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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月夜

2018-12-18王清蓉

西部散文选刊 2018年12期
关键词:秧田田埂秧苗

王清蓉

深夜,窗外车轮、喇叭声交织,久久不能入睡。起身移坐窗前,望月光黯然,在遐想里忘记眼前的喧嚣,让心灵归于平静。

那时,故乡的月亮是从柏家寨的山梁上升起来的。月光里,我还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知道故乡就在山窝窝里,我想沿着崎岖的山路,出去看一看山外的世界。

多年后,独自在深夜欣赏“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白白的月亮”,聆听“半个月亮爬上来,照着我的姑娘梳妆台”,照在柳林湾的那一汪月光依然清凉如水,静水河在月色里泛着柔和的波光。

月亮慢慢爬上柏家寨的山梁,乡村夜晚的序曲才刚刚拉开帷幕。炊烟袅袅里,忙碌一天的人们刚在静水河里洗过满身疲惫,坐在门前习习晚风里享用晚餐。话匣子打开就难收住,四合院里,东边一句俏皮话,西边一句诙谐语,常常是满院子都充溢着笑声。

伴随着厨房的锅碗瓢盆声,屋檐下的烟火忽明忽灭。萤火虫低低飞过,追逐着那点浅浅的荧光,孩子们有着简单的快乐。清幽的月光洒满院坝时,四合院里的房檐下、门槛上、香椿树下到处坐着人,家长里短,神话、鬼怪、传奇都是话题,说法不一致时,还争得慷慨激昂。水浒、三国、聊斋……成年后读的书中好多片段,都能在那时的记忆里找到印迹。干净清爽的晒谷场是童年的游乐园,我们钻进草垛里躲猫猫,干燥的苞谷秆里有阳光的味道,清香,温暖。有一次,长丽藏着藏着竟然在苞谷秆里睡着了,到睡觉时,四处喧嚣,火把点亮了夜晚,深夜才见她揉着眼睛从草垛里钻出来。那以后,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不能在夜晚去院子外的晒谷场玩耍。

夏季的夜晚最需要月光。

从平整秧母田时,生产队就开始组织修堰渠,山下的河边一片吼声,锄头、铁锹叮叮咣咣响几天,清澈的河水便顺渠而来,依次流进堰渠边的那些秧母田里。犁铧翻过的田,女人们抡起锄头把土块敲碎,让河水流淌到田里,男人站在耙上,赶着牛把田耙得平平整整。手握耧耙,搂起泥巴把田埂糊得结结实实,还梳理出整齐的花纹,水再难漏出去。撒肥料,从温室里端出一笆笆的小秧,仔细地栽到秧母田里,然后在杜鹃的啼叫声里推动季节前行,割麦子、打麦子、晒麦子,等待秧苗长大。

麦子都收割完了,麦茬都被犁铧翻进了水里,一畦畦水田如明镜般向着天空,那时节,水田里栽秧的人是山里独特的风景。长大的秧苗从秧母田里扯起来,绑成捆送到待栽的田里。七八个人一字排开,裤腿挽得老高,手握一把青葱的大秧苗不停地弯腰,不停地后退,一滴滴汗水滋养着秧苗,一排排秧苗就如列队的士兵,在水里站得整整齐齐。我只栽过一次秧,下田还没半小时就带着钻进腿肚的蚂蝗噙着眼泪上了岸,对于这门技术活没有发言权,但一直心怀崇敬地认为栽秧是门具有艺术性的技术活。

秧苗都找到了自己的归属。接下来,父母便开始了放秧水的持久战。水源充足还好,清凌凌的水顺着堰渠流淌到各家各户的秧田里,公正,有序,不过是有个先后顺序而已。只是夜里需要去看看,做做田埂堵漏之类的活儿,水蓄得差不多了要赶紧引流到下一家的秧田里去,以免水太满而泡垮了田埂。枯水季节,爸妈经常整夜在田埂上忙碌,前湾、下河坝、杜家院子下、后山……田不多,但那已干得快裂口的田里,还生长着我们一家的希望,他们必须倾注全部的精力。饭碗一放下,母亲就带上手电筒叫父亲出门,要去那几处秧田坚守田埂,防止被不自觉的人插队,防止秧水放到中途被截走或者放到田里的水被下游的秧田“偷”走。

那样的夜晚,我和幼小的妹妹呆在家里,小小的心里充溢着恐惧,但我不敢说出来。妹妹睡后,我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天幕,祈祷月亮能穿过云层走出来,那样,爸妈在外面走着会敞亮一些,我也才能安然入睡。可惜,很多夜晚都是在忧心忡忡里睡去,乡村的月亮也难遂人愿啊。晨光里醒来时,疲惫的母亲已经把早饭端上了桌。长大懂事了,问起母亲那些夜晚都是怎么度过的,母亲苦笑。还能咋的呢?河坝里、堰渠边、田埂上几头跑,实在瞌睡得很了,就在石头上或草堆里睡會儿,还要时时提防被蛇咬。我背过身,悄悄擦干眼泪,想起父亲的风湿病。

多年后,失眠的夜里,凝眸被城市的高楼锯得参差不齐的天空,偶尔有月光,也被绚烂的灯火淹没了。每每此时,当年在黑夜里祈求月光的场景仿佛就在昨天。

最怀念的,依然是中秋月夜。物质匮乏的年月,能填饱肚子已属不易,中秋夜还有几块小小的月饼可以期待。在村小学当教师的父亲总留着些浪漫情怀,满月的清辉里,父亲端出几块最朴实的月饼,恭恭敬敬地摆放在树影摇曳下的雕花木桌上,说是要敬献给月亮。仰头望望天空那轮明月,再眼巴巴地瞅着月饼,想着嫦娥美女是否真会从桂花树下飘来吃月饼,直到父亲发令了,抓起月饼就啃。

月儿弯,月儿圆,半月圆月都易勾起童年的遐思。震后回故乡,夜晚,父母和院里的邻居们都住在临时搭建的简易帐篷里,空荡荡的院子显得异常寂静,只有虫儿在不知疲倦地鸣叫。站在院中望夜空,一弯新月悬挂在香椿树的枝桠上,闭目凝神,数年前的月夜仿若历历在目。当我们想要指着那皎洁的月亮发一番自己的感慨时,院角老屋里住的幺婆婆总是立即制止:“不能指月亮,指了要割耳朵的!”伸出的手指赶紧收回,朝同伴吐吐舌头,捂住嘴巴,生怕因为对月亮的不敬而被割了耳朵。

今夜,在灯火通明的城市里,面向远方,又看见了故乡的月夜。那月亮,挂在山梁上,挂在树梢上,挂在瓦檐上,挂在我的雕花木窗上,流泻出清澈如水的光,在她脉脉的注视下,我不再孤寂。梦里,听见了月夜里父辈们爽朗的笑声,听见了泥土和花草芬芳处我的童年,听见了四合院角老母鸡咕咕的梦呓……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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