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秋
2018-12-18刘荣玲
刘荣玲
还没等你开始享受夏的热烈,家乡的秋便俏皮地旋来,舞步刚刚点地,便广袖长舒,飘然而去。但在她落脚的一刹那依然留下一抹令人心颤的惊艳。她将天空洗得湛蓝湛蓝的,没有一丝儿云,那是给太阳与月亮约会营造浪漫,那是给星星与萤火虫窃语搭建温馨。她把河水过滤得清幽清幽的,没有一丝儿杂质,鱼翔浅底,鸟鸣涧中。她撅起小嘴儿,吐气如兰,吹出一缕缕清风,混合着玉米棒子的甜香,混合着露地蔬菜成熟的气息……
艳阳下的她,身着极具创意的华服,旋转跳跃,仙袂飘飘,娉娉袅袅。
她忽而穿线绣,锦缎上铺开一朵朵菊,姹紫嫣红,风情万种。怀菊、豪菊、野菊金光闪闪,“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紫线与黑线穿针平绣,成了墨菊凝重华丽的倩影,“朵朵如拳深墨色,秋风舞罢斗寒霜”;有的状如雪白的龙舌,兰指微翘,巧施薄妆,婀娜妖娆;有的细如翠绿的柔丝,末梢上卷,俏皮活泼,面抹红妆……
她工笔细描,轻轻勾勒出千姿百态的叶片,勾勒出一条条清晰可辨的叶脉,饱蘸浓墨小心翼翼地晕染,殷红、橙黄、墨绿、半红半绿……或肆意泼洒,或喷吐皴染,一抹杏黄,一团火红,一绺深紫,一片翠绿……原野、山林都是她的画作,在蓝天碧水间慢慢铺展,多娇而不妖冶,艳丽而不媚俗,丰富而不繁复。
她飘然而来,火热奔放,英姿飒爽。她长袖慢卷,轻轻一抛,漫山遍野野味儿飘香,令人回味无穷。
那长长的藤蔓上挂上一串串珍珠玛瑙,一颗颗紧紧地攒在一条透明的绿柄儿上,翡翠绿宝石红,还有红绿夹杂的,一粒粒饱满透明,透过薄薄的外皮还能看到一颗淡黑的小仔儿,摘一颗含进嘴里,一阵凉丝丝的,酸里泛着甜香的味儿瞬间浸润你的每个味蕾,欲罢不能。这,便是五味子,吃下它开胃健脾,吃饭倍儿香。
那一个个褐色的椭圆形的果子坠在粗壮的藤蔓上,阳光穿过树丛,落到它们身上,黄色的绒毛泛着细密的金光,你摘一颗,轻轻一捏,软软的,剥开那层绿褐色的皮,一颗翠绿翠绿的滑嫩的果肉就拽住了你的目光,轻轻咬上一口,立刻融化成了酸酸甜甜的汁液,唇齿生香,这就是野猕猴桃。
泛着百合色光华的八月瓜,则晃动着肥嘟嘟的身子,在风中尽情摇摆,有的轻轻打开,如扇贝,露出黑白分明的果肉,粘粘的、滑滑的,散发着清新淡雅的甜香,有的则紧紧地抿着双唇,生怕笑出了聲。
各种各样的蘑菇,也赶着趟儿来占领地盘,松花菌、青杠攒儿、麻老鹰、荞面菌……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儿的,齐齐地钻了出来,有的三五成群说说笑笑,有的一枝独秀,艳压群芳。它们笑靥绽放,身裹彩裙,摇曳多姿。只要山中还没被跑遍,散学的孩子们是不急着回家的,三五成群把书包倒空,钻密林,穿荆棘,拽腾爬树,手臂被划得直沁血珠儿,咧咧嘴吹一吹,游戏继续。采得最红艳的五味子、快笑破肚皮的八月瓜、个头又大又饱满的板栗,便吆喝着伙伴们聚拢来盘腿一坐,嘻嘻哈哈分享战斗果实,只撑得肚瓜儿圆圆的才恋恋不舍往家奔。此刻,落日的余晖是她抛来的媚眼,醉在孩子们晶亮的眼睛里、酒窝中。小妹最喜欢和小子们在山野疯玩了。那天放学后,她又邀约一群孩子漫山遍野地寻找五味子,头发成了一蓬蓬茅草,根根儿绕着缠着,犹如一个个别样的发夹,衣袖被划出了一道道口子。小妹泼辣率性,可不管这许多,哼着小曲儿蹦着跳着归家,一到家门,被妈妈揪住衣领子,不管不顾,劈头盖脑一阵猛捶。可怜的小妹啊,身上平添了更多的红勾勾、青道道。我以为她会疼得再也不敢跟那群孩子去野了,没想到,一转眼又好了伤疤忘了疼……
这山中的野味儿,也是秋特别赠与农家妇女闲适的时光。板栗、蘑菇被他们一背篓、一背篓背回来,成了远来客人热捧的美味。说起这野蘑菇,依然让人既喜欢又有些惊悸。那是个下午,雨过天晴,放牛欲归的我被那一朵朵五彩斑斓的蘑菇吸引了,红的、黄的、麻的、橙黄的……争奇斗艳。我兴奋地脱下外套一股脑儿搬来家,姐妹仨挽袖擦拳,用漆蜡油炒了。三人正准备津津有味地享用美食,妈妈回家,发现蒜瓣儿全是黑的,我们的饭碗一下被夺走了。大妹心急,伸出筷子夹了一朵立刻塞进嘴里,妈妈硬是用手指头给掏了出来。好悬啊!这漂亮的蘑菇像我们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最漂亮的外衣或许就是最致命的诱惑。
……
她翩翩而来,携把古琴,粉面飞纱。她纤指弹拨,轻揉慢捻,在广阔的原野谱出丰收,奏出喜悦。
山腰,金黄的玉米棒子一对对,一行行在层层梯田里刺拉拉站成庞大的听众席,每根粗壮的秆子上擎起一两个长长的、胀鼓鼓的听众。它们那么耐不住性子,撞破层层包裹,露出一排排雪白的牙,听得那样入迷,笑得那样开心。黄灿灿的玉米林中,男男女女背着背篓乐呵呵地将一个个难以握住的苞米掰下来,装进路边的麻袋,等待那突突突突敲着鼓点的拖拉机来载进一座座漂亮的小院。
山脚,茄子摇晃闪光的紫铃与之相和,辣椒张灯结彩,拉出绿线线挂满红灯笼,月白鼓胀的卷心菜排兵布阵,雪白颀长的春不老翘首弄姿……各种高山露地蔬菜一畦畦、一块块在两山之间交错延伸,在她的乐声里淌出一条明艳的河。公路上,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汽车吹起嘹亮的号角,一路奔突,驶进省市内外。
……
绵绵雨中的她是宁静闲适的处子。身着一件素雅的长裙,脖颈上系一条乳白色的丝巾,飘逸淡雅。她轻移莲步,持一薄扇,半掩粉面,回眸莞尔一笑,温柔妩媚,风姿绰约。此时的她喜欢写意。她挥毫泼墨,舞动画笔,或浓或淡地涂抹出一幅幅唯美的写意山水。山川、河流朦胧在浓雾、淡霜之中,轻重缓急,留白精当,浓淡相宜,一卷卷,一幅幅,铺陈叠放,层次分明。
白天的她很忙碌,夜里的她却是闲适的,她轻轻一跃落在树梢,盘膝而坐,饮秋露,沐月华,笑看院里孩童与蛐蛐赛跑,聆听坝中央大树下那来自远古的悠韵和现代的笑声。
月夜,秋虫寂寥的几声促鸣,扣动窗棂,将你的视线拉伸到明澈的天空,那轮朗润的皓月是她抛却的一面镜子吧?它曾照耀了多少浪迹天涯的游子对故土对故人的殷殷眷恋?
东山头冒出的那一轮朗月,一片皓洁,清凌凌的,它将银辉泼洒在灰扑扑的山间、原野,一切都敛了声屏了息。
闪着粼粼银光的小河静静地流着。河畔的草丛中,蛐蛐儿们卖力地弹奏,丫头小子,一人抱个玻璃罐儿,蹑手蹑脚,循了那长长短短此起彼伏的“啾儿———啾儿———”声走过去,伸出小手迅疾拢住一只只胖嘟嘟、黑乎乎的蛐蛐儿,刻不容缓地装进玻璃罐儿中,迫不及待地大呼小叫宣布辉煌战果。三两次都抓不着的,狠狠跺脚,只吹胡子瞪眼儿,恨不得抓住后撕了腿,拔了须,可是当他抓到后,怜爱地瞅着,“乖乖哟乖乖”地安慰,可见刚才的仇怨早就抛到了九天云外喽。
门口的坝子中央,牵了一根电线,百瓦的灯泡闪着灼人的光,灯下,一群老太老汉们围坐在两个银发飘飘的老头儿周围。
一副老旧的眼镜虚架在那鹤发童颜的老者鼻梁上,他将一本软软的,泛着黄黄岁月光辉的线装《鹦哥记》高高地、远远地举起,照镜子一般,唱得传神:“……玉皇左相下天门,有个鹦哥李丞相,更有忠臣郭子英……迎接子英高堂坐,黄公参拜把礼行。二人当时分宾坐,香茗一盏敬贵人……”那斑白的胡须跟着嘴巴的一张一合颤动着,手举得乏了,眼睛瞅得胀了,嗓子眼儿也快冒烟儿了,就笑呵呵地将书传于旁侧另一个清瘦老头儿说:“不行了,你来!”端起那黑瓷茶杯,嘬一口自家焙制的老叶茶,与大伙儿又讨论一番。
清瘦老者从衣兜里慢条斯理地摸出一小黑布袋儿,从袋里抽出一副同样老旧的镜子,朝老旧的镜片哈哈气,再撩起衣角抹抹,往鼻梁上一架,清清喉咙接着唱:“……夫妻只生三姊妹,膝下黄林黄序姊。女子金莲生得美,盖世绝色无伦比……”
老太们抱着胖乎乎的小孙孙,缕缕银丝上闪耀的是岁月窃喜的光,殷殷笑容里跳动的是岁月爬过的痕。
老汉们有的叼着长长的、亮铮铮的铜质旱烟锅慢悠悠地吧嗒着,每吧嗒一次,那干瘪的嘴里就冒出一团团烟,圆鼓鼓的烟斗中,烟卷在如水的月色里一明一灭。他们笑微微地听着,思绪也被这远古的腔调拉得好长、好远:张家儿婚李家女嫁,东家小孩儿满月,西家老人去世,农闲的夜里,逢年过节的日子里,主人就熬上一锅自己都不舍吃的干豆角炖腊猪脚,蒸一锅粗粗的米珍儿酸菜渣渣饭,虔诚地请来村里知书达理的老先生,村中的男女老少也齐齐聚拢,大伙儿挤在低矮逼仄又昏暗的小屋中,唱者专注,听者动容,跟着主人公一起哭、一起笑,物质虽匮乏,精神却富足,远比现在看电视来得雅。他们的日子就是在这两个老人得空时聚在一起唱书时一夜一夜地数过来的,数着数着,月亮弯了又圆,圆了又弯,数浓了岁月,数淡了时光,数白了发,数掉了牙。
妇女们聚在一起做女红,讲一些半荤半素的段子聊解思夫之渴。她们不停地绣鞋垫儿,一双又一双,期盼远行的丈夫脚下软和点,不要被砂砾石塊儿硌伤。她们展开长卷,绣出一幅幅风景、人物,装点新居。彩色的丝线串着幸福,串着希望,也串着时光一同被绣了进去。爽朗者的话题最多,她们也最能鼓动那些小媳妇儿侃小夫妻间的逸闻趣事。一阵阵开怀的笑声穿过院墙挂在对岸的树梢上荡秋千,倐地跌落到波光粼粼的水面,鱼儿也被逗乐了,小嘴儿一张,“哈哈哈哈……”笑声就一圈一圈儿扩散开来。
……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可爱的秋哦,挥挥衣袖,作别云彩,带着那片跟她翩跹的蝶,轻抿小嘴,腾空而去,让那翻飞的诗篇在风中叹息。
我将她的剪影慢慢裁下,迎着深秋向晚徐徐拂过的微风,婆娑一段曼妙的霓裳,芬芳一地如水的轻柔,浅吟一首浪漫绵长的小诗,演绎一段秋的恋歌……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