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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土地

2018-12-18李桂芳

西部散文选刊 2018年12期
关键词:老家土地

李桂芳

曾经,父亲是那么深沉地爱着他的土地。

刚承包到户那会儿,父亲守着土地没日没夜地劳作,直累得两手爬满了血泡,直累得腰都弯成了一张弓,可父亲依旧乐呵呵地,因为,土地里播下了父亲太多的希望。包产到户第一年,父親如愿以偿。那些沉甸甸的稻谷铺满了田野。丰收了,父亲站在田坎上,笑呵呵地望着累累果实,眼睛笑得眯成了“一线天”。父亲用他粗大的手掌这儿捋捋,那儿摸摸,像爱抚自己的孩子,目光里写满了浓浓的爱意。那些日子,父亲披星戴月地忙着收割,汗水溅湿了脚下的土地,脸上却始终漾满了笑容。那笑纹像秋风中的稻浪,一波接着一波。

也许有了第一年土地的丰厚馈赠吧,父亲对土地爱得愈加深沉。严寒酷暑,冬去春来,父亲总是忙活在田间地头,有时连饭也顾不上回家吃,就让我们给送去。在不断的催促下,父亲才肯恋恋不舍地放下锄头,快速地扯起衣衫擦一把流成小溪般的汗,然后憨憨地笑着,边吃还边满眼爱意地看着未劳作完的田垄……

有爱就有回报。那些年,父亲总能在土地里实现几多属于他的梦想。我们姐弟三人的学费是靠那土地长出来的;我们的新衣服、新鞋子,是那土地给予的;家里那几间宽敞豁亮的大瓦房是父亲苦心刨土修建的。还有满满一箱子奖状,也是土地颁给父亲的。那是乡里为了奖励父亲的勤劳能干,奖状上写着“发展经济先进个人”“致富能手”什么的。那些奖状,都是父亲用汗水浇灌培育的骄傲,是父亲深情爱着土地的回报。只是,父亲总不愿意将它们张贴出来。

因为对土地特别的厚爱,因为土地给予的丰厚回报,父亲总是夜以继日地在土地上辛劳。除了分得的那些土地,父亲还自己开垦了不少荒地。那些荒地位于山脚下,半坡上,点点滴滴,零零碎碎。父亲将它们拾掇收集,让它们集合凝聚,成为大块大块的,在边沿砌上方方正正的石块,垒成结结实实的地界。然后,种上玉米,栽上红薯,种上土豆。秋来,满坡满地都是肥硕胖大的玉米,金灿灿地惹人眼;满坡满地都是粗壮硕大的红薯,白白胖胖的招人馋。父亲一趟又一趟地背回那些果实,哪怕累得腰酸背痛,肩膀磨出血泡,却依然笑眯眯的,一脸沉醉和幸福。

那时候,我深深理解父亲对土地的感情,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感恩。

父亲对土地的情感竟然也有疏离的时候。

那是前些年的事儿。

只在电视报章里看到过下岗工人的报道,觉得那是无比遥远的事情,因为自己尚且有一份还算稳当的工作,而我的其他亲人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谁会剥夺他们手中拿锄头的那份权利?然而,与土地打了几十年交道的父亲突然宣布要离开土地了,主动“下岗”。

那晚,已过花甲之年的父亲从遥远的乡下打来电话,声音切切地,有些悲伤。他告诉我,他要离开老家,进城来,不再做庄稼了。父亲说得有些语无伦次,大概是太激动了,也许就像那些与机器朝夕相处的工人,突然有一天要别机器而去,几多依恋,几多无奈。然而,父亲却清晰地告诉我,他不是不依恋他的土地,而是真的不想再做庄稼了。他说,土地已经再不能给他应有的回报,不想再在庄稼地里磨蹭下去,要去大城市打工了。

记得上次回老家,谈起庄稼的事儿,父亲的言语里有了一些淡淡的无奈,还说邻家的大叔大伯又去打工了,一个月能挣几千块呢。而那时,父亲的土地一年最多只能产出五六千。除了化肥、农药、种子的花销,最后勉强只能落下一两千块钱,乡里人情又多,一年下来,已经所剩无几。

也许是对土地的深情吧,父亲虽然那么说着,可依旧拼命地忙活着。

然而这次,父亲却是下了决心要离开土地了,在他从外面打工回来后。父亲说,外面兴上班呢,一天再苦再累也就几个小时,不像做庄稼要起早贪黑地干,一年的收成还没一俩月工资多。

我不知道该不该为父亲感到高兴,也许应该吧,毕竟从农村到城市,是中国农民的一大进步。可是另一方面呢,父亲这可是离乡背祖,要永远地离开故土了,离开他曾经战斗过、流过无数汗水的土地。

可是,“下岗”的父亲并不高兴。那晚,他在建筑工地找到活儿后,却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老家的事情,尤其惦念他的那片土地。他说,年轻人都走了,没人种庄稼,要是土地都荒了,咋办?母亲没好气地回敬说,那么多人都舍得丢下土地,就你舍不得?莫非那些薄田瘦土的能给你长出个金疙瘩?

父亲沉默了。城市的窗外充斥着喧嚣的车水马龙,却并不能引起父亲的兴趣。他依然沉默着,如一尊雕塑。半晌,他喃喃自语说,你不知道,那些土地,花费了我多少心血啊!

我的眼前依稀闪现儿时的情景。那时,土地刚刚承包到户,父亲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牛,终日忙碌躬耕,开荒垦地,早出晚归,披星戴月。那些和鸟鸣虫唱相伴的寂寞黎明,父亲一定给土地讲述过未来的美好憧憬;那些和晚霞流岚相守的孤独黄昏,父亲一定和土地倾诉过不少生活的衷肠;那些和清风明月相依的寂寥夜晚,父亲一定和土地唠叨了许多的心里话。

一定意义上,土地就是父亲忠实的朋友。在土地里,父亲播种着希望和梦想;在土地里,父亲收获着喜悦和幸福。

这种情深意长的相依相偎,一朝隔离和疏远,是多么无奈和痛心啊。这份疼痛,只有对土地爱得深沉的父亲,才能体味吧。

面对父亲深重的沉默,我也唯有沉默陪伴。

其实,土地就是父亲的亲人。一个人可以别离亲人,却永远割舍不掉浓浓的牵挂。

听说农村种庄稼有了新政策,每亩土地有粮食生产差价补贴,还听说老家大力扶持猕猴桃种植业,不仅免费指导技术,还免费发放果树苗呢,父亲高兴得合不拢嘴。他说,那我还在城里打啥工呢?赶紧回去,有那么好的政策,种粮食不上缴税收,国家还贴补费用,种植果树不愁技术,还免费发放树苗,等于奖励生产,这政策好啊,好啊!我得赶紧回去!还等什么呢?

那时候,父亲正在建筑工地打工,风餐露宿,吃尽了苦头。父亲说,虽然挣的比老家多点,可终究没有自己搞生产自由自在,而且不用看人家脸色干活,好歹自己做主,自己当“老板”,多好。

说走就走。父亲毅然丢下了城市建筑工地的活计,风尘仆仆赶回老家,正赶上全村规划种植猕猴桃的大会。开完会,父亲就乐呵呵地给我打电话。听他说,因为年轻人外出打工,劳动人手少,老家村里山脚下的一片土地,这些年快要长满杂草和荆棘了。这次大会过后,村里专门规划整改那片荒地,要種植大量猕猴桃树苗。父亲笑哈哈地说,闺女,按村里的部署安排,不出几年,依现在的市场价格,你爹我每年就能收入几万元呢。到那时,我再也不愁钱花了,要成“大款”了!

父亲重新回到了老家,重新当起了地地道道的农民。我的农民父亲,总隔三差五地在电话里给我报告他那一亩三分地的好消息。于是,我便不时地回到老家,分享父亲对土地的深情,分享父亲播种和收获的喜悦。

春天来了,父亲果园的果树都开花了,红的似火,粉的如霞,白的像雪,五颜六色,姹紫嫣红,云蒸霞蔚,生机盎然。父亲就在果园里除草施肥,尽管热汗淋漓,父亲的笑容却比花朵还灿烂。他说,你看,只要舍得花功夫,这差点荒废的果园,整治了一下,这不,长得多好啊!

不仅是果园,那一田田的麦苗也长势旺盛,绿油油,青幽幽,棵棵秀挺茁壮,如青春洋溢的青年。还有父亲播种在田坡地坎旮旮旯旯的豌豆胡豆,淡紫的花朵,碧绿的叶片,一派葳蕤。远处那片金黄的油菜,灿烂如云锦,壮阔如大海。微风里,棵棵颔首点头,绽放金色的笑容,仿若向辛劳的父亲致意问好。

父亲说,你看,只要付出劳动,真心诚意地对待,土地就能给你长出许多东西,要啥有啥。土地是最实诚的,它从不欺骗人。你看这些庄稼长得壮壮实实的,一定有个好收成!言谈间,父亲抑制不住对土地的喜爱和赞美。

夏天来了,父亲的麦田迎来了金灿灿的丰收。而父亲的菜园子更是蓬勃一片。你看,西边院子的一角里,一株冬瓜正在拼命地蔓延,抢占它的地盘。碧绿的叶片,如男人手掌般大,密密匝匝,挨挨挤挤。茂盛的叶丛里,一个冬瓜皮肤浅绿色毛茸茸的,腰身粗壮健实,肌肉滚圆结实,看得出是个正直壮年的小伙子。北边的一株桑树上,那只只乳臭未干的细细长长的小丝瓜,正在风里轻轻摇摆着,仿佛顽皮的孩童在荡秋千,怡然自得。东边院子边沿的菜地里,一窝南瓜苗也不甘示弱,正奋力地将藤蔓伸展到平坦的院子里。它的叶片又阔又绿,像一把把大蒲扇。小南瓜藏在叶丛里,羞涩地半掩着脸蛋,只露出青绿月白相间的花纹,仿佛正和一群蚂蚁在密谈呢。

秋天,土地给予父亲的回报,是无法形容的丰硕。果园里氤氲着香甜的气息,那是成熟果实抑制不住的悠长韵味。金黄的雪梨,个个硕大丰满,如韵致正好的女子,浑身散发出迷人的清香;红彤彤的苹果个个珠圆玉润,如小女孩娇嫩而羞涩的脸蛋;葡萄在秋风里一嘟噜一嘟噜地挂满枝头,像一枚枚紫色的玛瑙,晶莹剔透;连毛茸茸的猕猴桃也不甘示弱,争先恐后地展示自己壮硕的腰身,结实的肌肉,惹得水果收购商一趟趟地往果园里跑。

更壮观的还是父亲的稻田。稻子全都成熟了。稻穗沉甸甸地弯着腰身,如一个个低眉顺眼的娴熟女子,不肯在秋天面前抬起她们娇羞的容颜。可它们丰腴的腰身,健康的肤色,却有着掩藏不住的美丽。那一片片金黄的稻浪起伏荡漾,如壮阔的大海波浪翻涌。这时候,父亲的笑容也是最多的。那些笑纹就如秋风中的稻浪,一波波不肯停歇。

父亲说,你看,土地真是好啊,只要你对它好,它永远记得对你好,加倍回报你!父亲对土地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正当父亲和土地水乳交融、血脉难分之际,他却不得不离开土地了。父亲患了严重的疾病。那疾病,不允许他再拿起锄头和土地亲近,不允许他再扛起犁铧和土地厮守了。

不得不离开土地的父亲,在病房里脾气暴躁,喜怒无常,根本不像曾经与土地温和相对的样子。原来,土地才是父亲的伙伴,离开伙伴,孤独中,谁没有脾气啊?

当疾病还未痊愈,父亲又开始惦念老家的土地。在母亲的责怪里,在儿女的抱怨中,父亲沉默了。我知道,他只得将对土地的深情紧紧地埋进内心深处。

那一日,父亲竟然在楼顶巴掌大的对方,请人背了些泥土,弄了方窄窄的菜园。父亲说,闲着没事,闷得荒,种些葱蒜啥的,有个念想。

那些日子,身体还未完全恢复的父亲,便开始气喘吁吁地忙碌。他在那些被揉捏得细碎如饭粒的泥土里,小心翼翼地,专心致志地侍弄着:几株葱花,几株蒜苗,几棵芹菜,一丛莴苣,两丛青菜,一粒黄瓜种子,两颗丝瓜种子……父亲满脸虔诚,满脸怜惜,做得细致入微,仿若呵护幼小的婴孩。

然而,我们都不看好楼顶那方小小的菜园。那么贫瘠的土地,那么狭窄的空间,能够长出什么来呢?为了父亲高兴,谁也不去打消他的激情,但谁都在怀疑结果。

未曾想,夏日来临,父亲的屋顶菜园竟然生机勃勃:葱花蒜苗的清香四处逸散,袅绕如蝶;芹菜莴苣长得粗实茁壮,郁郁葱葱;黄瓜绽开了金黄的花朵,如一枚枚灿烂的笑容;丝瓜呢,已经听话地爬上了父亲精心为它铺设的竹竿,身子妖娆,垂挂着细瘦苗条的嫩绿小瓜。

我知道,父亲对土地的深情全部播种到那一方窄窄小小的屋顶菜园里了。每天,父亲无数次登上屋顶,在晨光里,在夕照中,在城市的嘈杂和热闹中,安静地守候他的菜园子,安静地欣赏他和土地联袂创造的奇迹。

我常常不经意看到父亲的笑容,那是一个老农无数次在田间巡逻,无数次在庄稼地边守望的笑容。我想,父亲守候他的菜园子,便是在守候他的土地,守候他的幸福。

而今,身体快要痊愈的父亲,听到老家正在进行的“金土地”整改项目,听说要将小田小地、零散土地,收归改造,整编成更加正规、更加方正的大块田地,加强粮食生产,他便喜形于色。他说,等些日子身体好了,一定回到乡下,就算不能再种庄稼了,看着那些土地,也是舒服的。

春色正好的时候,父亲回到了老家。春风里,一块块小小田地被推掉田埂,推平地界。它们手牵手,肩并肩,亲如兄弟姐妹,团结友爱在一起。整改后的田畴平坦,沃野无际。那些土地土质厚实,更加肥沃,沟渠畅通,利于灌溉。

父亲喜滋滋地望着,眉眼间又绽放出熟悉的笑容。那是一个老农对土地的惦念,对土地的深情啊。

站在田间,父亲沉醉着,微笑着,也许他又恍若看到了丰收的稻浪,飘香的瓜果吧。

半晌,父亲对我说,我有一个想法,到时如果还没有实行火葬,你们就把我安葬在屋后那块地的边角上吧。

我含着泪,深深地点了点头:我理解父亲的想法,也理解他对土地的深情厚爱。

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土地是他永远的牵挂!

———刊于《北方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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