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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步换形 风华为胜

2018-12-17吴林

青年文学家 2018年27期

基金项目:西安工业大学校长基金项目“吴伟业诗歌研究”,项目编号XAGDXJJ18023。

摘 要:“梅村体”在流宕展布的字里行间,通过巧妙的设置,达到叙事内容的充实丰赡与叙事节奏紧凑和谐相統一的效果;其笔下的人物层次分明,上至王公贵胄下至市井细民,都有所展现;在叙事技法方面“梅村体”较之长庆体也有了鲜明的变化与发展。

关键词:梅村体;叙事节奏;叙事技法

作者简介:吴林(1980-),男,江苏连云港人,博士,西安工业大学人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8)-27--03

七言古诗,自有法度。“强为七言长古诗者,如瞽者入市,唱叫不休。”[1]刘熙载也说:“五言要如山立时行,七言要如鼚鼓轩舞。”[2]所谓“鼚鼓轩舞”者,指的就是要尽情挥洒。同时,他又说“或谓七言如挽强用长。余谓更当挽强如弱,用强如短,方见能事。”越是需要激扬恣肆地驾驭文字的时候,越加需要作者在谋篇布局的行文之际,在流宕展布的字里行间,能够倾注更大的心力,从而达到举重若轻、挽强如弱的境界。就“梅村体”而言,它的叙事艺术集中体现了作者的苦心营构。

一、“移步换形”——叙事内容与叙事节奏的紧密契合

钱谦益在《致梅村书》中用“移步换形”一词以赞美吴伟业诗歌,此词常用于中国古典园林设计,意指伴随着游赏者的渐次深入,眼前景物次第展开,令人观之不足。就“梅村体”而言,意指诗歌通过巧妙的设置,达到叙事内容的充实丰赡与叙事节奏紧凑和谐相统一的效果,从而给读者以充实绵密之感。相比于元白叙事诗的舒缓情致,吴梅村在结撰全篇的时候,显然有意识地对诗歌内容的处理更费匠心,从而营造出致密紧凑的叙事效果。试看梅村名作《圆圆曲》:

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天亡自荒宴。电扫黄巾定黑山,哭罢君亲再相见。相见初经田窦家,侯门歌舞出如花。许将戚里空侯伎,等取将军油壁车。家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小字娇罗绮。梦向夫差苑里游,宫娥拥入君王起。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此际岂知非薄命,此时只有泪沾衣。熏天意气连宫掖,明眸皓齿无人惜。夺归永巷闭良家,教就新声倾座客。座客飞觞红日暮,一曲哀弦向谁诉?白皙通侯最少年,拣取花枝屡回顾。早携娇鸟出樊笼,待得银河几时渡?恨杀军书抵死催,苦留后约将人误。相约恩深相见难,一朝蚁贼满长安。可怜思妇楼头柳,认作天边粉絮看。便索绿珠围内第,强呼绛树出雕栏。若非将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还?蛾眉马上传呼进,云鬟不整惊魂定。蜡烛迎来在战场,啼妆满面残红印。专征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车千乘。斜谷云深起画楼,散关月落开妆镜。传来消息满红乡,乌桕红经十度霜。教曲妓师怜尚在,浣沙女伴忆同行。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皇。长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当时祗受声名累,贵戚名豪尽延致。一斛明珠万斛愁,关山漂泊腰肢细。错怨狂风扬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径尘生鸟自啼,屧廊人去苔空绿。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这首以陈圆圆为题材的七言歌行,是梅村诗歌最负盛名者。诗歌谴责了吴三桂置君父家国于不顾,“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无耻行径。因为笔下内容涉及明清易代之际的重要史事,是清初政局最敏感的话题之一;再加之作者选取陈圆圆这个“秦淮八艳”之中颇具传奇色彩的女子的经历穿插于其间,于金戈铁马间叙儿女情长,笔法浑脱。叙事结构纵恣跳跃而不出寰中,引领读者沉浸其间同歌同哭,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

开篇“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劈面而来的即是崇祯自缢、清兵入关的危局。比较起来,同样是梅村名作的《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的开篇却是平易柔和得多了。从开篇至“哭罢君亲再相见”句,是全诗的第一部分,交代了时代背景和重要的史实:吴三桂在崇祯自尽、家人被戮的情势之下,为清兵南下之先驱。至于吴三桂与多尔衮多次联系以为内应,史事颇为繁冗,且于当时人而言皆是历史的亲历者,所以梅村未曾赘言。开篇寥寥数句即勾勒出时局之触目惊心,而于陈圆圆这一全诗的主题人物,或者她与吴三桂之联系,作者隐而未发,段末所谓“相见”者,即是也。“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天亡自荒宴。电扫黄巾定黑山,哭罢君亲再相见。”为诗人模仿吴三桂口吻进行矫饰自辩之辞,反讽之意昭然。据《甲申朝事小纪》所载,吴三桂率兵十余万本欲归附李自成,“途遇家人,持(吴)襄手书,有‘亟来救父等语。及问家人,知陈沅(即陈圆圆)已入贼手,乃大怒,复襄书曰:‘父既不能为忠臣,儿亦不得为孝子。乃率众归山海关。”[3]

自“相见初经田窦家”至“苦留后约将人误”为第二段,画风一转,从狼烟烽火转向对陈圆圆的身世波折细细道来。其为贵戚买入京城,旋被送入宫中又被退回,复又被转赠“白皙通侯”吴三桂。自“相约恩深相见难”至“争得蛾眉匹马还”为第三段,交代吴三桂在战胜李自成的农民军后,终于重新夺回了陈圆圆的一段经历。自“蛾眉马上传呼进”至“散关月落开妆镜”为第四段,吴三桂带着陈圆圆向关中、汉中等地进军。自“传来消息满江乡”至“有人夫婿擅侯王”为第五段,宕开一笔,用当年女伴的艳羡侧面烘托陈圆圆此时的际遇。自“当时祗受声名累”至“无边春色来天地”为第六段,用陈圆圆的口吻交代自己富贵之由来。“尝闻倾国与倾城”至篇末,是全诗的最后一段。梅村在这里用史家笔法,有论有赞。对吴三桂再次予以斥责,“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并用“汉水东南日夜流”收束全篇,预言吴三桂恐将如吴王夫差一般难得善终。全诗632字,文辞典丽,结构精巧。作者采用了倒叙、追叙与插叙等手法,让这样一首传体长诗不失于结构的呆板。同时,作者使用顶针格的修辞技法,弥合了空间跳跃的缝隙,令诗歌呈现出一种圆融妥帖的样貌。无论是艺术风格与诗史成就,洵为杰作。

“梅村体”对于叙事结构的精心排布,可以举出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吴伟业39岁时写作的《鸳湖曲》,开篇由鸳湖春景引入,无论是湖畔青草还是柳叶桃花、树上流莺,一句“十年此地扁舟住”即打开了作者的记忆闸门。然后吴伟业用赋法铺陈当年酒宴歌席的盛况。

总体而言,“梅村体”充实丰赡的内容经过诗人的妙手剪裁,呈现出一种绵密深婉的艺术风致,这便是钱谦益所谓的“移步换形”。

二、“以人系事”——叙事人物阶层广泛类型丰富

叶君远在《清代诗坛第一家——吴梅村研究》中,把吴伟业“虽然意在叙事、纪史,却很少把历史事件作为描写的中心,而是绝大多数篇幅都把笔墨重点用于写人”这一特色,总结为“以人系事”。[4]

一方面,“梅村体”人物类型丰富,正如赵翼《瓯北诗话》所言:“《临江参军》之为杨廷麟参卢象升军事也,《永和宫词》之为田贵妃薨逝也,《洛阳行》之为福王被难也,《後东皋草堂歌》之为瞿式耜也,《鸳湖曲》之为吴昌时也,《茸城行》之为提督马逢知也,《萧史青门曲》之为宁德公主也,《田家铁狮歌》之为国戚田弘遇也,《松山哀》之为洪承畴也,《殿上行》之为黄道周也,《临淮老妓行》之为刘泽清故妓冬儿也,《拙政园山茶》及《赠辽左故人》之为陈之遴也,《画兰曲》之为卞玉京妹卞敏也,《银泉山》之为明神宗朝郑贵妃也,《吾谷行》之为孙玚戍辽左也,《短歌行》之为王子彦也。”[5]

与此同时,“梅村体”笔下的人物层次分明,如果按照身份,可以把吴伟业笔下的人物分为以下几类(表4-1):

明末清初剧烈的社会变革,对于社会各个阶层的影响是广泛而深远的。吴伟业的笔下,上至王公贵胄下至市井细民,都有所展现。所以说,“梅村体”诗歌具有诗史的性质,广泛而多层次的视角也是成因之一。

三、“风华为胜”——叙事技法灵活多样穿插运用

《四库提要》论吴伟业诗歌云:“叙述类乎香山,而风华为胜。”[6]指出了吴伟业在叙事技法方面较之长庆体的变化与发展。刘熙载在《艺概·诗概》中论及叙述之法时,尝列举了“伏应、提顿、转接、藏见、倒顺、绾插、深浅、离合”八法,就吴伟业“梅村体”而言,他集中使用的是其中的伏应、转接、倒顺、与离合四种。笔者仍以《圆圆曲》为例论述如下:

1、伏应

“伏应者,前用一笔埋伏此意,而后文应此意也”(夏敬观《刘融斋诗概诠说》)。“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用西施典,即是伏,为下文一度进入皇宫作铺垫,“熏天意气连宫掖,明眸皓齿无人惜”应上文,尽管陈圆圆一度被送入宫中,崇祯帝不纳陈圆圆。伏应之用,如帛上行针,有“草蛇灰线”之妙。

2、转接

“文气至此当转,转则当接”(夏敬观在《刘融斋诗概诠说》)。《圆圆曲》全诗开篇以崇祯自尽、吴三桂引清兵南下之危局开篇:“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然后作者拟吴三桂自辩之语为接续:“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天亡自荒宴。电扫黄巾定黑山,哭罢君亲再相见。”还有“专征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车千乘。斜谷云深起画楼,散关月落开妆镜”四句,本在略写陈圆圆随吴三桂行军过程中,转以陈圆圆浣纱女伴的口吻,“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皇。长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四句,极写对陈圆圆乍得富贵的艳羡之情。

3、倒顺

“即倒挽及流水句法。顺则如流水,逆则倒挽。”(夏敬观《刘融斋诗概诠说》)文学的倒叙之法,可以追溯到《尚书》《左传》之中,作者通过倒叙的方式,改变历史时间的正常形态,如江河之有逆湍,从而为诗歌增添了变幻之姿、夭矫之态。吴梅村在《圆圆曲》中,顺流与逆挽兼用,当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来结撰全篇的。自“相见初经田窦家”句至“强呼绛树出雕栏”句,皆是倒叙陈圆圆与吴三桂相识之过程,照应开篇“冲冠一怒为红颜”句。

4、离合

“诗以离合为跌宕,故莫善于用远合近离。近离者,以离开上句之意为接也。离后复转,而与未离之前相合,即远合也。”[7](《艺概·诗概》)而夏敬观在《刘融斋诗概诠说》:“跌宕者,使其笔不平铺,而句句跳动,上句是此意,而下句以他意接之。其后复转而相合,意乃不脱,乃不即不离之谓。”《圆圆曲》之离合,在“梅村体”诸作中尤其具有代表性。《圆圆曲》一诗,于明清鼎革的背景下,明写陈圆圆与吴三桂之事。却连续三次使用西施与夫差典,一事衍之为三,然后分隔嵌错入陈圆圆的事迹之中,给读者一种古今无二的幻灭与悲慨。全诗尾声处“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句,再用吴王夫差与西施典,暗示吴三桂之富贵不能长久。“在古今两个叙事时间系统的相互混合、相互辐射、相互干涉之中,叙述者的理性精神‘入户其里,出乎其表,形成了对古老故事与沉痛现实进行双重的理性反省的叙事时间机制。”[8]

总之,“梅村体”充分吸收了中唐元白长庆体铺陈叙事之优长,自开生面,化单线叙事为跌宕跳跃,典丽凄婉,哀感顽艳,为古典叙事歌行一体另辟坛坫。卓越的叙事艺术助力“梅村体”全面而生动地反映了明清易代之际那个天崩地解的时代。

注释:

[1][清]赵执信.談龙录.引自王夫之等撰.清诗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316.

[2][清]刘熙载撰,袁津琥校注.艺概注稿[M].北京:中华书局,2009:167.

[3][清]抱阳生.甲申朝事小纪[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124.

[4]叶君远.清代诗坛第一家:吴梅村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2:82.

[5][清]赵翼著.霍松林,胡主佑校点.瓯北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137.

[6][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集部别集类26)[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1:5.

[7][清]刘熙载撰,袁津琥校注.艺概注稿[M].北京:中华书局,2009:371.

[8]杨义.中国叙事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1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