现实生活中发生过的。

发生在夏天,我七岁。到秋天,可以当小学生了。从上一年开始,母亲就千方百计想把我塞进学校,她已经烦透了每天扯着我去厂里的托儿所,那里的孩子都比我小,有的还吃奶呢,整天哭哭叽叽,恨得我都想拧他(她)们的屁股。单单是为了我,阿姨们也要将托兒所的栅栏门上锁,但我有机会溜出去,在厂区四处溜达,有一回我还把两个更小的孩子拐带出来,爬上了吊车,阿姨跟母亲形容她当时的心情,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从此,这个阿姨不再喜欢我,我不觉得她喜欢过我。母亲试着说服学校的老师收留我,但老师说,你女儿才六岁呢,明年吧,明年上秋了送过来,我收她。这位老师瘪瘪嘴,就是地包天,认识我母亲,她家和我家隔了两条胡同。有些时候,晚饭后或中午时分,能见她跟别的女人在胡同口的公厕前排队,家长里短唠嗑。

于是,在父母上班,两个哥哥上学的白日里,我脖子上挂上了家门的钥匙,成了一个留守儿童,街坊里也有像我一样被家长如此安置的孩子。脖子上的钥匙用一根长长的红绳串的,金铜色,在太阳光下晃动会折射出刺眼的光芒,也能映出我模糊不定的、鼻梁上布着雀斑的小脸。母亲明令我不准到大街上去,我活动的范围在院内、家门口和胡同里,最远到胡同口,也不能跟野孩子玩儿。野孩子是指比我大,不去学校或逃学的小子们。母亲还托付邻居管奶奶费点心,瞅着我点。到中午,哥哥们就放学了,小哥的学校正在建新校舍,只上半天课,有兄妹两个人在家,母亲就十分地放心了。实际上,不上课的小哥哥从不在家待,也从不带我去玩儿。

管奶奶住隔壁,在家看两个孙子,一天中总有一回,奶奶隔着墙头喊我,小英子小英子!奶奶喊我只有一件事,替她去公厕倒便盆,是那俩小屁孙子拉的臭。我跟母亲抗议过,母亲心里是不太高兴奶奶让我做的事,但有求于奶奶“照应”我,也就违心让我认为帮奶奶做点事儿是应该的。我小哥则很坚决,让管小脚自己去倒臭。小哥因此挨了母亲一巴掌。

那天的夜里下了雨,胡同的坑洼处有积水,我在水里放小纸船玩儿,到正午,炽热的太阳就会将这些积水蒸发掉。一抬头,叶子姐姐家大门口立一个黑衣男子。这会儿,胡同里静悄悄的,大人们都上班了,学生们在学校,就连整天把收音机开得震天响的孙宝财家也悄然无声,他一定是又喝了酒。喝醉了的孙宝财要死死地睡上一两天。孙宝财是个光棍,除了喝酒,爱趴人家后窗偷窥,周围胡同人家的后窗都被他趴过。那时候我们住的房子是前院后窗,窗户统一高度,一个成年人无需踮脚尖就能看清屋内。有一回,孙宝财趴一对新婚小夫妻的后窗,被新郎打掉了两颗牙,去医院镶了两颗金属牙,见人就咧嘴,露出两颗亮闪闪的大“金”牙。

黑衣男子出现得突兀,看到他的瞬间,我有吓一跳的感觉。男子穿一身新衣服,四个兜儿,扣子一个不落都扣着,还露出一圈衬衣白领子,衣服左胸的小衣袋里插两支笔,我猜一支是钢笔,一支是圆珠笔,父亲常这样做。大热天的穿这身有点显隆重,他的皮鞋也亮亮的,大概是踩了水,鞋面上溅到了泥点子。剃着短短的头发,露出青色的头皮,要是他手里拎点什么东西,就像在节日里走亲戚的人。

那人看看我。他比我两个哥哥都要大,二十多岁,脸上汗渍渍的,他用手推门,推了几推,门闩着,没推开,接着整整衣襟,咳两声,蜷起右手食指敲门,动作一连串,很有仪式感,敲门声不大,但足够清楚响亮,能深入人心。不知道为什么,叶子姐姐家迟迟没人应门。我叠小纸船时,还听到叶子姐姐在院子里唱歌,“马儿啊,你慢些走啊慢些走啊……”

叶子姐姐从农村回城不久,在晚饭桌上,我听母亲对父亲说,叶子命好,插队没三年就抽回城了,她这一批回来的都分了不错的单位,啧啧。

舅舅家的表姐也是下乡回城知青,接受再教育八年之久,被分在一家街道小加工厂,母亲话语中不免有点酸溜溜的意味。

我感觉黑衣男子敲了太久的门,一下又一下,有节奏,不急不徐,也不依不饶似的,我都想跑过去替他喊一声叶子姐姐。终于,门开了,我松了一口气,瞥见一条大辫子在被虚掩上的门缝里甩动了几下。

我心里猜来人是叶子姐姐家的什么亲戚,也没再想什么,便丢到了脑后,继续玩我的小纸船。没一会儿就有点腻了,瞅瞅空荡荡的胡同口,琢磨着去哪里玩儿。母亲的明令对我没有实质性的约束,我常常一个人跑到大街上去,东走走,西逛逛,有时追着卡车的屁股后头猛跑,遇见过一个司机,一会儿把车开快,一会儿开慢,有个时候,司机从车窗里伸出脑袋,丫头,要坐车吗?我盯着那个歪戴帽子的司机,觉得他不像好人,好人没有歪戴帽子的,我扭身往回跑,听到身后司机发出鸭子般嘎嘎的笑声。回家跟母亲讲,母亲闭上眼睛,捂住心口,像犯了胃疼一样大口喘气,接着就光火了,告诉过你,别到大街上去,别去!坏人专抓你这样不听话的孩子,带到山上,山上的老虎会吃了你。

有时我真烦母亲,我家附近有一片苇塘,母亲也不让我去苇塘玩儿,说会淹死小孩儿。我没见有小孩儿被淹死,倒是有个半大小子刚入夏时在河里洗野澡时死了。

死了的小子叫铁蛋,他家跟我家住相邻一条胡同,总见他跟几个一般大的小子们在胡同口那儿咋咋呼呼地掰手腕,比谁力气大,比谁的弹弓射得准,比谁屏住呼吸时间长。铁蛋有个哥哥是解放军,那时候谁家有解放军,门口就钉一个小牌牌,上面写四个字,军属之家。铁蛋跟人吹牛说,一等到毕业,当兵的哥哥就会送他一套军装,真正的军装,部队发下来的,连军帽都有。街坊谁家的小子就算头上有顶仿军帽也会让人羡慕不已。

铁蛋妈是革委会的人,经常挨家挨户喊人去开会,三天两天就有会要开,批斗批判大会,宣判大会,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大会,军民联欢大会,忆苦思甜会。只要铁蛋妈一出现在胡同里,就是要开会,每家要出个人参加,有的会还要全家老小都去,比如,学习老三篇大会,铁蛋妈在学习前摆着手臂指挥大家唱歌,“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

有一次,开大会出了点故事,让胡同里住的人笑了几天。是忆苦思甜会,在一所小学的教室里,到场开会的多是年轻人,请一个老人家讲讲万恶的旧社会,地主老财剥削穷人的事,类似于周扒皮半夜鸡叫。没开讲前,铁蛋妈又指挥唱歌,“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开大会,诉苦把冤申,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和泪……”。

那个请到的老人家白胡子,白眉毛,小眼睛一眨一眨的,开口讲道,你们这些孩芽子是没经历过那社会,那家伙,地主老财可不是个东西,俺打长工,你们知道啥叫长工?没房子没地光棍一条,不打长工,能咋办?给地主种稻子收稻子,那家伙,小米干饭,大锅炖小黄花鱼,可劲儿让俺们造,为啥呢?造饱了给他割稻子呀。那家伙,我能吃三大碗饭,地主老财才鸡贼呢,掉地一个米粒都得让俺们捡着吃喽,现在没那日子喽,除了窝窝头就是玉米糊,填饱肚子就不错喽。可惜了,一解放,那家伙,就给毙喽,毙得好,地主老财嘛。唉,真想那会儿小米干饭就小黄花鱼的日子哟,没有喽……

铁蛋妈妈提醒白爷爷,讲反了,现在是好日子,过去那不是人过的日子。转过脸,铁蛋妈对会场上的年轻人讲,地主老财是包藏祸心,收买人心,我们革命群众和小将们可得擦亮双眼。有个小子接话茬,主任,我想吃小米干饭炖小黄花鱼。铁蛋妈妈脸孔一板,滚你个小鳖犊子!我们宁可吃社会主义的窝头,也不吃万恶旧社会的小米干饭炖小黄花鱼!

铁蛋被淹死后,再没听到铁蛋妈喊人去开会了,倒是有几个寂静的深夜,我突然从梦中惊醒,窗外远远传来铁蛋妈妈的呼喊,铁蛋,回家啊!铁蛋,回来啊!

就听身边的母亲叹一口气,于是,对我又加紧了紧箍咒,不准再去苇塘玩了,淹死了没人救你。

母亲是吓唬我罢,我才不信自己会淹死在苇塘里,我跟胡同里的孩子们趟苇塘时,还捡到过鸭蛋呢,附近养鸭子的人家,白日里就把鸭子赶到苇塘里吃虫子,我们小孩子都知道哪儿水深哪儿水浅,小片苇塘的水也不过没到膝盖。

有一天,我还发现了一个去处,也是一片苇塘,密密的芦苇丛中央有一片隆起的空地,两间教室大,平整干净,泥土柔软,没有沙石,就像被人整掇过一样,成年人站立上面会高出苇丛,我这样的小不点,就会被隐藏起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空地上出现了一张席子,用干燥芦苇编织的席子,跟我家炕上铺的一样,比我家的要新。我从来没想过为什么会出现这东西,也没把这地儿告诉别的小伙伴,它属于我一个人的地盘。

有些下午时光,我溜出家门去我的秘密高地,躺在簇新的席子上看云彩,它们的形状一忽儿是一匹马,一忽儿又变成了一只羊,马变成了老虎,羊成了兔子,老虎追逐兔子,兔子渐渐幻化成一面飘动的旗子,太有趣儿,你想它是什么就是什么。看累了,困了,我便美美地睡上一觉,夏天的午后冗长,一觉醒过来,阳光还是明晃晃的,苇塘里的青蛙一个劲儿地聒噪,伸伸懒腰,在席子上打几个滚,该回家了。

我遇见一奇怪的事,那天,刚进入我的地盤,迎面碰上一个女人,正用手理头发,瞧见我后原本红朴朴的脸孔变得煞白,怔了片刻,将尖尖的下颌抵到胸前匆匆离开。她走了,我才又发现不光她一个,还有个男的,一手拎着裤子,像刚刚便便一样,男人瞪着眼,吼我一句,小丫头片子上这来干吗!

这男人我没见过,但认识那个女人,她有一对双胞胎儿子,跟我差不多大,很讨人嫌,也是一对惹祸精。有一回,几个小孩儿在胡同口玩耍,这俩小子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羊粪蛋蛋,就往一个叫丫蛋的脖领里塞,正巧被丫蛋叔叔瞧见,叔叔将双胞胎各扇了两巴掌,双胞胎鬼哭狼嚎跑回家。没一会儿,女人扯两个儿子来找丫蛋叔叔算账,一边走一边嚷嚷,欺负我男人不在家是不是?哪个王八犊子?有种你别跑,看老娘今天不废了你!

丫蛋叔叔没等女人到眼前就怂了,丢下句好男不跟女斗撒丫子了。

女人丈夫是远洋船员,一年有半载不在家,但只要一回来,双胞胎便能拿出新鲜玩意儿眼馋邻居家小孩儿。那会儿街坊小孩儿玩的东西不外乎弹弓啊,玻璃球啊,木头手枪啊,香烟盒啊,有的丫头最多不过有只花皮球。双胞胎却有装上电池就跑的小轿车,轿车是红色的,极漂亮,我们几乎都没见过。大街上常有卡车驶过,偶尔会有辆吉普车,还有马车驴车,难得见到辆轿车,就算百年不遇看见辆轿车,也都是黑色的。除了小轿车,双胞胎吃的东西我们也没见过,巧克力豆,又黑又亮的小球球,而我们只偶尔能吃到颗酸梅硬糖。就因为女人家过的日子跟大多数人家过的日子有区别,再加上那两个狗都嫌的小子,邻居们都不太爱搭理这一家人,若是见女人在头里走,背后就有人说,看她浪的,男人不在家,还穿那么新的褂子。

我跟船员家的女人在苇丛中碰面没多久,奇怪了,空地上的那张席子不翼而飞,它凭空而来,又凭空而去,难道是云彩变的老鹰叼走了不成?过了些时候,母亲领我去百货公司扯几尺布,在柜台前遇见了那女人和她当船员的丈夫,母亲先跟船员打招呼道,回来了,又对女人说,也买布呀?

女人点点头,看看我,脸红了,喃喃夸了我几句,跟丈夫走了。回家的路上,我跟母亲说了那件怪事,我还为那张不翼而飞的席子忿忿不平,或许是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偷走的。母亲又像犯了胃疼似的抚着心口,一边叹气一边摇头,你真不让大人省心,告诉你别去苇塘你偏去,遇上坏人可怎么办?又问,这事儿跟旁人讲过没有?我摇头,母亲遂下了两道明令,不许对外人讲,不许再去那个地方!母亲还许诺,如果我听话,等秋天上学时,会给我买个新书包,不听话,就只能用哥哥以前的旧书包。我向母亲保证听话,我想要个新书包。

我将小纸船从泥水中捞出来,摆摆正放在大门口的台阶上,把敞着的门关严,准备上锁,往胡同口瞥一眼,一个小男生晃晃悠悠走进来,书包吊在脖子上,走一步,书包在胸前荡一下,是四林,叶子姐姐最小的弟弟。这时候,我听到有谁在呼叫,随着尖厉的叫声,四林把书包甩到身后飞奔而来。

记忆就到这里,母亲却说,你做了个多奇怪的梦呀。

如今,我五十岁了,退了休,独自一个人住在父母留给我的大房子里,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孤寂,这孤寂不是退休后才有的,自打父母离世后就形影相随了。过去几十年中的绝大部分时间,我跟父母一起生活,结过婚,但这段婚姻短暂,不到一年,是我主动离的,只有体验了与一个之前二十几年里从未谋面,因机缘巧合步入婚姻的人共同过日子的经历,你才会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样的生活,跟谁在一起合适,我想另一个人也是这样想的。前夫怀疑我精神方面出了问题,也难怪,一些时候,我会出现恐慌,却不清楚恐慌的缘由,它来得莫名其妙,感觉丢失或错过了什么,我费力在脑海里搜寻,某个记忆掠过一线身影,飘飘远去,我抓不住它,能抓住的就是那个梦,一旦触及到梦境,我的脊背就发凉,像贴在冰冷的一面墙上。每当我纠结于此,父母便进行干预,转移我的注意力,宽慰我。人的大脑有限,不可能记住所有的事,总会有忘掉的,想不起来的就不去想。问题是恐慌突然那么一下子,席卷而来,我都因为前夫的责难疑心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病。

我有再婚的机会,临到最后总没成,父母尊重我的选择,但包容不意味没有忧虑。我记得过三十八岁生日那天的事,照例在酒店庆祝,父母还为我订了一份生日大蛋糕。小时候过生日都是吃母亲擀的长寿面,里面有两个卧鸡蛋,我吃着面,母亲就在我面前唠叨,儿的生日,娘的难日。我不懂,母亲便说,等你有孩子时就懂了。

从饭店出来,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此刻,天空是暗紫色的,犹如悬挂着的巨幅天鹅绒,繁星烁烁像天鹅绒上撒下的碎钻,街道上也是五色灯光,一个美丽的夜晚。我一手挽父亲,一手挽母亲,站路边等出租车,父亲说,也不远,走走罢。于是,我和父母一同往家走,父亲很突然地说,真希望有另一个人跟你这样回家,你知道,我和你母亲一年比一年老,不会一辈子都……

父亲人平知,在我和哥哥们小时候,从未高声对我们讲过话,他没说出的下半句话,我知道是什么,父母不会永远活在世上。我从不去想这个问题,也未曾跟父母探讨过,我知道私下里,父母是谈过的,他们不会在意寿命的长短,那是自然规律,只会为不能永远陪伴我而感到遗憾,他们最终还是希望我有个归宿,不言而喻,这个归宿就是能看到我再婚,偶尔委婉的提醒也是一副对不起的口吻。或许,我应该明了我的心迹,在他们身边很幸福,不想再去尝试跟其他人的生活,这样的话充满了感激的色彩,而父母不需要我的感激。我也从未说出口。

像之前父母委婉提到我个人事情时一样,我转移话题,仿佛是突然想起来似的,扭脸问母亲记不记得小时候打我的事,也差不多是这样的一个晚上,母亲说胡扯,我可没打过你。

记不得什么原因,挨了母亲的巴掌,我愤然跑出家门,跑出胡同,听到“嘭”的一声响,抬起头,一朵礼花在天空绽放,像一颗巨大的金球,霎时,黑夜闪亮起来,继而,星星点点的火花飘飘撒落,我看呆了,连挨打都忘记了。

母亲说,打一巴掌你倒记仇了。

父亲笑言,打少了,你哥哥没少被打,他们都忘了。

我对母亲说,小学那会儿,老师总来家里告状,您还记得吧,老师长一张大长脸,外号叫带鱼,天,谁给起的外号,倒也贴切,批评我上课不集中精神,掉了魂似的。每次我都以为会挨揍,真怪,您没揍我,可心里不踏实啊,还想着会是秋后一起算账呢,到今天,这个账也没算。

我又对父亲说,有一回舅舅送来一篓苹果,正赶上带鱼来家里,您说带几个苹果回家给孩子吃吧。带鱼扎着两手说不要不要,说不要,却看着您往口袋里装。他又说,拿两个得了,就站一边等着,直到您装满了那个袋子。带鱼走了,您和母亲这个笑啊,都笑出眼泪了。

父亲说你不說我还真忘了。

母亲插一句,有几分唐突,并且从我身边转到父亲那面,我听说退休工资要涨了。

夜色里,父母相互对视一眼,仿佛是心照不宣,又似一种提醒,总在我提及从前时刻,父母都会表现出这样的警觉,他们回避谈论过去。一次,晚饭后跟父母一起看电视,里面播一部关于老北京的纪录片,我一指屏幕出现的老北京胡同,像不像咱家过去住过的地方?真像哎,我可是记得叶子姐姐家最先从那儿搬走的,咱家是第二个搬走的。

实际上,我并不知道叶子姐姐家什么时候搬走的,某天背着书包上学经过叶子姐姐家时,发现里面的人都不认识,我吃了一惊,好像我睡了一觉醒过来后这一家人就消失了,父母和哥哥们都不知道他们搬哪儿去了,哪一天搬的都说得含含糊糊。过了没多久,我还没来得及认全班级同学的面孔时,父亲跟人换了房,我不清楚父母为什么要换房子,在我看来新家不比原来的家更好,只是离我上学的学校远了,不得已,转了学。自此,我们再也没回到原来的地方。

电视里的老北京城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回忆,父亲的视线转向母亲,晨报上又登一起电话诈骗事件,被骗的人损失了五十万呢。

母亲接茬道,现在的骗子,就连去早市买个菜也能骗了你,小英子,我把降压药放哪儿了?

父亲已经用遥控器换了频道,他们的做法太过明显,打断我,我心想,是不是在一个我不知道的什么时候,发生过我不知道的事?我好奇又不安,而努力搜寻记忆的结果,又总是绕不开那个梦。

我曾背着父母回过原先住的地方,是我上初中的时候,社会大环境发生了变化,城市学生不必再下乡接受再教育了,学校里那些向红卫兵组织靠拢的积极分子也被告知,红卫兵已经结束了历史使命。接着,学校前的一片苇塘和上百间平房被填平被夷为平地,有人说要盖高楼了。

下午自习课时间,窗外不时传来挖土机和搅拌机的声音,我心不在焉,有种空虚感,一道记忆像水面的涟漪荡开,我住过的胡同,去过的苇塘,那条追逐卡车屁股的宽街,管奶奶拖着长音喊我干活儿的叫声……蓦地,我心生一念,逃课,在那地方也变成一片废墟前去看一看,我隐约觉得,在那里,存在着一份情报,我丢失或错过的秘密就在其中。

我从学校出发,走走停停,因为记忆偏差,有一会儿还迷了路,差不多经过了无数条相似的胡同小巷之后,它突然就出现在眼前,就像不期而至的一个梦境。我愣住了。

狭长,幽深,站胡同口,能听闻人语,谁家的婴儿在啼哭,两个小男孩儿从一户人家奔跑出来,我还以为是管奶奶家的俩孙子,到他们跑近了,才发现自己不认识。就是这时候,我就像被人推了一把,看见自己抬起脚,一步一步走进去,走回七岁的童年,一只小纸船倾覆在泥水之中。

“咣当!”几步远的大门被踢开,一个女人将大盆脏水泼在了墙根,女人扭脸瞅瞅我,眼神陌生而警惕,我一惊,明明呆在原地嘛,却出现了幻觉,“魂儿又掉了”,带鱼老师将一截粉笔头击到我头上。

此时,空气中弥漫着阳光的味道,还有几丝甜腻的气息,仿佛张开嘴能吃似的,内心的那种错过的空虚感又来了,我害怕般地向后退去,然后,转身跑开。

我没跟父母讲这次探访,也无法解释看到了七岁时的自己,还有刹那间的害怕,我害怕什么呢,我不知道,可能也永远不知道了。

父亲走那年,我四十六,三年后,母亲去了,临到最后,母亲的哀伤和无奈都刻在脸上,以后要多跟邻居走动,多交朋友,别纠缠那个梦,老了就去敬老院,至少,在那里不会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母亲离世后,马阿姨陪我度过了最难熬的时期。她是母亲的挚友,老伴没了,一个人生活了十多年,是个乐天派,活得也洒脱,称自己是“80”后,微信比我玩得还溜道,经常上“酷狗”和“一直播”唱歌,不见得多动听,自娱自乐,还有粉丝给她点赞。马阿姨时不时来家里看看我,我猜是母亲托咐过的,一等到我退休,马阿姨就把我拉进社区老年合唱队。

合唱队有二十几人,年龄最大的93岁,我算是最小的,合唱队的指挥兼声乐老师姓刘,大家都叫他刘老师。刘老师身材瘦弱,戴副近视镜,文质彬彬,唱歌却有底气。以前我总以为唱歌好听是天生的好嗓子,尤其美声,却原来也是可以训练的。我最先从呼吸开始练习,呼吸,蓄气——丹田之气,再练习发声,有点儿像念白吟诵,接着就是吊嗓儿。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自己的嗓子可以“立”起来了,以前不敢尝试的高音曲目也能差强人意地唱下来了,接下来我就正式参加“演出”了。合唱队通常都是在社区的一些活动上演出,除了合唱,我也独唱过,还在电视上露过脸,电视台录下了社区搞的以共建和谐社会为主题的广场晚会。

日子似乎又有了些许的快乐,这感觉原本已经跟母亲一同消失了,我还以为再也回不来了呢。这天,我又出门去合唱队活动室,那间活动室是辖区内的一个老板赞助的场地,我来早了,活动室里就只见刘老师一个人,我跟刘老师打招呼,问他怎么这几天没见他爱人,刘老师的爱人也是合唱队的成员。刘老师说女儿生产,老伴去了深圳照顾女儿。我恭喜了一句,开始搞卫生,刘老师在身后的一句话,吓我一跳,你是小英子吧。

我瞪大眼睛看着刘老师,母亲去世之后,除了一年也见不到几面的哥哥们,就再也没有人这样叫我了。

刘老师说,其实也不知道你大名,叫吴英的人也很多,就是那回大家聊天,你说起过去住的地方,还有,你下巴長颗美人痣。

那你……

我们是老邻居,你那时还小呢。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刘老师说,不知道你能不能想起来,我家院子里种了棵枣树,枣子红了,你就上我家,我爸就给你打几颗枣子,有一回,你用衣襟兜着往外走,被大门坎绊了一跤,哇哇大哭,哭得那个惨哟。

我有些结巴,刘叔叔……

刘老师用力点点头,眼圈有点儿红,难为你还记得。

你是……四林……

可不就是我嘛。

一霎,我脑海里闪出一个画面,一个小男生把书包吊在脖子上,晃晃悠悠走进狭长的胡同,还是那个梦,是梦吗?

要是走在街上,怎么也是认不出的,都四十多年了。

……刘叔叔和婶婶……

走了,都走了,你父母呢?

……也……

慢慢就轮到我们了。刘老师黯然道,我突然从他脸上日常的表情之下,觉察到几丝很难被人发现的哀伤的调子。

你家后来搬哪儿了?

繁荣里,现在叫盛世小区。

搬家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就是有一天发现里面住的人都不认识才知道的。

出事后很快就搬了,也没跟街坊讲。

出事?出什么事?

你……刘老师略带些吃惊地望向我,我肯定自己的脸上也是同样的表情,突然的一下子,一幕回忆把我拖回了过去,画面有些模糊,一个人在呼叫,又一头撞到了墙上,而那个呼叫的人竟然是我自己。

我抬起头,眼前只有刘老师一个人,活动室外面的小路上,缓缓地驶过一辆白色的轿车。

我把刘老师请到家里,中午时分,做了简单的饭菜,但我和他没有食欲,泡了茶,刘老师喝了一杯便告辞了。跟刘老师回来的路上,他讲的事件恰好接续了我的那个梦境,当然,不是梦,梦不会清晰得令人难以接受。多年前站叶子姐姐家门前的黑衣男子,是叶子姐姐在青年点处的对象。事发后,这个对象交待,叶子姐姐回城的名额是他让出来的,却不想叶子姐姐回城没多久就写信提出分手,他来找叶子姐姐是试图挽回他们的关系,没想过要杀人,用来行凶的刀是叶子姐姐家的,两人没谈拢,叶子姐姐赶他走,先操起案板上的菜刀,他夺刀时被划伤了,一怒之下砍了叶子姐姐。

刘老师讲,原本姐姐有活命的机会,逃出大门时懵了,没往胡同口跑,却跑进了死胡同,被堵在那里。我抓住姐姐对象的衣服向后拖,我才十二岁,没那么大力气,却也始终没有松开手,衣服最后是姐姐对象扯掉了才挣脱的,直接去派出所投案自首,一直到大人们都来了,我手里还紧紧抓住那件满是鲜血的衣服。

刘老师讲几句,就用手掌抹一下脸,地上到处是姐姐的手指,她一直用手护着头,还喊我,四林快救命……

我唏嘘着,说,这些我都看到了,但失忆了,惊吓过度,很多年了,到今天我才敢肯定,从小到大,父母都努力让我相信脑海中常出现的那一幕不过是做了梦。

关于失忆,我最早从一部外国电影中得知,一个在战场上受伤的人忘记了自己是谁,这部影片让我的内心受触动且记忆犹新。直到几年前,我结识了一位精神科的心理医生,他告诉我失忆属于脑部活动失调范畴的疾病,常见的患者有两种,一种由于事故受创造成的短暂性失忆,这种情况下,患者可能记不起出的事故,之前和之后的事都能记得清清楚楚。另一种失忆类型的形成有点复杂,比如神经系统问题,要么体内荷尔蒙严重失衡,失忆者可能永远都想不起自己是谁,或只能记住刚刚发生过的事。我就是从那时起,怀疑自己失忆过,什么原因,或由什么事引起的却不知道。只记得上小学前,有一天,好像是从一场又深又长的梦中醒过来,见奶奶戴着老花镜在窗前做针线活儿。奶奶每年夏天都会来家里住上一阵子,奶奶会讲故事,牛郎织女呀,嫦娥奔月呀,猪八戒娶亲呀什么的。奶奶总是在晚饭后,搬个小马扎坐到大门口,身边围着一帮小孩儿,奶奶拿着蝇甩子,一边驱赶蚊子一边讲故事,也有大人站一边听,还满津津有味的。

我奇怪奶奶来了自己竟然不知道,大声喊奶奶,吓得奶奶眼镜都掉了,瞪着眼睛问我,小英子,你喊我了?你认得奶奶了?奶奶也大声喊起来,她喊母亲的名字,母亲一脸惊慌地跑进屋,奶奶声音都抖了,小英子叫我了,她叫我了!

母亲面容憔悴,眼睛红肿,得了病似的,结结巴巴道,小英子,妈妈在这儿,在这儿呢,你认得妈妈吗?我心里好生奇怪,我连妈妈都不认得了吗?母亲一把搂住我,又哭又笑起来。现在,我明白了,我从失忆中恢复清醒过来,又忘掉了最可怕的一幕,父母总竭力回避谈论过去,就是害怕勾起我的回忆,害怕我再一次迷失。

刘老师说,能忘掉是好的,我不能,大概有一年多时间,都不能正常上课,我妈连班都不上了,在家守着我,那么快就搬家,不,几乎就是在出事后就搬了,也是为了我,搬得远远的,离开那个伤痛之地。

刘老师走了,我把他送到门口,一回头,看到墙上挂着的父母年轻时的照片,结婚纪念,1957。

瞬间,我的眼泪流下来了。

〔责任编辑 宋长江〕

猜你喜欢

铁蛋刘老师叶子
“咕咚”因何加引号?
借助连环画讲故事
倒立
春天的样子
我就叫铁蛋
铁蛋的吃瓜季节
幽默的刘老师
一片翻转的叶子
舞动的叶子
Word F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