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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离、边缘与重塑:女性主义地理学视域下《晚安,妈妈》之主题再探

2018-12-17黎林

关键词:晚安身份空间

摘 要:

空间、身体和身份是当代美国戏剧家玛莎·诺曼的名作《晚安,妈妈》中的重要主题。首先以当代女性主义地理学理论为视角,《晚安,妈妈》揭示了女性是如何在性别化的隔离空间内受到束缚压迫,甚至丧失了自我;其次,这种隔离空间的建构与经济和阶级关系交织在一起,加剧了女性的边缘地位;同时作品也展示了身体空间和身份认同的关系,指出杰西不合社会规范的身体是造成她自我认同受损的主要原因;此外,剧作中塑造的隔离空间具有矛盾性,而这种矛盾性为女性重塑身份提供了契机。

关键词:《晚安,妈妈》;女性主义地理学;空间;身体;身份

作者简介: 黎林,华侨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现当代英美戏剧(福建 泉州 362021)。

基金项目: 福建省社会科学规划一般项目“1980年以来美国文献剧个案研究”(FJ2015B245)。

中图分类号:I3/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398(2018)05-0127-07

《晚安,妈妈》( night, Mother,1983 )是当代美国戏剧家玛莎·诺曼(Marsha Norman,1947—)的经典剧作,摘得了当年的普利策奖。该剧1983—1984年在百老汇演出时取得了连演380场的佳绩,被誉为“构思巧妙,如同一部奏鸣曲。随着剧情推进,愈来愈紧张,直至不可避免的结局” Mel Gussow.Review,https://www.nytimes.com/.../women-playwrights-new-voices-in-the-theater.html(1983/05/01),[2017/07/11]. 。21世纪该剧继续受到青睐,2014年百老汇筹备了其新版。然而拥有长久生命力的《晚安,媽妈》在中国并未受到充分重视。为数不多的评论主要集中于对剧中母女关系和女儿杰西的自杀行为的探讨上。已有研究虽较中肯地阐释了该剧主题,但仍有局限性。例如:未能摆脱传统女性主义视角的窠臼,发掘出更多潜在内涵;或者过于泛化,忽略了该剧具体的政治、经济语境和作者的个人背景。本文试图另辟蹊径,透过近年来兴起的女性主义地理学,将之视为一部展现空间与自我身份的丧失和重塑关系的作品,并期冀剖析空间再现所折射的社会语境。

20世纪后半叶学界的“空间转向”催生了70年代女性主义地理学的兴起。地理学界开始关注空间的性别属性,注意到空间分配、建构中存在的性别不平等,探讨空间是如何反映并且建构性别关系的。早期女性主义地理学聚焦空间对女性的束缚作用,80年代的女性主义地理学家们[KG(1x]开始重视分析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的性别化分割如何影响了工作和城市化进程。及至90年代,

受后结构主义、后殖民主义、酷儿研究等理论发展的影响,女性主义地理学研究变得更加多元化,采用更加细致入微的方法将对身份、权力和差异的考察融入性别、空间关系的研究中,“有关不同地位妇女间差异的研究越来越多,地域、种族、阶级、职业都被用来考察妇女间差异的变量” 顾朝林、于涛方、李平等:《人文地理学流派》,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134页。 。概观女性主义地理学的发展史不难看出,作为一门新兴学科,女性主义地理学的优势在于其跨学科性,其对地理的审视早已超越传统社会科学范畴,和政治、经济、性别、种族等研究交织在一起。女性主义地理学发展至今,已在理论上趋于成熟,其主要研究内容包括:性别与经济关系研究,性别与社会空间研究,身份、性别与政治关系研究,女性公共设施易达性研究,妇女与城市土地利用研究。道林·玛西(Doreen Massey)和吉莉安·罗斯(Gillian Rose) 是女性主义地理学研究领域两位代表性人物,分别奠定了该学科的两种研究方法。玛西倡导把空间、地方和性别视为动态的相互构成的过程,同时彼此间的关系又非随意变动,而是受制于阶级、种族及其他社会关系。她的研究着重点在于性别身份是如何通过空间被建构的、空间是如何塑造了性别等社会关系,一个地方即是这诸多关系的叠加。“地方和基于地方的身份是不设边界的、开放的、流动变化的,同其他地方关联的” Liz Bondi,Joyce Davidson.Situating Gender.In Lise Nelson,Joni Seager (eds.).A Companion to Feminist Geography..Malden,Mass.: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5,p.18. 。不过,这种动态演变又有一定的沉淀性,一定空间内形成的性别关系会在一定时期内相对稳定。莉安·罗斯则关注了女性所处空间的复杂性和矛盾性,注重发掘性别化空间内在的颠覆性。受黑人女性主义胡克斯的观点“边缘既是镇压之地也是反抗之所” 爱德华·索亚:《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和想象的地方》,陆扬等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24页。 启发,罗斯把女性所处空间称为“悖论空间”,将之视为冲突变化的空间,并强调置身于其中女性的主体性。玛西所代表的女性主义地理学研究方法使我们注意到在《晚安,妈妈》中女性是如何在性别化的空间内受到束缚压迫,甚至丧失了自我,被塑造成为社会的“他者”,而剧中呈现的这种隔离空间的建构又怎样受到当时美国社会经济发展和城市化进程的影响,从而加剧了女性的边缘地位;与此同时,罗斯的观点则帮助揭示该剧中女性人物利用空间进行反抗、重塑身份的主题。

一 性别化空间与身份迷失

女性主义地理学询问的“‘身处何地这个问题迫使我们思考身体、身份、地方和权力间的复杂关系” Lise Nelson,Joni Seager.Introduction.In Lise Nelson,Joni Seager(eds.)A Companion to Feminist Geography.Malden,Mass: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5,p.7. 。《晚安,妈妈》揭示了性别差异所导致的空间占据的不平等性。该剧的场景设在乡村公路旁的房子内。地理位置上的偏僻揭示的是背后的权力关系,暗示了塞尔玛和杰西母女的边缘性社会地位。她们在社会上属于没有多少话语权的阶层,只能蜗居在远离中心的地方,足不出户。屋内的厨房是故事展开的主要场所,而这一空间概念所指向的柴米油盐的琐碎生活正是母女日常生活的写照,即她们的生活空间被局限在私人空间内。女性主义地理学认为,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的二元分割是日常空间最具压迫性的一面。男性占据市场、办公场所等公共空间,而女性则被划归到家庭、花园等私人空间。而且“妇女的生活空间历来比男性的生活空间受到的约束和束缚多” 苏红军:《时空观:西方女权主义的一个新领域》,引自苏红军、栢棣:《西方后学语境中的女权主义》,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47页。 。母亲塞尔玛经历了不幸的婚姻:她的丈夫一天到晚也不愿和她说几句话,想出去了,就在脖子上挂个牌子写上“去钓鱼”;甚至在临死前都拒绝和塞尔玛交谈。这个男人把他们的结婚当笑谈讲给杰西,说是自己把塞尔玛一把拽进厨房,“她从此就一直呆在那” Marsha.Norman.night,Mother.In Liu Haiping,Zhu Xuefeng (eds.).British and American Drama:Plays and Criticisms.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4,p.766. 。厨房标志了他对女性成为妻子后的身份的限定,那里才是妻子的归属领域。“他就想要个普通的乡下妇女,结婚就为这” Marsha Norman.night,Mother.In Liu Haiping,Zhu Xuefeng (eds.).British and American Drama: Plays and Criticisms.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4,p.766. 。但是塞尔玛并不是他所期待的贤妻良母:她不喜欢做饭,不擅长家务,不喜欢多生孩子,却喜欢抽烟。这使得他用冷谈、疏远来惩罚塞尔玛,想迫使她做出改变。烦闷时,杰西的父亲会开着车到湖边坐着,对广阔空间的毫无迟疑的选择体现了男性在公共空间支配权上的自信,而剧中却从来没有显示过,塞尔玛在痛苦时是否采用了相同的策略。我们所知道的仅是她向女儿诉说,在家中看着丈夫钓鱼回来后,拿出的却是各式各样的管道清洁器时的那种毛骨悚然感。可见,尽管不满,塞尔玛还是接受了这种空间的性别化分割。 同样,杰西的生活也被束缚在婚姻、家庭的私人空间内,而塞尔玛对她的困境负有一定责任。虽然出于好意,塞尔玛以建门廊为借口为杰西“钓”到了木匠塞西尔做丈夫,但是这种把婚姻看作人生保障的做法无异于在杰西身上复制了母亲所处的空间,为她套上了枷锁。除了戒烟,杰西按照丈夫的意愿做所有的事,包括学骑马。她自觉地把人生全部希望放在婚姻、家庭上,却最终一切化为泡影。当丈夫、儿子相继离家出走,她却只能留在家里,只不过从自己的家里挪到了母亲的家里,但是空间的压抑性并没有因为母女的相依为命而有丝毫松懈。杰西在禁闭的空间内除了做家务,什么也干不了,哪也不会去,除了自己的哥哥嫂子什么人也不见。在对比杰西和她的丈夫、儿子所置身的空间时可以发现明显的差异性。丈夫在外结识别的女人同居,儿子四处游荡、盗窃抢劫。杰西说,她和儿子都觉得这世界不公平,她们之间的差别在于,她在家里,而“瑞奇在外面的世界,想向它讨回公道” Marsha Norman.night,Mother.In British and American Drama:Plays and Criticisms,p.774. 。西方女性主义认为,文学作品中,“男性的旅行往往是通过把女眷留在家中来实现的” 苏红军:《时空观:西方女权主义的一个新领域》,引自苏红军、栢棣著,《西方后学语境中的女权主义》,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60页。 。杰西丈夫和儿子生活的流动性正是以牺牲杰西为代价实现的。

性别化的空间分割使女性禁锢在社会规定的性别身份内,被剥夺主体性,逐步迷失独立个体的身份。正如凯思林·柯尔比所说,“对妇女来说,现存的空间是造成她们异化的一个重要因素” 苏红军:《时空观:西方女权主义的一个新领域》,第48页。 。塞尔玛在男权社会为她规范的家庭、婚姻等私人空间内觉得不幸,但她并未有什么清醒的认识来反思自己不幸的根源和积极的行动来改变自己的处境。她对自己的不幸婚姻给的解释就是:“他想要的,我都没有” Marsha Norman.night,Mother.In British and American Drama:Plays and Criticisms.2004,p.766. ,认为是自己的不称职带来了这一切。当杰西认为母亲在父亲死后日子应该好过些了,“你可以对一些事感兴趣。呼吸更顺畅。可以做些改变”,她的答复是:“变成什么?女王?鞋店的店员?为什么我要改变?……我在这不是为了供他消遣,也不是为了供你消遣。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不过我也不想考虑这事……” Marsha Norman.night,Mother.In British and American Drama:Plays and Criticisms.2004,p.768. 虽然有不满,塞尔玛仍然选择了被动地活着,不愿意做出任何改变。她生存的主要乐趣在于编织、甜食、看电视这些琐碎事物。客厅内摆满了她的针织作品以及糖果盘、烟灰缸,这些几乎成了她全部的价值所在,特别是对甜食的痴迷恰恰反映了她人生的匮乏,反映了她所处空间的极度束缚性。故事开始时,塞尔玛正努力地在厨房橱柜里摸来摸去,企图够到里面的杯形蛋糕,“她渴望拿到一个,所以相当努力地在够。这或许是她所做的最认真的运动了” Marsha Norman.night,Mother.In British and American Drama:Plays and Criticisms.2004,p.743. 。剧中多次提到塞尔玛需要的各种糖果名称,如巧克力条、花生酥糖、饴糖、牛奶软糖、太妃糖、薄荷糖、甘草糖。糖衣掩盖下的实际上是塞尔玛内心的迷茫和无助,不知如何追求人生的意义。丈夫死后,塞尔玛心甘情愿地继续生活在压抑的私人空间内,坚定地只为了活着而活着。空间不仅构建了塞尔玛的身份,塞尔玛本人也通过自己的行为不断巩固空间固有的压迫性。

二 多重关系下的隔离空间与边缘地位

该剧中性别化的空间透出深深的疏离感,而置身其中的女性人物则有强烈的边缘性。这与作家的个人经历不无相关:诺曼幼时在严苛古板的母亲管教下过着孤独的童年,形成深深的孤寂和隔绝感。不过,她作品中的空间和人物的特性固然和这种成长体验有关,但更传达出这种隔离空间的建构是如何与经济关系和阶级关系交织在一起的。诺曼出生并成长于位于美国中西部和南部交界的路易斯维尔市。虽然《晚安,妈妈》中并未写明故事发生的具体地点,但结合作者生平,并透过对场景和人物生存状况、特征等的分析,一般评论都认为它具有美国中西部的视角。如瑞德维奇(David Radavich)在《玛莎·诺曼在〈晚安,妈妈〉中的双重地域视角》一文中就指出,母女居住的房子比较新,且位于乡村公路旁,孤零零地,几乎无人造访等细节暗示了背景的中西部特色 David Radavich.Marsha Normans Bi-Regional Vision innight Mother.The Mississippi Quarterly,2011,(1), pp.115-128. 。《晚安,妈妈》中的隔离空间既是性别分工的产物,也是20世纪80年代美国经济发展的产物。美国经济在70年代深陷滞胀危机,1980年里根總统上台,提出了经济重整计划,至1983年时改革初见成效,经济开始好转,重现勃勃生机。但是这种经济繁荣却有着明显的地域差异。正像吉尔·特洛伊所注意到的那样,始于1983年的里根政府时期的经济繁荣“是服务业而不是制造业的繁荣,是阳光地带和硅片而不是铁锈地带和烟囱的繁荣” David Krasner.American Drama 1945-2000:An Introduction.Malden,Oxford:Blackwell Publishing,2006,p.118. 。这里的阳光地带指的是横贯美国西南到东南的沿海地带,80年代由于受到里根政府的大力支持,军工及高科技产业发展迅猛,形成新兴的经济圈,取代了以重工业为基础的中西部经济圈。作为肯塔基州重要老工业基地的路易斯维尔即处于铁锈地带,在工厂关闭和失业率增加中痛苦地挣扎,呈现出和里根政府所推崇的乐观主义不同的面目。对这种疏离感非常熟悉的诺曼通过加强对隔离空间的塑造,聚焦了“这些来自于美国中部铁锈地带的女性,她们承受着双重的压力:经济上的边缘化和二等公民的待遇” David Krasner.American Drama 1945-2000:An Introduction.2006,p.118. 。

《晚安,妈妈》中的空间分布亦体现了当时美国城市化进程的特点和问题。呆在那座孤零零的房子里,由于母亲上了年纪,女儿没有工作、不会开车,母女俩除了打电话,几乎切断了所有和外界的联系。“随着城市郊区化及城市规模的扩大,女性越来越被边缘化,囿于男性主导的封闭空间中,远离公共空间” 张娜、董慧:《女性主义地理学发展动态初探》,《理论界》 2013年第5期,第72页。 。从杰西和和妈妈的日常活动来看,母女俩都不属于受过高等教育、有良好收入的中产阶级,经济上属于偏低收入人群,所以当杰西告诉母亲她找枪是为了防卫时,妈妈说“没人会为了偷咱们这么点东西跑这么远” Marsha Norman.night,Mother.In Liu Haiping,Zhu Xuefeng (eds.). British and American Drama:Plays and Criticisms.. 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4,p.746. ,所以杰西的儿子会出去偷和抢。母女的境遇和空间的关系体现了美国城市郊区化促使城市空间布局出现的变化,其中之一就是阶级分隔。20世纪70—80年代,美国的城市化经历了“后郊区时代”, 郊区的异质性加大,白人中产阶级核心家庭不再是近郊的主体,取而代之的是老年人、低收入者和少数族裔。这些弱势群体在近郊的汇集造成了这些近郊的日益衰落,而中上层阶层则迁移到环境更优美的远郊。空间分布上的阶级属性不仅进一步加剧了贫富差距,而且使位于衰落空间的弱势阶层更加缺乏话语权。《晚安,妈妈》中杰西从一开始就在寻找父亲的枪,坚持选择用父亲的枪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暗示了边缘人物对握有权力、掌控自己的命运的渴望,父亲的枪恰恰象征了权威和力量。

三 另类的身体与受损的自我认同

该剧的另一重要主题体现在对女性身体的聚焦。困囿于私人空间,杰西因为独特的身体被视为更加另类的“他者”,导致自我认同(self-identity)受损。身体在空间理论中至关重要。女性主义地理学把身体视为地方,认为它是探讨性别与空间关系时无法回避的话题,并且是多种社会关系的产物,铭刻着权力的烙印。吉莉安·罗斯将身体比喻为展现“权力和身份关系的地图” Gillian Rose.Feminism and Geography:The Limits of Geographical Knowledge.Cambridge:Polity ress,1993,p. 32. 。空间理论的奠基人福柯认为现代社会的特征即是使用规训技术,追求一个“可被限制、使用、转化与改进的驯良身体” [美]戈温德林·莱特、[美]保罗·雷比诺:《权力的空间化》,见包亚明:《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3页。 。道林·玛西通过调查论证,发现在20世纪70年代英国政府复兴重工业区的过程中,矿区的家庭妇女成了对企业而言有强烈吸引力的劳动力来源,因为她们是廉价并温顺的工人,适合流水线作业。玛西的这一研究不仅验证了福柯的观点,并且表明父权社会对女性身体的塑造、规范和控制更甚于男性,对驯良合格的女性身体的期待也更大于男性。“相比男性,女性易受更大鼓励,改善身体,供他人观看” Chris Shilling.The Body and Social Theory. London:Sage Publications,2004,p.116. 。

女性主义地理学家琳达·麦道威尔认为:“身体区别在生产劣等地位上很重要,因为受支配群体被界定除了他们的身体以外什么也不是,并认为是被禁锢在令人讨厌的身体里……蒙受身体局限,并以不恰当的姿态标记的女人,被界定为‘他者” 琳达·麦道威尔:《性别、认同与地方:女性主义地理学概说》,徐苔玲、王志弘译,台北:群学出版有限公司,2006年,第65—66页。 。杰西自幼患有癫痫,发作频繁。她的身体在强调可塑可控性的现代社会无疑被划上了不合格的标记,这一点杰西通过自己的身体实践越来越清楚地体会到,最终导致了她自我认同和社会认同之间的巨大分裂。杰西曾经对自己的身体抱有幻想,希望将之塑造成社会接受的类型。她努力锻炼,却在学骑马的过程中从马上掉了下来,导致癫痫发作,丈夫因此弃她而去。社会学家戈夫曼曾经就身体、自我认同和社会认同之间的关系作过专门的探讨。他认为对身体的管理关系到个体是否能成功地和他人互动、被社会接纳,而“这种接纳举足轻重,帮助个体树立对自我价值的认同……如果由于身体的呈现和管理,个体被他人排斥为社会另类,个体就会将这种社会认同内化,导致自我认同受损” Chris Shilling.The Body and Social Theory.2004,p.75. 。因为婚姻,杰西曾经尝试管理身体,但失败了。当她的身体呈现于公共空间时,她遭遇的是挫败和难堪,这在她唯一一次以身体为资本找工作的尝试中体现得很明显。她在医院的礼品店打工,因为微笑的样子让客人不舒服最终被辞退了。有缺陷的身体使她无法和外界建立顺畅的互动关系,孤独、愤怒、沮丧和无助这些情绪将她包围。无怪乎当母亲劝她找份工作时,她反驳道:“我这一生,除了去医院,就没怎么和人打过交道。我什么時候都可能发作。找份工作有什么用?能找到的只会让我觉得更糟” Marsha Norman.night,Mother.In Liu Haiping,Zhu Xuefeng (eds.).British and American Drama:Plays and Criticisms.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4,p.760. 。在杰西向母亲解释自杀理由时,有一段话十分清楚地表明她最大的危机在于受创的自我认同:“……我找到一张小时候的照片。照片上的人不是我,是另一个人。她粉粉的、胖胖的,还不知道什么是疾病,什么是孤独……她是我丢掉的那个人,是原来的自己。我从来都没能实现的自己。或者说,我试过,但没能成功。是那个我一直没能等到的人,也不会再等到的人。……她曾经值得等待,但是我没能成为她……” Marsha Norman.night,Mother.In British and American Drama:Plays and Criticisms.2004,p.784. 曾经对生活的美好期许,曾经对实现有意义人生的自我确定都被现实打得粉碎。戈夫曼认为因身体受到非难的个体会“汲取社会认同的标准,因此会以他人之眼看待自己的缺陷,不可避免的结果是,即使是短暂的,他也会认同是自己不够格,没能成为应该成为的人” Chris Shillin,.The Body and Social Theory.London:Sage Publications,2004,p.77. 。杰西最终成为一个在众人甚至是哥嫂眼中无足轻重、在妈妈朋友的眼里令人想起死亡的丑陋存在,一个在自己眼中不值得期待的存在。

四 悖论空间与身份重塑

杰西经由身体触发的的反思及最终选择反映了《晚安,妈妈》中空间的多重性:束缚之地和反抗之所并存。杰西最终选择了自杀,这一结局颇引人争议。对此,作家本人的解释是,它并非悲观怯懦的举动,恰恰相反,是一种胜利,因为“杰西能够得到她想要的” Kathleen Betsko,Rachel Koenig.Interviews with Contemporary Women Playwrights.New York:Beech Tree Books,1987,p.339. ,正如杰西自己所言:“我唯一所拥有的是我的生命,我有权来决定它的去留” Marsha Norman.night,Mother.In British and American Drama:Plays and Criticisms.2004,p.761. 。诺曼的解释从人的主观能动性出发,肯定了杰西为争取主体地位所做的努力。但是她的剧本中透露出空间与身份重塑的关系,这或许是她本人未曾意识到的。

为诠释传统性别对立空间的复杂性和可变性,罗斯在《女性主义与地理学》(Feminism and Geography,1994)中提出了“悖论空间”的概念。在这种空间里,女性既是囚犯又是被放逐者,“既占据中心又占据边缘,即在内又在外” Gillian Rose.Feminism and Geography:The Limits of Geographical Knowledge.Cambridge:Polity ress,1993,p.155. ,这样的身份位置使女性不仅“被困于压迫性的霸权空间里”,而且“由于资格不够而被排除在外” Liz Bondi and Joyce Davidson.Situating Gender.In Lise Nelson,Joni Seager(eds.).A Companion to Feminist Geography.Malden,Mass.: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5,p.18. 。正是这种空间的矛盾性蕴含了抵抗和解放的可能性。《晚安,妈妈》隐喻地再现了这种悖论空间。剧首的舞台说明特别提到有一间卧室(实际上是杰西的)“是整个舞台布景的焦点”,“是威胁和希望之所在” Marsha Norman.night,Mother.In British and American Drama:Plays and Criticisms.2004,p.743. 。这间房间象征了杰西所处空间的矛盾性。一方面,它是杰西所处的传统二元分隔空间的缩影,使她和外界隔离,限制束缚了她的身份,使她产生窒息感,就好像在公交车上,“又热又闷,拥挤嘈杂,让人迫不及待想下车” Marsha Norman.night, Mother.In British and American Drama:Plays and Criticisms.Eds.Liu Haiping and Zhu Xuefeng.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4,p.759. ;但另一方面这样的空间也可以以不同的视角被重新构想为反抗之处,正如罗斯所总结的那样:“隔离让女性有喘息的空间,得以思考、冥想、汲取力量和重获身份” Gillian Rose.Feminism and Geography:The Limits of Geographical Knowledge.Cambridge:Polity ress,1993,p.153. 。杰西选择了卧室作为最后的安息地,她很冷静地筹划好了一切,并告诉妈妈,她会走进去、锁上门,然后开枪。杰西的计划和行动表示,这是她自己的空间,她要在也能够在自己的空间行使自己的意志力,主宰自己的身体空间。这样的空间尽管压抑,仍然给她提供了实现尊严的希望,最后回响在杰西卧室的枪声“像一声不” Marsha Norman.night,Mother.British and American Drama:Plays and Criticisms.2004,p.792. ,是对所有强加在她身上的束缚的抗议,对受到摧残、失去意义的人生的拒绝,正是在此意义上,她的死意味着有尊严的身份的确立。杰西在悖论空间里反思自身的生存状况,并通过选择确立了自己的主体地位,正如克尔凯郭尔所指出的那样,“个体人格以绝对选择的方式关注自身…在与他者的关系中,该主体不是去成为另一个存在,而是成为他自己” 温权:《个体生存的三重向度及其宗教体验的最终指向——克尔凯郭尔生存辩证法刍议》,《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6 期,第68—75页。 。女性戏剧对空间和女性身份的关注有着悠久的传统,但是很长时间以来,多集中在反映私人空间对女性的束缚上,如苏珊· 格拉斯佩尔(Susan Glaspell , 1876—1948)在其《琐事》中着力表现了女主人公明妮因为常年累月地困守家中,变得寡言少语、孤独抑郁。当代作家开始更多地探索空间对女性的解放作用,如黑人女作家珀尔·克里奇(Pearl Cleage,1948—)在《飞往西部》( FlyinWest,1992 )一剧中讲述了坚强的黑人女性苏菲历尽艰辛来到西部,开拓和捍卫属于自己的空间的故事,但是这种探索侧重的是和传统的压迫性空间相异的新型空间对女性身份的塑造作用。相比较而言,诺曼对女性和空间关系这一主题的突破在于,通过《晚安,妈妈》,她不仅延续关注了传统二元对立空间对女性的束缚和压迫,而且探讨了传统空间可能蕴含的颠覆性,对同一空间的两面性进行了思考。

五 结 语

20世纪80年代,女性运动出现低潮,反女性主義开始回潮。《晚安,妈妈》以反潮流的姿态出现于戏剧舞台,以女性人物为中心,不仅直接反映了空间的二元对立给女性带来的戕害性影响及身体空间和身份认同的关系,而且对里根时期美国的乐观主义时代精神表达了异议,隐晦传达了由于经济发展的区域差异以及城市郊区化,空间的阶级属性和性别属性交织,经济关系和性别关系相互影响,进而加剧了女性的边缘地位。与此同时,该剧在空间的呈现上避免了简单化,再现了性别化隔离空间下反抗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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