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十二帖
2018-12-18若水
若水
·一月·
日历又翻过新的一页,去的已远离,来的在路上。
万物还在昏昏欲睡,不肯醒来。浪漫不敢乱跑,怕被冻死在街上。
过眼处,枯草死去的身躯依然在风中颤栗。增添年轮的老树,褪尽最后一片青春还在喋喋不休,呓语于风中经久不息。没有人关心那些蕴藏在土地深层的脉动,那是生命的蛰伏。
阳光是好的,一丝丝落下来,温婉和悦,比任何一季的景色都能直入心径。
墙壁上斑驳的伤口,等待时间来刷新。什么温度的手,能捂热一块石头?天寒地冻,冬天本是如此,倒没什么。只觉光阴的凛冽,如刀如风。
山上的残雪还在,白在陌生的远方。不知雪地里的梅,是否如约开放,等着踏雪的人的到访?
·二月·
空气冷冽。红灯高挂。烟花满天。
大朵怒放,它们不是花,只是酷似花而已,却比花多一份遗世脱俗的美,不弄娇弄艳,不装笑装颦,亦不苦待攀折之手,只一刹间触目惊心。生命的狂喜与刺痛都在这顷刻,宛如烟火。
喜极处,又有一种汹涌的悲哀。那样盛大的欢喜,沦落到红尘里,就是凋零,就是忘记。
一朵烟花与另一朵烟花在空中擦肩,一阵风与另一阵风在街角相撞,会说些什么?是不是,和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在红尘初见,一样?
美如烟花,从天空不停地落下,只是有人应接不暇,有人终生漏接。
烟火过后,夜便陷入郁闷的空寂,缄口不语。这种情形试图让人想起什么,一首老歌,一张底片,或者一种陈年的相思。
·三月·
新醅初酿的时光。乍暖还寒。
风在时时伏耳静听,地表间有草叶抽芽的声音,山谷里有冰河裂冻的轰鸣。
早归的春燕衔来南方的一抹新绿涂在枝头,燕子很小,心里却装下了整个春天。半空里轻盈一掠,怕惊醒尚在沉睡的诸多生灵。
一声雎鸠关关,云飘来人面桃花消息。去看水,清泉石上坐着三杯两盏淡酒。去走走草径,粘一瓣香,寻找前缘的印记。
孩童在光秃的山顶上放风筝,欢呼雀跃。那年的风卷走了唯一的一只蝴蝶,小姑娘对着天空静静地哭,那只松开线的手,生生地疼了几十年。
记忆中的一些旧人旧事,缓缓浮上来,象午后颓墙上的日影,很快又飘过去。希望正在暗自蓬勃,似乎永远可以拥有饱满洁净的生命,美丽丰饶的梦土。
往事住的地方,清风扎篱笆,月色开木窗。随着这青草青,落花落,被春天无字的天书,翻了又翻,叠了又叠。
但愿某一日,我们仍可以,凭一袭月白衫,一颗草木心,仔细相认。
·四月·
天空很寂寞,只有一种颜色。
阳光不愠不火,如母亲温暖的手轻轻触及,唤醒所有沉酣的梦。
风也暖了,那种暖让人不自觉地想起初初相遇的日子。站在碧绿的溪畔,候你轻轻握及我溫玉般的手。
草渐渐繁盛,惟我而又忘我,兀自栉风沐雨,无人问津,但却不自轻自贱,懂得寂寞自持,敝帚自珍。一株草里有一个完美自足的世界。
而太多的植物还在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该伸出敏锐的触角,还在偷窥枝头上的鹅黄嫩蕊,怕季节的心情骤变,再复严寒。直到发现鸟雀们栖栖落落、从容安详,才得以确定,奔走相告。
细密柔软的雨丝,打湿失魂的心幡。去的去,留的留,阴阳两界,人间天上。自来萧瑟凭栏处,不思量,自难忘。假若人生可以重新铺排,是不是该更加懂得珍视和疼惜,好好尊重?
此时的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一小抷泥土。将自己种下去,长出想要的姹紫嫣红,绿水深流,等待四月的天空裂帛,五月的袷衣起头。
·五月·
繁盛旖旎,红绿相间,花鸟相欢。
小城急于让每一个路经的人都知道———春在枝头已十分。各色的花花草草,挨挨挤挤,点头微笑,相互问好。
野花是一夜喜筵的酒杯,仿佛知道只有一次机会,要认认真真地开,绝不错一步,且很是自在,你有你的白法,我有我的红法,不管不顾,或零星铺展,或一径开到天涯。
最是栀子花开得令人措手不及,看似不经意的绽放,却是经历了长久的坚持与努力。采一捧养在瓶中,置于案头,清新淡雅远是其它花卉所不可比。时日久了,人也便随了这香气,多了纯净清冽和喜悦的气息。迷恋栀子花,不知是因为喜欢这香气,还是因为更喜欢这花语:“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在这香气里,适合闭目闲坐,适合潜心细读。在温润的词色里,遇见相似的自己,在断简残章中,怀念一个诗人的名字。在这春的深处,款款而立,“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六月·
花至荼蘼,酒至半酣。浓墨重彩,水袖清扬。
每个夏都是这样繁华馥郁,是不是每一条旧年的根都能再绿呢?
温水长眠,深巷古花。许下一枝禅的光阴,清洗所有生命的尘埃,挥霍掉并不充沛的时间,来一场心灵的抵达。与书、白字,与满怀憧憬风轻云淡的自己,与榕园的雨、草堂的花径、宽窄巷子的风做一次深远的夜谈,把所有的深爱都托付给那包裹着身体发肤的一段光阴。人的一生,能有多少肆意,镂刻成心底筋骨上不朽的经文。能有多少清喜的过往,浸透在清水里,待到花辞朝暮,风雨归去,再从清水里捞起来,还会如当日那般眉目清和,温润如初。
遥望夜空,繁星如棋,那是我发向人间的寻人启事。你是否能看到呢,然后切切地回应?我知道,你把一小片月色藏进了盒子里,许多年后,用它来照我旧时的模样。你为我保留了一个繁花盛草的小园,我因想念而穿越数载的光阴。虽然透过王子公主的幸福看过去,骨子里残存的那点天真早已经面目全非,但是,还是会梦你从远方来,芳草年华,满身春色。
·七月·
七月没完没了地哭,眼泪收不住。时光生出青苔。
有人说,永远是晴天,最后就成了沙漠。哭哭吧,可以哭出一片绿洲。
空气中有种发霉的味道,风跑来跑去,散布着一个消息,说那只有着翠绿色羽毛的鸟,在归巢的路上折断了翅膀。
夜,因了雨声更显寂静,烟火红尘在雨幕后遁影藏形。这样的雨夜,适合煮茶,读书和怀念。心静了,记忆便纷沓而至,思想的沙场拥挤不堪。而听雨和想你,都是寂寞的事,只有文字带着体温,不离不弃。剩下隔窗的雨声,一滴一滴,俨如梦呓。
我将在这个夏天隐姓埋名,把所有写给我的信都寄给草木。时光深处,我有一个村庄,篱笆十里,青瓦灰墙。我在纸上种菊,池里养星星,孤独的时候推倒半壁月光。
若你经过,我只愿你是穿过雨幕撷过花香绕过回廊后无声向远的,一道薄风。
·八月·
长夏正深。流浪的话题销声匿迹。
阳光下,街角走过的少女举手加额。老阿婆闲坐在街边的槐荫里,看邻家小儿在阶前蹒跚学步,阳光于脸上流转,使眼睛眯成一条缝隙,锁住半世纪的光阴。窗下看书的人,摊开一页,阳光把字晒化了,总也翻不过去。
城市在午后小睡,鸟蹲在巢里痴痴地看天,不敢咳一声。只有那不知死活的蝉,喊破了嗓子,恨不得吵醒所有的人。只有那一池清清的荷,不惊不扰,淡雅自持,仿若一个人温润洁净的眼神,让这个燥热的季节多了静美和喜悦。
一直觉得,荷是莲的小名,住在一页春天的旁边。叫荷,显得亲切。为莲,则多了一份庄重。一叶荷,洗净了世界,长出一朵莲。去看荷,若有雨,雨洗荷,荷洗眼洗心,洗净一个内在世界。也许此时,才敢轻轻唤一声“莲”。莲一开,仿佛开的是一扇窗,看到以前不曾看到的风景。艳的艳着,淡的淡着。人在其间,得一素心,一平常心,无纠结,无怨愤,无争执,无欲求,初心亭亭,外在丰满,内在开阔。心中有莲,得不到的,伴以荷风微澜,失去的,留得残荷听雨声。
回忆里,我们都能捡拾自己的荷裙舞衣,也许早已穿不得,但我们知道,生活总会给你清风拂面,光阴也总会给你步步莲花的路。
心中有莲的人,总会在光阴里喜悦相逢。“白发朱颜路几重?英雄所见竟相同。”隔着几多光阴,这样的相知与相逢,会让老去的生命,如荷叶镂边,是最美的见证。
·九月·
一袭月华满,银汉泄秋寒。花间一壶酒,梦里万重山。
月圆过后,秋,就老了。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每个人的心里,或圆或缺,或近或远,总有一轮,是挂在窗前的吧。静时,在袅袅的香气里升起;闲时,在瓣瓣的暗香里浮动;醒时,在绵绵的记忆里高悬;醉时,在深深的暗夜里疼痛。
月下,有人把青山分行,把绿水句读,温一壶月色下酒。还有人,读诗,吹琴,在河边洗着旧衣裳。
最新的那件旧衣,也许还粘着花影。最旧的那件旧衣,已破了洞,漏着微凉的更声,但每一缕旧颜色里,都珍藏着千里的婵娟,每一丝老褶皱里,都隐藏着如瓷的光阴。
一颗心,何尝不是一件衣呢?那诗,那琴音,何尝不是一件衣呢?那些漫长的落满尘埃的岁月,何尝不是一件衣呢?在月色里,被洗了又洗,浆了又浆,泛着银白的柔和的光。
多希望,我就是你那一件不曾舍弃的镀满月光的白衣。穿时,它在变旧;不穿时,也在变旧,不过因为珍视变得又旧又美好。这样,我在岁月中,在你的记忆里,依然可以悄然绽放,白如干净的花,白如皎洁的月。如花开在你的眼睛里,如月挂在你的窗前。今夜的月下,我系满兰舟。叠了你窗外的十二月,门外的二十四桥,扯了乌衣巷口的几缕烟柳,扎成书简,借了桃花水写上地址,不需要雁不需要桨,只需要,托明月借几缕云,包扎尘世的伤口,然后采一颗光阴的白露,小心踩过往事的霜,在袖口上浸满墨香,衣襟上粘满花籽,去一个可以种花、可以闲闲赏月的地方。
·十月·
天空很蓝,蓝得和假的一样。像湖水,像一个人的眼。一会儿满了,一会儿又空。
所有的植物都接近了自己的果实,所有的情感都在翘首企盼着瓜熟蒂落,可总有一些,还青涩地挂在枝头,花落与结果之间隔着天涯。
愁与西风应有约,年年同赴清秋。偶有秋虫喁喁,如清音敲耳,柔指叩心。颓红,静绿。看老一窗风景,凉意渐生。
携浊酒,绕东篱,饲花弄草,吟诗对弈,古人活得洒脱不羁。可惜今人出门便听街谈巷语,哪里去闻樵歌牧咏。生活可以成诗如画,人却常在诗画之外。
曾经“云想衣裳花想容”,而今“云在青天水在瓶”。多想啊,就这样躲进叶茎之间,修篱种菊,在安静的午后,开一朵小小的花,?等到雨过天晴,等到寒蝉尽歇,和飞鸟平分天空的蓝,浅笑成妆。
·十一月·
相去日已远,岁月忽已晚。
一滴白露挂在檐角,聆听秋的脚步声声。来来去去,风从身体里穿过,带走所有亲切的词语。生命大抵是这样,春天滋生的事,总在秋天发霉,长出苔癣的时候,已是冬天。
胸口是一口古井,那里泛出了的瘴气,触手冰凉。好在,还有细致微小的感动,牵动心脏边缘的绒毛,如絮,如棉,朴素又温暖。
出走,沿着心的方向。人真正怕的,不是去往目的地的沿途艰辛,而是走着走着,忽然忘了要去哪里。即便层峦叠嶂的远,只要目光无碍,哪里都可以抵达。
白云,流瀑。深山,老屋。我来,你在。幸福如此奢侈,又如此简单。
落叶铺就的小路,松软如棉。老人背着背篓,口里哼唱着慢板的山歌,神情犹如二八少年。小鸟在枝头窜来窜去,在苍劲的古树上与一朵不知名的小花对话,幼小和苍老居然是如此的和谐。瀑布一咏三叠,自山顶甩尾而下,发出响亮的回声。一朵云落进了水里,映出清晰的倒影。风引裙裾,心无挂碍,在山顶,与天空做一次深远的对话,打开所有窖藏的秘密。向着群山,尽情呼喊,喊掉身上所有的明伤暗疾,喊出久抑于心的忧情,抑或,喊疼一个人的名字。
山中的夜,静谧安详。包谷珍稀饭散发着特有的香。炉中的柴火噼里啪啦的响。窗外流水潺潺,回音悠长,伴随着隐隐约约楠竹拔节的声响……在这美好里陷落,归去来兮,来生,一定做个善于栽花莳草的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十二月·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
岁月老了,好多年轻的日子都来讨债。
草卧在树下,不再仰视,已经死了心,知道树的高傲是它一生都无法逾越的屏障。半壁夕阳斜,秃木透过光线把自己孤单地贴在墙上,注视着那忧伤的影子,总想伸手帮它们摆好姿势。
落叶长街,不忍踏上去,一落脚总会踩疼什么,老树的回忆,青春的碎尘,亦或是躲在叶片下偷泣的风。
风拾掇著枯叶的耳语:诗人们又在抒情,他们说土壤怎样温暖,我们的落姿怎样优雅,还说末日就是新生。可是我只知道,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永远,再也不可能重新来过。
四季是往复轮回的,可是青春不是,容颜不是,爱也从来不是。
年华之初,如急湍击石,粉身成尘也无惧无悔。行年渐长,如显摆的水草,任怎样的姿态都是原地的风情。生尽欢,死无憾,谁说得这么响亮?对命运称臣,对自己歉疚,那些没有被善待的时光,最后都成伤。无论澄澈如水,还是混沌未开,总有一次,能洞悉长长的一生,书就一纸谶语。
遗忘一些名字,接着遗忘一些面孔,一些声音,成为记忆里一场似有若无的风。最后剩下的,则成为身上的刺青,胸口的朱砂,来生相认的印记。
在岁月深处静静伫立,看浮华散尽,看风烟再起。我们该拿什么去凭吊那逝去的流年?总是固执地相信,人,会因为热爱生活而更容易被治愈,因为美好更应该被珍藏。比如,一蔬一饭,一果一茶,河里的鱼,山间的花,我身边的你,都好,都该被平静的深爱。
让我们在时光的荒冢上等待,等待花香再浓,芳草再绿,年华再如玉……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