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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眼

2018-12-18伊尔根

满族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于洋局长儿子

伊尔根

1

“就这些存根?”

“就这些。”

“如果确定,就在移交单上签字吧。”

光线不好,于洋摘下眼镜,冷组长见状问:“老于,今年多大了?”于洋想,这句话还像句人话。县城太小了,都在政府部门工作,谁不认识谁啊,但在此之前,冷组长的问话就像审讯,让于洋特别不舒服。

“四十九了。”

“过四十八了,很正常。”冷组长若有所思地说。

签完字,于洋送人下楼。电梯里,冷组长面无表情地看着指示灯,组员小黄捧着档案袋,和他并肩站着,脸上努力装出严肃的表情。于洋想打破沉闷,却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只好缄默不语。指示灯闪烁着,五,四,三,二,平常五层楼转瞬就到了,而今天这楼下得特别漫长,漫长得如同一场高难的考试。终于到了一层,于洋如释重负,感觉轻松极了。他快走几步拉开车门,然后想和冷组长握手,冷组长却径直进了车,于洋转身欲走,冷组长摇下车窗,说:“老于啊,这一阵子不要走远,可能随时问话。”于洋刚想回话,冷组长摇上车窗,司机立即心领神会,迅速把车开走了。

于洋感觉受到了屈辱,望着冒着尾烟的小车,心里暗骂,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巡察组组长,真能装!

回到办公室,于洋仍耿耿于怀。冷组长名冷长风,虽说和于洋没有深交,但也是二十多年的老相识了,没想到他今天非但不给一点情面,还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让于洋气愤不已。狐假虎威。于洋深深叹了口气,没有办法,巡察组手里握着县委的尚方宝剑,在巡察期间,别说你一个小小的办公室主任,就是局长本人见到冷长风也要尊敬有加,礼让三分。想到出差在外的局长,于洋突然紧张起来,预感到问题的严重性,赶紧打电话汇报,局长倒有大将风度,平静地说,不要慌,事情已经这样了,就走一步看一步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听局长仿佛胸有成竹,于洋的心情缓和了不少。

巡察组已进驻林业局一周了,下午,照例开展巡察工作,快到四点的时候,冷长风把于洋找到谈话室,问:“林业局楼下的门市每年都对外出租吧,有一年租金账面上没体现出来,你给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

于洋一听就知道露馅了。门市租金应该上交财政,然后再打报告往回申请,否则就是坐收坐支,可是有一年因为单位账外支出大,钱到年底没倒回来,这一年租金就没有上账。财务坐收坐支属于违纪行为,但那时这种情况比较普遍,局长和于洋都没当回事,谁能知道过去司空见惯的事,现在变成麻烦事了。这事是没法掩盖的,你前一年上账了,后一年也上账了,只有中间一年没上账,怎么都解释不通。于洋是老会计了,巡察组进驻之前,他对租金不上账的事是有思想准备的,因此赶紧老老实实回答:“租金被用于年终搞福利了。”

冷长风追问:“留存根了吗?”

于洋犹豫了一下,说:“留了,在档案室,需要的话我立刻去取。”

冷长风却不让于洋单独去取,他带着小黄和于洋一起来到档案室,拿走了所有存根。看样子,冷长风肯定会揪住租金不上账的事不放。巡察一点问题没发现怎么能行呢?于洋并不怎么害怕,天塌下来也是局长先顶着,自己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小喽啰,处理也处理不到哪里去。

于洋虽然不害怕受到处理,但总觉得危险系数尚在,他暗下决心,等过了这件事,不管局长同不同意,都要辞去办公室主任职务。在林业局,公车管理、公务接待等实惠活都归办公室负责,林业的专项资金要经过办公室中转,所以说,办公室主任在林业局是实权派,于洋干上就不愿撒手了。可这些都是过去了,现在公车、公款吃喝等都没有了,财务的事要按程序走,按程序走就没有空间了,没有空间也不要紧,怕的是上面来人,局里得招待,大吃大喝是不可能了,可是小吃小喝也得花钱啊,但是局里缺少招待经费,财政规定的那点经费,节省吃几顿饭也吃光了,没有办法就得变通,麻烦的是现在财务非常正规,根本没有变通的办法,就算有办法,于洋也不想摊事,常在河边走,还能不湿鞋?为此于洋都找局长辞职好几次了,局长总是说你再等等,等我找到合适人选再说。于洋伺候局长好几年了,撕不开脸,没有办法辞职的事就这么拖着,今天的事让他意识到,辞职的事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了,自己都一把年纪了,别到时候拖出什么事来,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离下班还有一会,于洋无所事事,就浏览桌面上的报纸,感觉眼睛不得劲,就摘下眼镜,猛然间想起冷长风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方才醒悟,“花不花,四十七八”,自己四十九了,原来眼睛花了!刚才还是太紧张了,竟然一点没反应过来。于洋为自己定力薄弱暗生惭愧。不摘眼镜没法读书看报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于洋一直以为是眼镜度数小了,从没往花眼的方面想。

打开电脑,用百度搜索“花眼”,跳出来的却是“老花眼”:老花眼,也叫老视,是人们步入中老年后必然出现的视觉问题,是身体开始衰老的信号之一。随着年龄增长,人的眼球晶状体逐渐硬化、增厚,眼部肌肉的调节能力随之减退,导致变焦能力降低,当看近物时,由于影像投射在视网膜时无法完全聚焦,看近距离的物件就会变得模糊不清……

老花眼,老视,于洋读这两个“老”字,心理十分拒绝,花眼就花眼了呗,非得前面加个“老”字,什么意思嘛?读完才知道,花眼就说明人老了。老了?!于洋打了一个激灵。难道真的老了?为什么以前一点没意识到呢?“老”,本来以为很遥远的事,现在却像桌上的茶杯一样触手可得;“老”,你不愿意接受也得接受,因为这是即成事实;“老”,一个多么冷漠无情的字眼,今后却和自己亲密无间了;“老”,证明你的人生开始走下坡路了,那就稳稳当当过日子吧,你要是还做年轻时那些不切实际的梦,还做年轻时那些不着边际的事,就是老不正经!

于洋正默默感伤,大刘来电话,说李强回来了,晚上想聚一聚,饭店定在六号国宴。李强是于洋的高中同学,现在从事房地产业,听人说身价十亿以上。于洋本不想去,可大刘说不光喝酒,同学们还想一起研究上个项目,于洋心中一动就答应了。大劉是交通局副局长,这几年买了几台钩机、铲车放在工程队里干活,很是赚了些钱,人也变得财大气粗了。以前同学聚会都是于洋埋单,哪顿饭都近千元,但于洋根本没当回事,反正往公务接待里一夹就报了,不用担心局长看出来,看出来也不会说。现在于洋没有能力埋单了,接力棒就交给大刘了。于洋很是回味过去的时光,吃完饭嘴巴一抹、笔头一签就走了,那动作真是潇洒无比啊。哎,那种白吃白喝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喽。

2

到了饭店门口,于洋发现,六号国宴的招牌不知何时变成六号小厨了。大堂经理白鸽看见于洋进来了,便袅袅婷婷走过来打招呼:“于哥来了,你可是稀客啊,快请进。”

于洋站住,问:“小白,什么时候国宴变成小厨了?”

白鸽嗔怨道:“于哥,改了一个多月了你还不知道,太不关心小妹了。”

于洋说:“于哥过去可没少照顾你啊。”

白鸽莞尔一笑,说:“于哥,你的好我记着呢。”便领于洋往包间走,边走边说,“于哥,不改不行啊,现在公务接待这一块基本没有了,私人招待,一听说国宴谁敢来啊。”

包间里,同学们都坐好了:李强,大刘,水利局河套管理处处长大姜,城建设计院院长满军。于洋和李强握了一下手,便坐下了。

倒酒,敬酒。大刘先敬,说欢迎李强回来的客气话,李强回敬,说很高兴和同学相聚,其他同学也都每人提议喝了一口。李强很久没和大家在一起了,所以有些拘谨,李强拘谨,其他同学便放不开,酒喝得有点沉闷。

中间,于洋没话找话说:“我还不知道六号国宴换招牌了。”

“看来于主任好久没公款消费了,所以不了解形势。”大刘说,“改名的不止国宴一家,比如凯圣大酒店改成了凯圣大食堂,海鲜大世界改成了老街坊饺子馆,大圣温泉洗浴改成了大众温泉浴池。改了好,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大刘曾经是文学青年,聊天喜欢卖弄文学功底。

“凯圣也放低身段了?”于洋颇感意外。凯圣是县城最高档的酒店,平常一个韭菜炒鸡蛋也要几十元。老板因为有两个臭钱,牛气冲天。没想到珠光宝气的公主为了生存也穿上粗布麻衣了。“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那个月亮宫改没改?”

大刘说:“月亮宫倒没改,但是白天场大包间一百元,还免费供茶水,想不到吧?我爸和一帮老头老太太,没事就去卡拉OK,AA制,每人五元钱,把老头乐坏了。”

聊着聊着,很快一杯酒见底了。倒第二杯酒的时候,大刘说:“我提议,今天就喝三杯吧,喝多了一宿缓不过来。”

大姜说:“我不行,喝三杯就没有记忆了。”

大刘说:“以前你喝三杯没有问题的。”

大姜说:“以前年轻,现在不是老了嘛。”

于洋说:“确实老了,代谢能力下降了,我以前喝一斤没太大反应,现在喝一斤走道儿乱晃,第二天更是头疼得厉害。”

大刘表示同感:“我酒量也不行了,不但酒量不行了,晚上那点事也不行了,不瞒各位,我和老婆已经分屋睡了。”不知何时,床第之事成了男同学聚会一个必谈的话题,而且说的越来越露骨,就差现场直播了。

大姜说:“大刘啊,你就是以前玩过头了。”

大刘痛心疾首:“我想也是,男人的能力是有限的,玩到一定次数就不行了,你们千万不要像我,要养精蓄锐、细水长流啊。”

李强笑着说:“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可能都不太行了,就是你行,媳妇也不一定行,在性方面,女人比男人退化得快。说正事吧,我有一个想法,就是我们几个同学能不能在一起上个项目,我们不图挣钱,就图一乐和也行。”

满军一直闷头不语,这时却抢先说:“可以啊,要不我们就干房地产?”满军是一级建造师,对建筑行业驾轻就熟。

大姜表示赞同:“我看可以,咱们每个人都能发挥特长,就没有趟不过去的流沙河,没有走不过去的火焰山。”

李强说:“如果真干必须众筹,我可以出大头,但是你们多少也得出一部分,否则责任心上不来,咱们同学一场,亲是亲,财是财,别到时候项目没干成,把同学感情整没有了。”

听说要干房地产,于洋心中激流涌动。于洋一直想给父母和孩子买房,如果真干成了,那父母和孩子的房子就都解决了。事是好事,可于洋有些心虚,房地产项目资金量很大,眼前这几个主,李强的实力不容置疑,大刘修桥铺路,大姜办沙场,满军干建筑,和人家相比,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小打小闹,要是真的众筹,不知道自己能否串得上串儿?

看于洋不发表意见,李强问:“于洋,你什么想法?”于洋不置可否,含糊说:“我听大伙的。”

于是,几个人边喝酒边谈项目,项目没有定论,酒却喝得不少,最后都醉醺醺打道回府了。

3

自当办公室主任以来,于洋几乎天天在酒里泡着,天长日久,酒量也被泡大了,今晚这半斤酒对他根本不算事,走到楼下,酒已经醒了大半。

妻子兰英正看电视,闻于洋带着一身酒味进来了,没好气地说:“又上哪喝猫尿了?”

于洋没接话茬,坐在沙发上把气喘匀了,才说:“李强回来了,大刘请客,每人喝了半斤。”兰英是于洋一届高中同学,这些人兰英全認识。

兰英仍没有好听的:“你们就喝吧,什么时候喝死什么时候拉倒。”于洋假装没听见,起身上卫生间撒尿,很小心想把尿尿到坐便池里,可最后还是有几滴尿滴在瓷砖上。半年多了,撒尿老是撒不净,总有几滴尿沥到瓷砖或者内裤上,内裤必须一天一换,否则便有一股骚味。

重新坐到沙发上,就见茶几上的水杯加满了水,喝一口,是蜂蜜水,温度正合适,瞅一眼兰英,于洋心中荡漾起丝丝温情,也许是口渴,也许是感动,于洋咕咚咕咚把一杯水全灌下去了。蜂蜜水从舌尖一路温暖到胃,十分熨贴。

兰英又给续了一杯,柔声说:“喝酒一定要多喝水,不然对胃损伤太大了。”

于洋忽然有些疑惑,兰英刚才还冷若冰霜,怎么这一会又柔情似水了呢?

兰英没有看出于洋的疑惑,半对于洋、半自言自语地说:“以后还是少喝酒吧,李楠的丈夫昨晚喝酒,不知什么时候人就走了,等李楠早晨发现时身子都凉了。”

于洋心脏抖了一下,问:“怎么李楠睡觉那么死,丈夫走了她都不知道?”兰英瞅了于洋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李楠最烦酒味了,所以昨晚她们分床睡的。”

夫妻俩相邻而坐,沉默无言。季节已是深秋,暖气未供,屋内清冷。兰英往于洋身边靠了靠,说:“绝对不能再喝大酒了,胃和肝一天到晚让酒泡着,好人也得泡出病来。咱们上有老,下有小,你要是喝出个好歹,我可怎么活。”于洋敷衍说:“行,以后能不喝就不喝。”

兰英根本不信于洋的话,说:“你就是糊弄我,这话你都说了多少遍了,早晨发誓,晚上就食言了。我不是不让你喝酒,而是叫你少喝。”于洋自知理亏,赶紧转移话题:“于猛干什么去了?”

兰英犹豫了一下,说:“刚才打电话了,说和同学在一起玩卡牌。”

听说儿子玩卡牌,于洋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儿子上中学时学习成绩很好,上高中时由于痴迷网络游戏,成绩就一点点下来了,高考时勉强考上二本。于洋不知道什么是卡牌,但是他先入为主地认为卡牌和网络游戏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于洋抄起手机想打电话喊儿子回来,兰英拦阻说:“还是别打电话了,他和同学在一起,你打电话他会觉得没面子。你以前也不是没打过,哪一次起作用了?”聽兰英的话有道理,于洋就放下手机。其实兰英不说,于洋也明白,打电话的结果只能是爷俩越来越僵。

儿子是于洋目前最大的心病。儿子大学毕业一年多了,始终没有正经工作,没有办法,于洋把儿子安排到林场当临时工,很显然这不是长久之计。要搁以前,儿子工作也不是什么大事,于洋可以求局长,通过招聘把儿子招进来。不用害怕竞争,只要用二年以上工作经验一卡,就把竞争对手卡出去了。也可以附加别的条件,比如专业、户口、性别等,这样三弄两弄,差不多等于内部招聘。关键在于运作。可现在不行了,单位怎么招人由省人事部门定,县里也没有半点发言权,招聘过程更是没有半点猫腻,再想像过去那样投机取巧不现实。于洋想让儿子先考村官,考上村官,就相当于一脚迈进了公务员的大门,但这只是于洋的想法,还不知道儿子愿不愿意。

兰英说:“要是有个正经工作就好了,半大小子,在家谁也呆不住。”

于洋叹了口气,说:“现在工作不好找,要想端财政这碗饭,只有通过考试,可是咱家孩子又不爱学习,想考公务员太难了,要是考村官嘛也许还有希望。”

兰英说:“那就听你的,明天我再劝劝他,让他复习考村官。时间不早了,休息吧。”兰英起身进入卧室放被。

夫妻两人躺在床上各自想着心事。于洋白天被工作的事弄得心烦意乱,现在儿子夜不归宿更是让他的心情进入低谷。于洋弄不明白,这个儿子除了长得像他,其他如学习、性格、为人处事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像他。爷俩除非不说话,说话就要吵架,仿佛天生的冤家。

兰英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今晚谁做东啊?”于洋说:“大刘做东。大刘现在发达了,我们聚会一般都是他做东。”朦朦胧胧中,于洋眼前浮现出大刘埋单时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于洋明白,自己的厌恶更多来自嫉妒。

兰英不能体会于洋的失落,说:“谁能做谁做呗,你可千万不要逞强,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咱不干。”

于洋说:“我知道。大刘有钱也没地方花了,他那方面不行了,已经和媳妇分屋睡了。”说到这里,于洋心里平衡了不少,男人要是那方面不行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可是忽然间他又有一丝悲哀,因为他意识到,自己那方面这两年也退化得很厉害。

听说大刘和媳妇分房睡了,兰英似乎来了兴趣,她钻进于洋的被窝,说:“这个大刘不是挺能折腾嘛,现在终于老实了。”

兰英的主动,让于洋生出暖意。大概一年多了,兰英很少主动钻过他的被窝。兰英和于洋同龄,年轻时例假风调雨顺,近一年来例假却经常爽约,最近一次例假爽约达两个多月,想来可能是断流了。于洋虽然那方面功能退化,但也有激情四射的时候,怎奈兰英兴趣不大,更煞风景的是,有时于洋已经心急火燎了,兰英还在那里絮絮叨叨说些鸡毛蒜皮的事,所以这样两人即便做成了也在走程序,和于洋期望的酣畅淋漓、欲死欲仙的享受相距甚远,如此时间一长,于洋也就兴趣索然了。于洋回忆了一下,两人最近一次亲热好像是一个月以前的事情了。两人年轻时虽然各睡各的,但是每天睡觉前和起床前不是你钻我的被窝,就是我钻你的被窝,现在可倒好,你睡你的,我睡我的,喘气之声相闻,肌肤不相亲热。于洋有时也钻兰英的被窝,但仅限于唠唠家长里短,如果两人肤皮潦草互相抚摸一下那就算是亲热了。

于洋揽过兰英的身子,兰英顺从地把头放在于洋的臂弯上,于洋感觉兰英的身体冰凉,就调整好身姿,然后把她的双腿夹在自己的双腿之间。兰英偏过头,浅浅地亲了于洋一口,说:“你今晚喝了不少酒,还是老实点吧。”

兰英的温柔唤醒了于洋久违的冲动,感觉血液流速在加快,身体飘飘悠悠的,他害怕冲动稍纵即逝,就搬过兰英的头开始亲吻,兰英尽力蠕动舌头配合他,但是不知道怎么了,他越想集中精力,脑袋里就越浮现白天的事情,他心理上想有冲动,但是生理上没有冲动,他再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最后只好无奈地放弃了。

兰英对于洋酒后的这种表现已经习以为常了,所以并没有表现出失望的情绪,相反,却有一种解脱的感觉,他摸了摸于洋的下身,然后亲了于洋一口,说:“你今天喝得太多了。”就回到自己的被窝沉默不语了。

白日的喧嚣渐行渐远,夜披着宽大的黑色斗篷覆盖下来。寂寞悄无声息地漫延至房间的角角落落。于洋闭上眼睛,调匀呼吸,放松身心,却仍是没有睡意,思维开始天马行空。想起白天的事,他忽然忐忑不安起来。房租不上账能说清楚,但有些账目却不易说清楚,你可以对自己不说清楚,可是你敢在纪委面前不说清楚吗?不祥的念头如紧箍咒一样箍在他脑袋上,他越想摆脱,紧箍咒紧箍越紧,头疼欲裂。朦朦胧胧中,于洋发觉站在被告席上,法官正在对他进行审判,他感觉身子散架了,目光迷离了,血液凝固了,神经崩溃了,禁不住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于洋惊醒了,一身冷汗,睁开眼睛,房间已大亮。

洗漱完毕,于洋想和儿子谈考村官的事,可是儿子屋门紧闭,丝毫没有起床的意思。儿子就是这样,晚上如果不出去玩,就躲在房间里玩电脑,第二天上午十点前后起床吃饭。每次于洋训他,儿子都振振有词:“你是你,我是我,我不拿我的观点衡量你,你也不要拿你的观点衡量我,咱俩要想和平相处,必须井水不犯河水。”于洋有时想说:“你要是自己能自食其力养活自己了,我就什么也不管了。”可这句话他只能在肚子里嘀咕,断然不敢和儿子说,他明白,他要是说了,可能他们父子之间的感情就彻底完蛋了!

踌躇了好一会儿,于洋才小心翼翼推开儿子的房门。睡眼惺忪的儿子瞥了于洋一眼,就又翻身睡去了。于洋坐在床边,低声下气地问:“儿子,今天不上林场了?”儿子非常不耐烦,说:“我已经辞职了,妈没和你说吗?”

辞职了?于洋大吃一惊。听儿子的意思,这事兰英知道,可她怎么没说呢?辞职就辞职吧,反正也不是什么正经工作。于洋顾不上细问,商量说:“你起床吧,爸有事和你商量。”儿子费劲睁开眼睛,说:“有什么事就现在说,说完了我好睡觉。昨晚两点才睡觉,让不让人活了。”

于洋强压怒火,说:“儿子,爸想让你去考村官,考上村官,基本就相当于考上公务员了,考上公务员,你这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生活就有保障了。”

儿子想都没想,说:“考公务员?我不干。我要干的事一定是我喜欢的。”

于洋压不住火了,说:“那你说说,你到底想干什么?”儿子又重拾老话:“我还是想做网络主播,都怨你们,我大学里主播做得好好的,要不是你们拦着,我现在每月收入怎么着也得在两万之上。”

于洋最怕儿子提主播这个话题。儿子先是迷上了网络游戏,后来就迷上了网络主播,好像是主播一个大型网络游戏,据说最好的成绩排在全国前十。于洋也不是不支持儿子做主播,可是主播一般都在夜间,时间长了,钱不一定挣得到,身体却肯定要被熬坏。于洋经常和儿子说,全国做主播的有成千上万,能挣到钱的就金字塔尖上那几个人,其他人都是炮灰。学习就不同了,不用说全国,就是在咱们这个小县城,排在前一百名就前途光明。奈何儿子涉世不深,任凭于洋说破嘴皮子,还是油盐不进。经过几个回合,于洋终于理解了那句话,和年轻人讲人生道理是世界上最浪费时间的事情了。

见于洋好长时间没出来,兰英怕爷俩又吵起来,就进去给于洋递眼色,说:“快吃饭吧,吃完饭好上班。”于洋摸摸儿子的头,给儿子掖掖被子,然后心情复杂地走了出去。

兰英小声责备于洋:“你呀就是管不住自己,人家睡得好好的,你这么一搅和,谁不烦?”

“我还没说你呢,儿子辞职了,这事你怎么没跟我说?”

“别让儿子在那干了,挣不了几个钱,还让别人说三道四的,不值,一旦让巡察组盯上了,就更不值了。”

“你怎么知道巡察组进驻林业局了?你们老师也关心这事?”

“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啊,小瞧谁呢,我告诉你,现在全县上上下下都关注你们林业局被巡察的事,你要加点小心才行。”

“不管怎么你也得和我说一声。”

“不是怕你为难吗?”兰英说,“你当老子的今后要注意,不能老和儿子掰手腕,别看他大学毕业了,可还不懂事,所以你掰赢了也是输。”

“我也知道,在儿子面前没有道理可讲,可村官考试已经开始报名了,再不报就来不及了。”

“他要自己不转过弯来,咱们说什么也没用。我的意思是,就让他先去做主播,他要是做成了,问题也解决了,他要是做不成,也别怨咱们,今后咱们让他干什么,他也无话可说。”

于洋以前没下决心,现在看来不下不行了,便对兰英说:“行 ,就按你的意思办。”

4

进办公楼之前,于洋不断叮嘱自己,一定要有个好心情。他习惯性地瞅瞅鞋面,正正衬衫和西服领子,紧紧裤带,松松面部肌肉,直到觉得精神多了,才神采飞扬地走进楼内。

同事小文比于洋早来一步,他把地拖了,桌子擦了,水烧了,看窗明几净的办公室,于洋心情很愉悦。小文今年三十出头,年龄比儿子只大了五岁,为人处事却很沉稳。小文刚来林业局时,不但做事毛手毛脚,还爱对局里的事指手画脚,几年过去了,小文一点棱角也没有了,平常不轻易发表意见,有活抢着干,完完全全一副老机关的样子。要是儿子能进机关工作就好了,一入机关深似海,儿子再有性格,只要撞几次南墙,就会知道回头了。想到儿子于洋的心情又转坏了。

于洋原来自己一个办公室,八项规定后办公室调整,小文才搬过来。林业局是报账单位,小文是报账员,小文虽然管报账,但具体到实际财务工作,小文根本不明就里。小文没来时,于洋在办公室可以随便摆弄各种单据,小文一来,一些单据就只能回家整理了,这让于洋很别扭,好在小文很懂事,每天都会给于洋单独留出一些时间,让于洋省事不少。时间长了,于洋觉得小文这孩子真是不错,嘴巴甜,肯吃苦,尊敬人,没事时两人在办公室聊天解闷,比一个人闷在办公室强多了。现在情形反过来了,要是哪天小文没来,于洋反而感到不得劲了。

收拾好局长室,小文回来了,于洋问:“局长一个人在办公室?”小文回答:“一个人,我看情绪不好,好像有什么心事。”

于洋心想,巡察组不走,局长的心情好不起来。于洋不管局长心情好坏,他来到局长室,把福利存根被拿走的事详细汇报了一遍。局长问:“巡察组就发现这一件事?”

于洋说:“暂时就这一件事。”局长松了一口气,说:“如果单这一件事,问题不大。”

于洋说:“局长放心,如果非要处理,责任我来担好了。”于洋假装表表忠心,他心里特别有底,财务违纪,局长责任最大,办公室主任虽然难逃干系,但相对于第一责任人,责任要轻很多。局长说:“发生这种事, 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关键是怎么把损失减小到最低限度。我问你,存根有没有什么漏洞?”

“好像没有。”

“别好像,到底有没有?”

“没有。”

“没有就好,钱只要是单位花了,就在违纪的范围内。”

“其实前些年哪个单位都有这种事,单纯处理咱们不公平。”

“可是人家没出事啊,你出事了,不处分你处分谁?”

“局长,等这个事过去了,你一定要把我的工作调整一下。”于洋并不想立刻要结果,只不过他知道因为财务违纪的事,自己说话的分量上来了,所以就想要一句局长承诺的话。局长倒了一杯水,放在于洋面前,说:“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就不要再提辭职的事了,等过了这关,我会考虑你的要求,但是你也得想好,不当办公室主任,你还能干什么?你应该明白,今天你是办公室主任,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人找你办事,明天你要什么不是了,就没有人答理你了,人都是很现实的。”

于洋早就想到这一点,问:“工会主席的位置不是空着嘛?”局长说:“工会主席的位置是空着,可是还有好几个站办长想干,他们的岁数比你大,资格比你老,你也得体量我的难处不是?我就不明白了,以前有好处的时候,大伙为当站办长争得头破血流,现在没有好处了,讲责任担当了,就都想当清闲的工会主席,现在的人都怎么了?”话很难听,但正是于洋的心里话,所以他的脸红了一下,立刻又释然了,听人说局长也正在运作到没有什么责任的政协二办当主任去,这么说谁也没比谁高尚多少,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林业局正值多事之秋,而人事调动从来都是敏感问题,于洋判断,局长为了稳定暂时不会动人事,逼迫没用,就说:“那局长你看着办吧,我怎么着都行。”转身欲走,局长却喊住了他:“我的办公室需要调整一下,老何天天有病不上班,如果让巡察组查出来了过不去。你把小文安排到我的办公室,把老何安排在你的办公室,另外在你的办公室再给司机加一张桌子。还有,你按标准认真核查一下,办公室面积超标的一定要整改。”

于洋说:“要是按照标准,副局长两人一个办公室也超标。”局长不假思索,说:“超出的部分用石膏板封上。”

于洋有些心疼,说:“那可得花不少钱呢。”局长瞅了于洋一眼,说:“花钱是小,不出事是大。”

于洋又问:“那空出来的屋子怎么办呢?”局长说:“只能先空着,不然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出了局长办公室,于洋来到生态办,丁主任看于洋进来,问:“辞职的事有眉目了?” 在林业局,于洋和丁主任关系最铁,两人说话不用绕弯子。

于洋发愁地说:“什么眉目没有,找不到下家,还有我想去的地方听说有不少人想去。” 丁主任说:“你是想当工会主席吧?不瞒你说,那个位置我也想去,听说老林也想去。”

于洋不相信,说:“老林也想去?为了争林管站主任,老林人腦袋都打成了狗脑袋,怎么不到一年就改变主意了?”丁主任说:“你可能不知道,现在正在清理非法占用林地,过去这事比较常见,你让老林怎么处理?”

听丁主任的话,于洋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自己的算盘怕是要落空了。老林是局里有名的滚刀肉,横竖不怕,软硬不吃,连局长拿他也没办法。老林要想争工会主席,于洋觉得自己肯定没戏,因为不管到什么年代,都是能叫的孩子多吃奶啊。有一点于洋没想明白,如老林把利益看得比天还大、连阎王爷买马钱也敢花的人,怎么放着林管办主任的肥缺不干,而非要干清汤寡水的工会主席呢?看来这个世道真是变了,变得自己有点看不清了。

于洋感叹:“真是一时一个变化啊,没想到老林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有认怂的时候。”丁主任并不认可,说:“你看人家是认怂,可人家却认为那是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回到办公室,于洋和小文说了局长的安排,小文不动声色,非但不动声色,还非常不情愿地说:“主任,我这一阵子和你学了不少东西,感到自己进步很大,要不你和局长说说,换别人过去?”于洋听了有些反感,小文有一点不好,就是有时爱耍小聪明,总以为自己看明白的事别人看不明白,有时于洋想告诉他,你如果总把别人当傻子,最后的结果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在别人的眼里,你自己才是一个十足的大傻子。于洋不想和一个短练的年轻人一般见识,大度地说:“这是局长的意思,你还是听从指挥服从命令吧。你人很聪明,上局长那里会比从我这儿学到的更多,进步也会更快。”于是小文开始欢天喜地地换办公室了。

小文搬走了,于洋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不免冷清。他默默思考:账务违纪的事不大,反正钱没揣自己兜里,大不了背个处分就是了;工会主席竞争太激烈了,还是见机行事吧;小文被调过去了,这说明局长已经不相信自己了,有些隐秘事可能会让小文去办,不过于洋不在乎,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要是没有下家,他永远也退不出来。又想,小文走了,司机有事出车,没事就忙自己的事,老何有病不上班,表面上是三个人一个办公室,实际相当于自己一个人一个办公室,说起来比局长的待遇还要高呢。忽然间又想,办公室闲两张桌子,小文肯定会呆在这儿,局长室的那张桌子也就是个样子,如此说来局长还是一人一个办公室,局长真是高明,既规避了纪律,又解决了问题,想明白这一层,于洋对局长佩服得五体投地,局长到底是局长,自己真是望尘莫及啊。

5

纪委谈话室,于洋正在被约谈。

“存根上的签字为什么是何副局长的?”

“按照规定,有一段时间,单位的人事和业务都由分管副局长主管,我们局何副局长分管财务,所以存根上的签字就是他的。”

“那用房租搞福利是由谁拍板的?”

“不是哪一个人拍板,是班子开会决定的。”

“有会议记录吗?”

“有,需要的话我立刻让人送过来。”

“纪检组长参加会议了吗?”

“没有,这事不可能让他知道。”

“那搞福利有他份吗?”

“没有。”

“存根上有些人名不是你们单位的,怎么回事?”

“那是用来走访的,逢年过节为工作方便而走访,这在过去很正常。”

“正常?”冷长风冷笑一声,“正常你能上这来吗?你还有没有什么补充的?”

于洋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为防止言多有失,立刻三缄其口,说:“没有了。”

“没有就签字吧。”

签完字,于洋逃也似的离开了谈话室。走廊里光线昏暗,冥冥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着他,想加快脚步,却感觉双脚如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出了大楼,方才发现外面空气清新,阳光明媚,晴空万里,来之前怎么没有发现天气这么好呢?突然而来的通透和明亮让他很不适应,一阵小风吹来,他发觉身上凉飕飕的,原来内衣被汗水湿透了。

约谈过后,于洋以为财务违纪问题很快就能有定性,但巡察组那边却一直没有动静,时间一长,他悬着的心反倒放下来了。不想单位这边没事,父母那边却出事了。

一天早晨,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上厕所摔了一跤,摔跤后就精神头不太好,手还拿不住筷子,听症状,于洋判断父亲不是脑出血就是脑血栓,就赶紧开车回老家接父亲,到医院检查,果然是脑血栓,好在位置好,堵的面积也不大,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就出院回家了。

把父亲送回老家,于洋愁眉不展。于洋明白,脑血栓是个缠人病,有这一次就有下一次,这次父亲没打溶栓针,下次犯病要是需要打溶栓针,从老家到县城时间不一定够用,况且就算时间够,乡村医生也不一定能在第一时间诊断出来。于洋早就想把父母接进城,可房子的事不好解决,和自己一起住,怕父母和媳妇弄不到一块去,又不能让父母租房子,那样父母不会接受,自己回老家没脸面,总之除了买房没有别的办法。于洋生活的县城虽小,房价却和大城市接轨了,也怪,再贵也有人买得起,于洋也不是买不起,当了多年的办公室主任,大便宜没占到,小便宜还是占了一些,于洋要是买不起,也就没有多少人能买得起了。关键是还得给儿子买房子,一下子买两个房子,压力就太大了。本来打算明年开春给父母买房子,父亲这一病,买房子的事就得提前了。兰英看于洋唉声叹气的样子,知道于洋心里想什么,就说:“不要犹豫了,赶紧找房子吧。”

兰英的通情达理让于洋十分宽慰。于洋的父母是农民,因为供于洋念书,家里负债累累,以至于洋结婚时,家里连一床完整的被褥都没有给做成。兰英现在有时还嘟囔:“你看人家结婚,欢天喜地,再看咱俩结婚,水深火热!”没能给妻子一个像样的婚礼,成为于洋心中永远的痛,所以现在兰英主动提出给父母买房,于洋感动得快要痛哭流涕了。

于洋问:“家里现金还有多少钱?”兰英说:“现金差不多三万吧,要是买房,得把公积金的钱提出来,好几年没提公积金了,我估计咱俩加起来怎么的也有五万多,不行我们再动一个存折,损失点利息也比搭人情强。你弟弟妹妹我们也不指望了,指望不上。”

于洋问:“你的意思是全款买房?”兰英说:“不,用公积金贷款,房价总在涨,贷款买房合适。要是将来儿子买房子,我们再付全款,不背贷款,儿子好找对象。”

于洋佩服兰英算盘打得精,又问:“那房子署谁的名啊?”于洋知道父母的秉性,房证要是署父母的名,那就是住自己的房子,要是署于洋的名,那就是遛儿子的房檐。于洋的父母刚强了一辈子,老了不想连累儿子。兰英说:“我们买房子,当然署我俩的名。我们是用公积金贷款买房,想署你父母的名字也署不上。”两人之前讨论过这个问题,所以兰英明白于洋说的是什么意思。

于洋倒没有想到这一层,谁贷款署谁的名,这和父母能解释得通。于洋说:“那我可就去找房子了,我想买个二手的,不用装修,买到手就能住。”兰英说:“我这边也想想办法,要买就赶紧买,争取年前就让咱妈咱爸进城。”

世上的正经事就没有多少好办的。于洋原以为有钱还买不到房吗,等到真正付诸行动的时候,才发现有钱还真的不一定能买到如意的房子。于洋开始发动同事、朋友、亲戚帮忙,但每一次看房都无功而返,经过几个来回,于洋的心气下来了,他决定顺其自然,什么時候买到什么时候算。

6

早晨刚进办公室,于洋就被局长喊过去,他以为纪委的处理结果出来了,心情不禁有些紧张,不料局长说:“于主任,局里有个重活需要你扛一下。”

于洋一头雾水,问:“什么重活?”局长说:“眼看就要脱贫攻坚绩效考核了,可我们局包扶的一户建档立卡户说什么也不同意建房,这事如果不解决,我们局就要被一票否决了。”

脱贫攻坚誓师大会是于洋去开的,所以他知道局长说的事。以前扶贫就是逢年过节送点米面油或者拿点现金,现在的脱贫攻坚可不是走过场,是“扶真贫,真扶贫”。脱贫的硬性要求是“两不愁,三保障”,“三保障”之一就是保障住房。县领导在会上说了,关键是房子,房子达标了,能一俊遮百丑,房子要是不达标,却肯定一丑遮百俊!

于洋问:“建房子不用自己出钱啊,白给房子不要,道理上说不通。”局长说:“具体我也说不太清楚,一会儿你问队长吧。”

于洋心里没底,问:“局里那么多人,你为什么找我呢?”局长说:“你是从农村出来的,这些年还经常回老家,了解农民的心思,局机关的同志就不行了,连嗑都不会和农民唠,做思想工作更是瞎扯蛋。”

高帽已经戴上了,于洋觉得不太好摘,稍顿了一会,他半真半假地问:“我要是成功了,有什么好处啊?”局长说:“夏副局长退休后位置一直空着,你要是拿下了,我向组织部门提议你当副局长。林业局是大局,林业局的副局长相当于一般局的正局长,你要是当上副局长可比现在有面多了。”

于洋说:“局长,副局长就免了,你把局里那个正科调的名额给我就行。”

局长表情复杂起来,说:“正科调是虚职,副局长是实职,你宁肯当有名无权的正科调,也不当有权有名的副局长?”

于洋心里的话,副局长是有权,可是责任也大,面对的诱惑还多,林业局业务点多面广,一不小心就会阴沟里翻船;正科调虽然是虚职,工资却比副局长高出一块,还没有什么责任;说白了就是台上台下的问题,副局长开会在台上,但工资低,正科调在台下,但工资高,台上台下都是虚的,工资高低才是实的。于洋当然不会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他斟酌词句,说:“副局长得县委批,正科调你说话就好使,我不想给你添太大麻烦。”局长笑了,说:“你可真是,活没干就讨价还价了。好吧,你如果把事办成了,那咱们局里的正科调名额就给你留着。”

于洋将局长军:“你说话可要算话。”局长打保票,说:“你要是不放心,我开局党组会说这个事,并让秘书做会议纪录,咱们口说无凭,立字为证。”

于洋向扶贫工作队队长了解情况,队长说这家就是老两口,没有孩子,老两口年龄接近六十;不建房子的原因是说房子是父母留下的,每天看着是个念想;要是建房子,房子就变样了,那样死去的父母过年回来就找不到家门了;没有孩子已经不孝,要是父母过年找不到家门就更不孝了。

于洋问:“不是明年建房子嘛?这事干嘛这么急?”队长说:“是明年建房子,但是现在报计划,如果本人不签字,计划报不上去。”

于洋问:“是不是这家人害怕搭钱?或者害怕建房张罗人?”队长说:“都不是,我都和这家人说好了,不用他家出一分钱、一分力,只要签字,就等着住新房,可是这么好的事他家竟然不干,你说怪不怪?”

于洋问:“这家人精神正常吧?”队长说:“精神没问题,依我看就是愚昧,说一件事你可能不信,就是这家老两口身体好好的,却早早把棺材做好了放在厦子里,你说这不是愚昧是什么?”

于洋出身农民,所以对瞧不起农民的人有一种本能的反感。于洋心想,要是让你长期生活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村,要是让你成天面朝黄土背朝天讨生活,要是让你经年累月生活在困苦之中,要是让你的生活总是充满失望而没有希望,你的大脑也会板结、固化、愚昧的。于洋问:“这家男人肯定好吃懒做吧?”

队长说:“太对了,一天到晚就知道喝酒,是村里有名的酒鬼,像这种人就是烂泥糊不上墙,怎么扶都扶不起来!”

于洋心里有数了,他对队长说:“明天咱俩去试试。”

第二天早上,于洋到早市买了不少鸡鸭鱼肉和青菜,又到超市拎了一大桶牛栏山二锅头,然后和队长下乡。到那户院中一看,于洋吃惊不小,这哪里是房子,还不及一般人家的厦子!房子面积大约三十平方,房顶是用稻草苫的,窗户用塑料罩着,窗框腐烂不堪。于洋好奇地问队长:“你说的棺材在哪儿呢。”队长用手指倚房子山墙搭的厦子,悄声说:“就在那里,棺材用棚布苫着,不让看,说是见光不吉利,大概是要死人的意思。”

于洋不敢犯忌,就和队长进了屋。仔细打量,房子外屋墙壁是用黄泥抹的,棚顶上挂满了灰网,门一开一关,灰网飘飘荡荡的。灶台是用石头砌的,台面坑坑洼洼的,一些坑洼里集满了脏水。里屋墙壁是用报纸糊的,报纸焦黄。棚顶也是报纸糊的,边缘塌了一角。地面就是土地面。炕比单人床略大,炕梢堆了几床花里胡哨的行李。里屋山墙下放一口柜子,柜子上面供奉着父母的照片。墙角有一台彩色电视,队长说,是林业局捐的。房屋低矮,光线阴暗,于洋好一会才适应过来。老两口的年龄都大约六十岁的样子。老头的腰有点驼,衣服上满是污渍,仿佛穿上就从没有洗过。最引人注目是他的头发,东一绺,西一撮,头顶就像小鸟窝。老太太要比老头利落些,只是目光有些迷离,于洋注意到,她竟然戴了一副黄色耳环。

队长来过多次了,和老两口特别熟,就把于洋介绍一番,老两口机械地说着感谢之类的话,也听不出到底感谢在哪里。寒暄完毕,于洋就和队长到外屋收拾锅碗瓢盆做饭菜,两人的举动把老两口弄得一愣一愣的。到中午吃饭了,于洋和老头喝酒,老头哪里是于洋的对手,喝不到半斤就醉得东倒西歪了。队长酒精过敏不喝酒,吃完饭,于洋就让他开车往回走。队长不知于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问:“于主任,你这是想干什么?”

于洋笑嘻嘻卖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一连几天,于洋天天如此,把老头灌得五迷三道。到了第六天,于洋刚进门,老头就说:“于领导,我服你了,今天说什么也不喝了,再喝我得喝死。你有什么事赶紧说吧。”

于洋哈哈一笑说:“我听说你不愿意建房子?”老头勾下头,说:“别看我喝了你不少酒,吃了你不少肉,想让我建房可没门。”

于洋问原因,老头颠来倒去无非就是队长说的那些话。

于洋到柜子前,指着照片问:“这是你的父母吧?快过年了,你想不想让他们回来过年?”老头说:“当然想,可我要是建房子,他们回来就找不着家门了。”

于洋说:“就算他们能找到家门,可是回来没有地方睡觉啊?你看你这个小炕,两个人睡觉还挤巴巴的,哪有父母睡觉的地方?你父母回来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你这是不孝啊。”老头从来没想过父母睡觉的事,听于洋的话傻了半晌,然后放声大哭,边哭边呜呜:“我家连父母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啊,我不是人啊,我不孝啊,我这一辈子算是白活了啊……”

等老头哭完了,于洋问:“那你还不快给父母建房?“谁知老头还是那句话:“我要是建房了,房子就变样了,我爸妈回来就找不到房门了,我不能建房。”

于洋哭笑不得,问:“那你爸妈能认出你嘛?”老头认真想了想,说:“能认出,哪有爸妈不认识孩子的?”

于洋说:“这不就好办了,你把照片贴在门上,你爸妈回来不就认门了。你爸妈要是看到你盖新房了,日子过得比过去好了,他们在那边也会高兴的。”

老头眼珠转了转,问:“这个办法能行嘛?”

于洋哄说:“只要爸妈认识你,这个事就能行。”老头还是拿不定主意,他向老太太求援:“你看行嘛?”

老太太闭上眼睛,抱紧双臂,浑身上下一动不动,仿佛死去了一般。过了好一会,她幽幽睁开眼睛,说:“我看行。”

老头学老太太,眼睛紧闭,眉头紧皱,牙齿紧咬,由于太用力了,脸上的皱纹都被绷飞了。看老头痛不欲生的样子,于洋心想,比生孩子还费劲。蓦然,老头睁开眼睛,大叫一声:“我同意建房!”

回来的路上,队长说:“我算服了你了,你怎么想到这个歪点子的?”

于洋萬分得意,说:“主要你没在农村长大……”队长深有感慨,说:“要不是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会相信现在还有人住那么破旧的房子,以前我经常埋怨房子小,工资低,车档次不够,通过扶贫,我一点想法也没有了,相对于他们我知足了。前些日子我还对不能用公款吃喝有想法,现在我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于主任你说我们过去那叫吃饭吗?照我看那根本就是犯罪!”

于洋说:“官家一餐饭,百姓一年粮啊。我干过多年办公室主任,收到禁止大吃大喝的文件能有上百个,可是上百个文件竟然管不住一张嘴,说起来也是笑话。”队长说:“过去不好使,现在怎么就好使了?所以说反腐败关键还在上面,上面顶天立地,下面就风清气正,上面歪门邪道,下面就乌烟瘴气,上梁不正,下梁必歪啊。”

于洋特别有成就感,回家和兰英吹嘘自己如何足智多谋,林业局派了多少人摆不平的事,自己一出马就迎刃而解了。兰英不相信,说:“哪有白给建房子不要的,你说这话糊弄鬼啊?”

于洋说:“一开始我也不相信,去了一看才知道是真的。还有一件事,就是这老两口活得好好的,却早早把棺材打好放在厦子里,这事说出去谁能信?”

兰英瞪圆了眼睛,说:“活着打棺材,太稀奇了,这事要是真的,白给房子不要就不足为奇了。”

白天的成功让于洋喜不自胜,晚上躺在床上,于洋发现冲动又来了。怕冲动不能持续,于洋先暗自预热。兰英最近常出虚汗,心情烦躁,唠唠叨叨,无名发火,不爱做家务,更年期的症状一个没落;还有在临睡前,要么说腰酸背疼,要么说心情不好,于洋明白这是在暗示自己不想亲热。兰英的性欲确实消隐了,于洋前两天开玩笑,说我俩现在就是无性婚姻,兰英竟然笑笑默认了。冲动仍在持续,兰英感觉到了于洋的激情,知道今晚不让于洋痛快是过不去的,就主动钻进于洋的被窝。于洋并不着急,他有条不紊地梳理着兰英的情绪,恰如其分地控制方寸,兰英终于兴奋了,由被动承受变成主动迎合,最后一刻,两人都仿佛水乳交融,物我两忘。

云收雨歇,于洋仍感觉意犹未尽,想和兰英说点亲热的话,却听兰英打起了鼾声——她竟然睡着了。

7

于洋终于买到了可心的房子。他興冲冲驱车回老家接老爸老妈,没想到老爸老妈坚决不去,于洋傻眼了,先问老爸:“爸,咱们原来不都商量好了吗?怎么事到临头又变卦了呢?”老爸坐在炕沿上,一声不吭,只吧嗒吧嗒抽烟,不一会儿,屋里就灌满了旱烟的辛辣气味。。

老爸只要有心事,要么烟不离手,要么酒不离口。看老爸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身子,于洋心里有些难受。老爸真的老了,不仅身体老了,而且心理也老了,老得有些不认识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了。于洋不忍催问,就陪老爸静坐。很快一袋烟抽没了,老爸又卷了一袋,猛抽几口,说:“原来是商量好了,但是现在我想法变了。在这里乡里乡亲、老门老户的都认识,到城里我谁也不认识,连一个说话的都没有,我不去。”老妈在旁边帮腔:“我和你爸想法一样,一天到晚连个说话的都没有,活着有什么意思。”

于洋说:“那个小区有许多老头老太太,时间一长就都认识了。还有,咱们农村山上地里、房前屋后到处都是活,城里的老头老太太就不一样了,一天到晚什么事没有,陪你说话聊天的人有的是。”说到干活,老爸又有嗑唠了:“在农村我可以干活活动活动筋骨,在城里没有活干,我闲也闲死了。”

于洋说:“想干活还不简单,我可以在附近给你租块地,你愿意种什么就种什么,附近还有山,你要想锻炼身体还可以登山。”老爸却还是死劲摇头,说:“我在家还可以打扑克呢,到城里和谁打去?”

于洋说:“小区旁边有公园,打扑克比咱堡子里的人多了去了,你愿意和谁打就和谁打。在堡子里农忙了你还打不上,到城里你可以天天打。”

老爸扔掉烟屁股,再卷一袋,狠劲吸一口,烟卷便少了大半,烟雾缭绕中,老爸说:“你觉得城里好,我可没觉得好,除了人就是车,到处闹哄哄的,反正我和你妈说什么也不去。”老妈一改往日的文静温和,非常坚定地和老爸站在一个战壕里,夫唱妇随,说:“对,我说什么也不去。”

于洋发火了,说:“爸妈,房子已经买了,你们不去给谁住啊?”老爸知道理亏,低声说:“儿子,你的孝心爸妈心领了,爸妈不去,你回去把房子卖了。”

老爸老妈说得一套一套的,听起来还挺在理。两个平常老实木讷之人,预先如果没有彩排,不可能说得如此顺溜。于洋想其中必有蹊跷,就问:“爸,妈,你们二老倒是说说,原先都商量得好好的,现在为什么态度又变了呢?”

老爸和老妈对视了一眼,谁也不吱声。

于洋急了,说:“你们二老倒是说话啊,和儿子有什么不能说的?”还是老爸先开了金口:“儿子,你和爸说,你买房子的钱哪来的?”

于洋不明白老爸什么意思,说:“自己攒的呗,难道我还能去偷去抢不成?”于洋还想说难道我还能贪污受贿,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老爸说:“我听说房子老贵了,你靠工资能攒那么多钱?”

于洋明白老爸老妈的意思了,原来他们害怕买房子的钱来路不正,就说:“我都工作三十年了,连一个房子还买不起?”于是于洋费尽心思跟爸妈解释什么是公积金贷款买房,解释了半天,老爸老妈似懂非懂。老爸说:“就算你买房子的钱没有问题,我们到城里吃喝拉撒什么不是钱,爸妈又不挣钱,你弟弟妹妹又出不了多少钱,你靠什么养活我们?昨晚看电视,一个当官被判刑了,我和你妈看了害怕,就决定不进城了。儿子,你别为了孝心动歪心眼,你要是出事了,爸妈还能活得下去吗?”

于洋彻底明白老爸老妈的意思了,于是他又给老爸老妈算账,山和地一年可以租多少钱,养老金一年多少钱,弟弟妹妹一年能出多少钱,你们二老还有积蓄,算来算去儿子一年拿两个月工资就够了。于洋又和爸妈说,咱们农村的房也不卖,你们什么时候想回就什么时候回来;人老了身体必然毛病多,城里的医疗条件比农村好,有个大病小灾的治起来方便;在城里你们天天能看到我,我也不用来回跑,咱们都省心省力。

于洋好说歹说,老爸老妈总算答应先进城住一段时间再说。回来的路上,想起老爸老妈的话,于洋感到好笑,这老两口一天到晚神神叨叨想些什么呢?忽然车身剧烈晃动了一下,仿佛醍醐灌顶,瞬间于洋大彻大悟,他眼睛正视前方,双手稳稳把住方向盘,于是车便平稳地向前行驶了。

8

六号小厨包厢里,大刘召集同学吃饭,并说有要事和大家说。

李强从广州快递了五箱白酒,供同学聚会专用,他给大伙依次倒酒,轮到大刘时大刘却用手捂住杯子,说正在吃中药,不能喝酒。

大姜却不让,说:“大刘你婆婆妈妈干什么,又不是打先锋,怎么就不能喝酒?”

大刘一脸诚恳,说:“我不是那方面不行了嘛,前一阵子找一个老中医调理一下,我想逆生长,重振当年雄风!”大姜却不依不饶,说:“你喝了李强的酒,今晚回家保证能坚忍不拔,估计梅开二度也没问题。”

李强引诱大刘,说:“我这酒是用上等猪肉酿成的,你不妨喝杯试试,没准晚上真有效果。”

猪肉还能酿酒?大刘有点动心,但是立刻又态度坚决了,说:“用鹿鞭酿的我也不喝,酒不是个好东西,不喝酒我也不能今天这个样子。”

看大刘欲喝又止的样子,大姜感到好笑,就调侃说:“你要是今后能吃主食了,可千万不要再去吃副食了。”老婆是主食,情人是副食,主食可以单打一,副食却可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桌上的同学都知道大刘的名言。

于洋好奇地问:“大刘,吃中药真的有效果?”大刘神神秘秘地说:“效果还是有的,现在种自留地没有问题,但是想要种小开荒嘛还不行,要不明天我给你弄两副试试?”

于洋不信,说:“吹吧你,要是真有那么灵,医院早就黄铺了。”李强问大刘:“真不喝?”

大刘禁不住诱惑了,说:“那我就喝一杯,说好了,就一杯!”

大伙都笑了。以前聚会时总有人提议就喝一杯,可只要一端杯就谁都控制不住了,最后往往就是一醉方休,对男人来说,酒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酒官司打完了,于是几个同学一边喝酒,一边讨论房地产项目,提到资金问题,大刘红涨着脸说:“对不起各位哥们,我食言了,上次我说至少出三百万,现在我出不了那么多了,我自罚一杯。”说完也不管吃不吃药的事,一口把杯中酒干了。

于洋說:“大刘,你一台钩机就二百多万,说拿不出三百万谁信?”

大刘解释说:“我把钩机、铲车都卖了,卖的钱还完银行贷款,就没有多少了。”

于洋一愣,问:“工程干得好好的,你卖钩机、铲车干什么?”大刘说:“听说省巡视组要来我们县了,山雨未来风满楼啊,我可不想下半辈子呆在监狱里。”

大姜接过话:“现在是上级拿着望远镜,纪委拿着透视镜,群众拿着显微镜,用句套话就是,反腐败的压倒性态势已经形成,如果我们还顶风干就太不识相了。我的沙场也不干了,现在实行河长制,再在河里私挖滥采不可能了。”

李强盯着大姜,问:“那你上次说的话算数嘛?”大姜有些不好意思,说:“我也不行了,以前干沙场,手里有活钱,现在什么也不干,就挣点死工资,所以也拿不出那么多了,手中这点钱还得给儿子买房子。”

大刘说:“我和大姜一样,也得给孩子买房子。”

没想到一提资金,同学们都打退堂鼓了,李强又问:“满军,你什么想法?”

满军慢条斯理地说:“要是项目好,资金应该不成问题,但是还有一个障碍,就是怎么持股,我们几个都是公务员,在公司里持股是万万不行的。”

李强说:“这个没有问题,你们可以找人代持。”

于洋说:“那也太冒险了,世界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再有十来年我们就退休了,如果出点什么事太不值了。”大刘随声附和:“于洋说得对,飞得再高也没有用,要是最后不能平安着地,一切都是零。要是真的被清零了,那我们这一辈子就白干了。”

大刘说完,几个同学都沉默不语,包厢内一片静寂。

李强打破了沉默,说:“我明白了,除非退休,要不你们什么也干不了,从今往后我们聚会不谈项目只喝酒,来,咱们干一杯!”

9

于洋早晨上班,出门听有人喊他,定睛一看,原来是扶贫村的支部书记,因为建档立卡户建房的事,于洋和他打过交道。于洋问:“张书记,你怎么走到这来了?”书记嗫嚅着说:“我找你有事。”

于洋和书记不熟,不免奇怪,问:“找我有事?什么事?那户人家又不同意建房了?”

书记说:“那倒不是,于主任,我找你来帮忙研究光伏发电的事。”

书记说,因为脱贫攻坚,村里要建光伏电站,光伏电站不允许占用土地和山林,村里有一片石头山挺平整的,村委会就想在这片石头山上建电站,可是手续却办不下来。这片石头山上现在虽然寸草不生,多少年前却是公益林,后来因为一场大型泥石流才变成光秃秃的石头山。这就麻烦了,在公益林上建电站是违法行为,村委会找了多少回了,林业局就是不批。因为上次建档立卡户建房的事,村书记觉得于洋是一个能人,于是才找他来想办法。

于洋听了觉得不好办,就推脱说:“这不是你村上干的事,你应该让镇政府上来找。”

书记说:“镇里都找了多少次了,都说解决不了,镇长也服了,你和局长关系好,你帮我们说说肯定能行。”

于洋想说,我找局长也没用,违法的事谁也不能干,可是看书记那满怀期待的目光,就不好意思实话实说。于洋问:“光伏电站必须得建嘛?”书记说:“必须得建。建光伏电站是公司投钱,村上一分钱不投,但是挣的钱有一部分归我们,一个光伏电站可以带动十几个贫困户脱贫,上哪找这好事去?”说到这里,书记生气了:“我就不明白了,石头山上一棵树没有,却非说是公益林,这不是耍怪是什么?”

看不好拒绝,于洋就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一会儿我上局里给你问问,你不要抱太大希望。”书记一听高兴坏了,说:“不白让你帮忙,我们出钱。”说完,忙不迭地从兜里往外掏钱,于洋吓坏了,赶紧把书记的手摁在兜里,说:“钱我肯定不要,你放心,事我尽力帮你办好。”

坐在办公室里,于洋埋怨自己破车好揽载。公益林归林管站管,林管站站长是老林,老林是一个有好处就上、有麻烦就躲的人,因为工会主席的事,于洋还听说老林到处说自己的坏话,这样看来,找老林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也不好直接找主管副局长老陈,那样有隔锅台上炕的嫌疑,况且老陈刚来不久,即便他答应了,如果老林硬要从中作梗,这事恐怕也过不去。找局长就更不行了。想来想去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于洋于是到生态办找老丁讨主意。

听了于洋的叙述,老丁说:“这事我知道,其实村上的要求也不高,就是有人能在报告上签字就行了。”

“签字项目也不合法啊。”

“村上说了,只要有签字,公司就可以开工。”

“那也没有用,老林不会签字的。”

“你要真想把这件事办成,可以找老陈想想办法。”

“老陈刚来,我找他不太好吧。再说他是因为上项目违法占地的事被交流到林业局来的,我再为非法占用林地的事找他,这不是让人为难嘛?”

“我了解老陈,你去找他,这事没准能成。”

于洋犹豫了半天,硬着头皮去找老陈,没想到听了事情的原委,老陈立刻表態说:“你把报告拿来,我给你签,如果需要公章,我让林管站给你盖上。”

于洋以为老陈没听明白,说:“陈局长,你想清楚了,这可是违法的事。”

老陈笑了,说了一句让于洋颇费思量的话:“不一定吧,只要执法、司法符合立法本意,就不一定违法。”

老陈的意外举动,让于洋不由生出几分敬意。

10

吃完晚饭,儿子郑重其事对父母说:“爸,妈,你们坐下,我要和你们说点正事。”

儿子已经干了一个多月直播了。自从做直播,儿子就很少回家,吃饭要么叫外卖,要么上小吃部,即便回家了,也不和于洋说直播的事,儿子不说,于洋也不问,父子俩形同陌路。父子俩互相较劲已经一个多月了,没想到儿子态度突然发生转变,于洋问:“你要和爸妈说什么?”

儿子开诚布公:“现在做直播,制高点已被别人占领,再想抢占特别困难,所以我决定不做直播了。”

于洋从来不相信儿子做直播能成功,所以并不意外。于洋也不希望儿子成功,因为在他眼里,直播就算是正经职业,也是吃青春饭。于洋尽可能压抑住内心的喜悦,问:“不做直播,那你今后怎么打算呢?

儿子说:“我和两个同学已经商量好了,我们决定和淘宝合作,合伙开淘宝特色中国地方馆,现在申请已经批下来了,门店也租好了,今天和你们说一声,再过半个月,我们的淘宝馆就正式营业了。”

于洋怒火丛生,怪不得这个混账小子这段时间连影子都看不见,原来直播不做又想开网店了,还连门店都租好了,网店是那么好开的?我们想干点什么都没找到门路,你可倒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还一点口风不露,现在才说不是先斩后奏是什么?还把不把爸爸妈妈放在眼里了?眼见于洋就要发火了,兰英拽了一下丈夫的衣襟,于洋知道兰英的意思,就又把火强压了下去。

儿子看了爸爸一眼,继续说:“我知道没和你们说,你们肯定不高兴,但是我要是说了,你们也肯定不会让我干。你们听我说,就让我再试这一次,这次要是失败了,我就听爸妈的,老老实实去考村官。”

看儿子的态度十分诚恳,于洋有火也发不出来,他问:“租门店的钱从哪来的?”

儿子说:“我把所有的装备卖了。”

于洋没听明白,问:“装备?什么装备?”

儿子不好意思地说:“游戏装备。”

听说儿子把命根子游戏装备都卖了,于洋知道儿子这回是玩真格的了,于是就问:“现在还差多少钱?”

儿子说:“差的钱我们自己想办法,实在不行再和你们借,我要在商言商。我们这个网店主要销售地方特色产品,但我们不是谁的产品都销,而是采取销售商加盟的形式,谁的质量达不到要求,我们就坚决把谁踢出去。我们的商业模式大致就是这些。”

于洋对开网站没有什么信心,要是开个网店就能挣钱,那全国人民就都开网店了,还用上什么班?但是儿子说得头头是道,并且还说不用自己投资,于洋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兰英本来害怕爷俩又干起来,现在看丈夫呼吸平复了,脸色也没有那么难看了,知道丈夫的火消下去了,便说:“他爸,就让儿子再试一次,没准儿子就能闯出一条路来。”

于洋想自己干了一辈子公务员,到现在也不过如此,要是儿子真能干一番事业,那也不枉来人世间走一遭,便说:“行,那你就试试吧,差钱就吱声,别硬挺着,不是还有爸爸妈妈嘛。”

兰英心疼儿子,说:“要不这样得了,我明天到银行取十万块钱放你那里,你要用就用,不用就再还回来 。”

谁知儿子十分倔强,说:“不用,我有我们的融资渠道,我们要是这点钱弄不来,就不开网店了。”

于洋听儿子一会说商业模式,一会说融资渠道,又看儿子自信满满一往无前的神情,心想这小子没准这回真能干出点名堂。于洋下决心支持儿子一回,就说:“那就听你的,但你要是真缺钱可不能好面子不吱声,不行就算我和你妈借你的,带利息的那种。”

儿子有点感动,但还是坚定地回绝:“我说过,我们自己的问题,就自己想办法解决。”

大出于洋意料,儿子的网店很快就走上了正轨。临近年关,网上购买土特产品的人很多,网店的生意十分火爆。兰英高兴地对于洋说,没有按我们的意愿走,儿子不是也干得挺好的嘛,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以后就不要管得太多了,还是让儿子自己去打拼吧。于洋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默认妻子是对的。

11

财务违纪的事终于尘埃落定,局长、何副局长、纪检组长分别被给予党内警告处分,于洋被诫勉谈话。于洋原以为会被警告处分,不想只是诫勉谈话,所以内心非常高兴。局长却接受不了,他气冲冲地说:“财务坐收坐支哪个单位都有,却单单处理咱们,真是太不公平了!”

于洋知道局长为什么生气,因为受到处分,他想挪窝到政协二办的事基本上就流产了。于洋安慰说:“幸好这事是过去发生的,要是现在发生的,估计会给党内严重处分,恐怕我也跑不掉。”

局长说:“要是摊上严重警告处分,一个人的政治生涯基本就结束了。话又说回来,现在要求这么严,还有谁敢干这傻事?”

看局长态度缓和了,于洋试探问:“局长,正科调的事什么时候能研究?你说话可要算话啊。”

局长生气了,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研究正科调?”

于洋并不怕局长生气,说:“我当然不想研究,可是如果组织部给名额了,那局里不就得研究吗,我现在被诫勉谈话了,六个月内不能提拔,所以才关心这个事。”

局长说:“这个你放心,局里今年可以不要名额,等你明年符合条件了,局里再研究。”

于洋明白,局长之所以答应得十分痛快,是因为在财务坐收坐支这件事上,他把善后工作做得很好。于洋觉得机不可失,就又得寸进尺:“局长,正科调的事今年肯定是不行了,那你看工会主席能否考虑我呢?”

局长说:“财务违纪的事刚出结果,立马研究工会主席的事不合适,这个你要理解。”

于洋心有不甘:“被诫勉谈话,说明我已经不适合做财务工作了,那把我调到工会是很正常的。要是能上工会,正科调我就不要了。”

局长说:“这是你的看法,在别人眼里,诫勉就说明有问题,要调整也是降职,所以说平调是很困难的。当然我不是说要降你的职,我說的是这个意思。”害怕于洋不高兴,局长又说:“比如说我,如果组织现在要降我的职,我就必须服从安排,谁让你有处分呢。”

于洋心想,你是警告处分,我是诫勉谈话,你是县委管的科级干部,我是局里管的股级干部,二者之间哪有什么可比性?可是他也明白,局长说的没错,被处分了就低人一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和正科调一样,工会主席只要别人干不上,自己就有机会,想到这一层,于洋便没有顾忌地问:“我要干不上,老林能有机会吗?”

局长鼻子哼了一声,说:“他还想干工会主席,他不出事就不错了!”说完自觉失言,就又往回拉话:“像老林这种见果就咬、见肉就叮的人,不出事你觉得正常吗?这世上还有天理吗?所以说人干什么都得适可而止,否则的话只有死路一条。”

局长显然话里有话,但是他不说,于洋也不方便问。回到办公室,小文神秘兮兮地说:“主任,你可能不知道,咱们局里最近可能要出大事。”

于洋心中一紧。小文整天在局长身边围前围后的,知道一些敏感事很正常。于洋装做若无其事地问:“你说说,要出什么大事?”

小文说:“就是老林可能要进去。”

想起局长刚才的话,于洋直觉小文说的事可能是真的,他忘了掩饰,急切地问:“老林出什么事了?”

小文说:“听说老林和一个村联手骗取公益林管护资金,那个村出事了,把老林也给供了出来。老林正在挖门盗洞找人做工作,但我估计机会不大。”

坐实了老林的事,于洋便以一个长者的姿态教育小文:“这话你只能和我说,千万不能和别人说,要是传到老林耳朵里,他会和你拼命。”

小文说:“这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只不过你这两天出差不知道而已。”顿了一会,小文又说:“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看小文吞吞吐吐的样子,于洋想难道还有什么事涉及到自己?便问:“你就说呗,在我面前有什么不能说的?”

小文想说又不敢说,但最后还是鼓足了勇气:“就是……就是……就是外面有传闻,咱们局长可能要被调走了。”

于洋这回真的坐不住了,赶紧问:“你的消息准确吗?”

小文说:“是小道消息,但是主任你说,就咱这个小县城,小道消息哪回没变成大道消息?”

第二天,老林在办公室被检察院带走了,这在林业局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就如一块巨石从万丈高空掉进平静的湖水,每个人都听到了令人心悸的巨大声响,身上也被激起的水浪浇得湿淋淋的。水浪变成了涟漪,一圈圈慢慢向远方扩散,最后逐渐变成水纹,最后水纹也消失了,水面重新归于平静。人们都明白,平静只是假象,在水底,暗流的涌动就从来没有停止过。

老林被带走一周后,局长被调到县工会当副主席了,组织部门宣布局长被调走的同时,还宣布了林业局暂时由陈副局长主持工作。同事都说局长被调走和老林出事存在必然联系,但是于洋不相信,在他看来,这肯定是局长争取的结果。送局长那天,于洋问陈副局长有没有可能被扶正,对方认真地想了想说,我受处分了被降职,他受处分了却升职,你想这事可能吗?

局长的政治经验失灵了,他调走后没到两周,陈副局长就被扶正了。

于洋跟陈局长汇报工作,陈局长知道于洋以前辞职的事,就问:“你跟我说说,为什么非要辞去办公室主任呢?”

于洋说:“主要是不好干,我举一个例子,比如说上面来人了,林业局得招待,按规定出差有伙食补助,可是来的人有些根本不交,就是他们交伙食费,那点钱也不够,局里必须搭钱,可是局里没有这笔钱,你说这活怎么干?”

陈局长说:“谁出差也不能带饭锅,所以说招待很正常,人家不给我们也不能硬要,毕竟业务在人家手里掐着。这样吧,以后凡在县城招待就在林业局食堂吃工作餐,要是下乡了,就在乡镇食堂吃工作餐,乡镇不差这点钱。”

于洋深感意外,说:“在食堂吃工作餐?这事以前可没有过。”

陈局长说:“以前没有,不代表现在不可以有,习惯了就好了。”

于洋说:“要是这么招待,那办公室工作就好干多了。”

陈局长笑了,说:“不辞职了?”

于洋也笑了,说:“不辞职了。”

陈局长表情又严肃起来,说:“局党组要对在一个岗位超过十年以上的同志进行交流,你是被交流对象,所以说即使你想干也干不成了。老林不可能回来了,局党组意图让你接老林的位置,你是科班出身,干办公室大材小用了,老林的位置给你正合适。我今天只是和你吹吹风,你考虑一下,过几天我会找你正式谈话。”

于洋第一反应是拒绝,可是嘴上却说:“局长怎么安排就怎么办。”说完,他自己都糊涂了,他不知道为什么答应得这么痛快。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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