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战略竞争时代的中国安全战略
2018-12-16孙学峰
孙学峰
2017年12月,美国政府发布了特朗普执政以来的首个《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认为,中国和俄罗斯正尝试改变国际秩序,挑战了美国的权力、影响力和利益。①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December 2017,p.2,https://www.whitehouse.gov/wp-content/uploads/2017/12/NSS-Final-12-18-2017-0905.pdf.2018年1月发布的《美国国防战略(概要)》则明确提出,国家间战略竞争已取代恐怖主义成为美国最为重要的国家安全关切,并将中国定位为战略竞争对手。②Summary of the 2018 National Defense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p.1,https://www.defense.gov/Portals/1/Documents/pubs/2018-National-Defense-Strategy-Summary.pdf.本文力图结合缓解崛起困境的理论框架和历史经验,分析中美战略竞争时代中国安全战略的总体原则和政策选择。③目前相关研究大多是在中美双边框架下的短期分析,参见吴心伯、达巍主编:《解读“特朗普元年”》,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2018年1月,第83-90页,http://www.iis.fudan.edu.cn/_upload/article/files/37/43/4526ac4844c8bb4aa45a463990f4/c0df3ce4-f68d-4cec-904f-31995861d963.pdf.本文重点关注总体安全战略,有关中国核战略的讨论可参见吴日强:《中美如何避免核军备竞赛》,载《当代美国评论》2017年第2期,第41-60页;赵通:《中国与国际核秩序的演变》,载《国际政治科学》2016年第1期,第145-148页。有关中国塑造国际规范的战略选择,可参见Yan Xuetong,“Chi⁃nese Values vs.Liberalism:What Ideology Will Shape the International Normative Order?”,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Vol.11,No.1(2018),pp.1-22.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东亚安全秩序与周边命运共同体建设研究》(批准号:14BGJ027)阶段性成果。
一、美国将中国确立为战略竞争对手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中国实力地位提升加速。经济实力方面,2010年中国国内生产总值跃居世界第二位,此后逐步缩小了与美国国内生产总值的差距。根据世界银行的统计,2016年中国国内生产总值为11.2万亿美元,约占美国国内生产总值的60.2%,而2009年这一比例则为三分之一。④https://data.worldbank.org.cn/indicator/NY.GDP.MKTP.CD?year_high_desc=true.军事实力方面,2008年中国军费开支跃升至世界第二。根据瑞典斯德哥尔摩和平研究所的统计,2016年中国军费开支依然位居世界第二,是美国军费开支的36%,⑤“Trends in World Military Expenditure,2016”,April 2017,p.2,https://www.sipri.org/sites/default/files/Trends-world-military-expenditure-2016.pdf.2008年这一比例则为14%。⑥SIPRI Yearbook 2009-Summary,p.11,https://www.sipri.org/sites/default/files/2016-03/SIPRIYB09summary.pdf.
随着综合实力的上升,中国的战略影响力也逐步拓展。2010年年初,中国与东盟自贸区正式建成,2013年秋天提出“一带一路”倡议。2017年5月,“一带一路”高峰论坛在北京成功举行,来自29个国家的国家元首、政府首脑与会,130多个国家和70多个国际组织的1500多名代表参与会议。⑦《杨洁篪就“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接受媒体采访》,2017年5月18日,http://www.beltandroadforum.org/n100/2017/0514/c24-332.html.此前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于2015年年底正式成立,成为中国倡议设立的首个多边金融机构,57个国家参与了筹建工作。⑧《亚投行正式成立首批项目有望明年年中批准》,2015年12月25日,http://www.xinhua⁃net.com/fortune/2015-12/25/c_1117583857.htm.与此同时,中国处理周边安全矛盾的政策行动也更加积极进取,在黄岩岛、钓鱼岛斗争和南海岛礁建设等方面均取得了重要进展。⑨相关详细讨论参见周方银:《国际秩序变化原理与奋发有为策略》,载《国际政治科学》2016年第1期,第46-48页;刘丰:《中国东亚安全战略转变及其原因》,载《国际政治科学》2016年第3期,第46-51页。
在中国实力上升和影响力扩展的过程中,美国采取了多种牵制措施,包括公开重申钓鱼岛属于《美日安全保障条约》的覆盖范围;派出军舰、航母战斗群和战略轰炸机到中国南海岛礁附近海域/空域巡航;⑩Sun Xuefeng,“United States Leadership in East Asia and China’s State by State Approach to Regional Security”,Chinese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3,No.1(2018),p.104.在韩国部署萨德(THAAD)反导系统,针对中国的核政策也变得更具攻击性。⑪吴日强:《中美如何避免核军备竞赛》,载《当代美国评论》2017年第2期,第40页。特朗普政府发布的首份《核态势审议报告》特别强调,中国正通过发展核与非核能力挑战美国霸权,所以美国需要精心策划应对战略。⑫李彬:《核武器重新成为美国争霸的工具》,载《环球时报》2018年1月26日。
2017年12月发布的《美国国家安全战略》则对来自中国的战略挑战进行了相对系统的论述。报告认为,冷战结束以来,美国力图将中国整合进战后国际秩序的努力并未实现目标,中国和俄罗斯与美国及其盟友伙伴展开了积极的竞争,特别是地缘政治优势方面的竞争,并尝试改变国际秩序,以对两国更为有利。在印太地区,中国正寻求取代美国的地位,拓展中国的经济模式,重塑地区秩序。为此,报告明确指出,中国和俄罗斯挑战了美国的权力、影响力和利益,力图侵蚀美国的安全与繁荣。⑬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pp.2,25,27。
2018年1月发布的《美国国防战略(概要)》则进一步明确指出,国家间战略竞争,而非恐怖主义,已成为美国最为重要的国家安全关切,并将中国定位为战略竞争对手。报告强调,随着经济和军事实力的崛起,中国将继续推进军事现代化,以在近期内寻求印太地区霸权,未来则将取代美国的全球主导地位。为此,与中国和俄罗斯的战略竞争将是美国国防部最为重要的长期战略目标。⑭Summary of the 2018 National Defense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pp.1-2。
美国国家安全战略重点重回大国竞争并将中国确定为战略竞争对手,反映了美国战略外交分析人士的共识。事实上,奥巴马执政时期,美国两党主流分析人士即逐步达成共识,认为美国对俄罗斯和中国的战略进取态势反应不足。因此,特朗普政府发布的《美国国家安全战略》和《美国国防战略》得到了两党战略和外交分析人士的普遍欢迎。⑮吴心伯、达巍主编:《解读“特朗普元年”》,第90页;Thomas Wright,“Trump Wants Little to Do With His Own Foreign Policy---The Clash between America First and the Global Shift to Greatpower Competition”,January 31,2018,https://www.theatlantic.com/amp/article/552002/?_twitter_im⁃pression=true.
不过,也有学者发现,强调“美国优先”原则的特朗普似乎并没有把大国战略竞争作为其重点关注的首要威胁。例如,在首个国情咨文报告中,特朗普重点强调的美国国家安全威胁并不是大国竞争,而是移民、恐怖主义和朝鲜。统计发现,在特朗普的国情咨文中,涉及移民威胁的单词数为813,讨论朝鲜威胁和恐怖主义威胁的单词数分别为463和366,而提及大国竞争对手的只有14个单词。⑯Thomas Wright,“Trump Wants Little to Do With His Own Foreign Policy”.
因此,在这些学者看来,美国现在事实上存在两套国家安全战略,一套是特朗普的战略,一套是其国家安全团队的战略,两套战略处于两个平行空间。⑰Thomas Wright,“Trump Wants Little to Do With His Own Foreign Policy”;吴心伯、达巍主编:《解读“特朗普元年”》,第89页.尽管我们不能仅以比较单词数量判断特朗普的战略重点,但是不能否认的是其倡导的“美国优先”原则确实为美国落实大国竞争战略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影响。
二、“美国优先”原则与中美战略竞争
“美国优先”原则的核心在于维护国际秩序不再是美国对外政策的核心目标,美国的物质利益,特别是美国的经济利益,才是特朗普关注的首要目标,甚至强调经济安全就是国家安全。⑱“President Donald J.Trump’s Foreign Policy Puts America First”,January 30,2018,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s-statements/president-donald-j-trumps-foreign-policy-puts-americafirst/。为此,在特朗普执政的头一年,贸易平衡成为其在亚太地区关注的主要议题。例如,2017年亚太经合组织首脑峰会期间,特朗普并未系统阐述其亚太政策,突出强调的则是要重新平衡美国与亚太国家的经济关系,亚太国家不能再占美国便宜。⑲达巍:《亚太在美国战略棋局中的位置有何变化?》,2018年1月23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9639882017年11月,特朗普访问日本时则公开批评日本实施不公平贸易,强调美日贸易并不是自由互惠的。⑳《特朗普访日期间指责日本实施不公平贸易》,2017年11月6日,http://www.ftchinese.com/story/001074944。此后在与韩国领导人会晤时,特朗普也明确表示,美国与世界多个国家均维持着贸易赤字,美国不希望出现贸易赤字。对美国来说,美韩自贸协定是一个失败并且对美国不利的协议。㉑《特朗普:美韩自贸协定对美国来说是个失败》,2017年11月7日,http://www.yicai.com/news/5366767.html。
高度关注经济利益使得特朗普极力推动美国盟友分担更大的防务责任和成本。2017年11月,特朗普在与日本领导人会谈时,对日本未能击落飞跃其领土的朝鲜导弹表示失望,同时强调日本可以通过购买美国武器应对拥核的朝鲜,以保护日本的安全利益。㉒Mark Landler and Julie Hirschfeld Davis,“Trump Tells Japan It Can Protect Itself by Buying U.S.Arms”,November 6,2017,https://www.nytimes.com/2017/11/06/world/asia/trump-japan-shinzoabe.html。2017年北约峰会期间,特朗普批评北约盟友并未投入足够的国防开支,存在大量欠款,因此要增加军费。㉓《北约峰会:特朗普要求成员国支付更多军费》,2017年5月26日,http://www.bbc.com/zhongwen/simp/world-40055302。更加值得关注的是,特朗普并没有在峰会讲话中重申对《北大西洋公约》第五条即集体防御条款的承诺,从而打破了1949年北约成立以来美国总统在这一问题上表态的惯例。尽管半个月后特朗普首次公开表示,其领导下的美国政府遵守对北约第五条款的承诺。但是,此前在北约峰会上拒绝就此表态,还是震惊了北约盟国。㉔Rosie Gary,“Trump Declines to Affirm NATO's Article 5”,May 25,2017,https://www.theatlantic.com/international/archive/2017/05/trump-declines-to-affirm-natos-article-5/528129/。陆佳飞、周而捷:《特朗普首次表态支持北约第五条款》,2017年6月10日,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7-06/10/c_1121120320.htm
令美国盟友更为失望的是,“美国优先”原则意味着美国对外政策要与其价值观脱钩。2017年5月,美国国务卿蒂勒森公开表示,特朗普的“美国优先”原则意味着要将美国的政策与美国的价值观区分开来。㉕“Remarks to U.S.Department of State Employees”,May 3,2017,https://www.state.gov/sec⁃retary/remarks/2017/05/270620.htm。这一政策思路很大程度上打破了二战以来美国塑造盟友关系和国际秩序的传统。二战以来,美国不但为其盟友提供了较为可靠的安全保护,而且着力塑造盟友间的共同原则和价值观,才使得美国与大多数盟友之间形成了较高水平的战略合作关系,为其维持和拓展国际领导地位发挥了关键作用。㉖伊曼纽尔·阿德勒、文森特·波略特主编:《国际实践》(秦亚青、孙吉胜、魏玲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81-182页。正是出于对美国国际领导地位合法性的担心,美国前助理国务卿Tom Malinowski才公开批评蒂勒森的讲话是其有生以来听到的最为无知的国务卿讲话。㉗Julian Borger,“Rex Tillerson:‘America First’Means Divorcing Our Policy from Our Val⁃ues”,May 4,2017,https://www.theguardian.com/us-news/2017/may/03/rex-tillerson-america-firstspeech-trump-policy。
过去一年的事实也表明,“美国优先”原则确实一定程度上弱化了美国在其盟友中的战略信誉,促使其东亚盟友更加主动地改善或稳定与中国的战略关系。例如,从2017年春天日本即开始释放出改善对华关系的信号。2017年5月,自民党干事长二阶俊博率团参加了“一带一路”高峰论坛。㉘《外交部发言人证实美韩等国将派员出席“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2017年5月12日,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7-05/12/c_1120965216.htm。9月28日,日本首相安倍出席了中国驻日本大使馆主办的中国国庆庆祝活动,并强调力争在年内举行日本担任主席国的中日韩首脑会谈。这是安倍执政以来首次出席这一活动,也是日本首相时隔15年再次出席中国驻日使馆举办的中国国庆活动。㉙《安倍出席中使馆国庆活动:力争年内中日韩首脑会谈》,2017年9月28日,http://news.takungpao.com/world/exclusive/2017-09/3498451.html2018年1月底,日本外长河野太郎访华期间表示,日中关系目前已出现了改善势头,希望两国进一步加深互信,从大局出发稳定发展双边友好合作关系。㉚林子恒:《日中关系出现改善势头日外长希望能加深互信》,http://www.zaobao.com.sg/znews/greater-china/story20180128-830618。
再如,2017年下半年,韩国抓住机会逐步改善了与中国的关系。10月30日,韩国外长康京和在国会表示,韩国政府不加入美国导弹防御体系的立场没有改变,韩美日三国间的安全合作不会发展成三方军事同盟,韩中美三国之间应该进行必要有效的战略沟通。㉛陆睿、耿学鹏:《韩国外长表示未考虑追加部署“萨德”》,2017年10月30日,http://www.xinhuanet.com/2017-10/30/c_1121879975.htm。12月中旬,韩国总统文在寅访华期间,向中国领导人表达了寻求两国关系新开端的愿望。在启程访华之前接受中国中央电视台采访时,文在寅表示,韩国将格外注意防止“萨德”的使用损害中国的安全利益,并强调美国曾多次答应遵守在此问题上的承诺。㉜Jane Perlez,“South Korea’s Leader,Meeting Xi Jinping,Seeks‘New Start’With China”,December 14,2017,https://www.nytimes.com/2017/12/14/world/asia/china-south-korea-xi-jinping.ht⁃ml?_r=0&_ga=2.255247432.1586010026.1517816428-458755680.1515110216。
又如,2016年美国大选前,新加坡总理李显龙就曾公开表示,特朗普让美国退出TPP(跨太平洋伙伴关系)的决定将会伤害美国,并将降低亚太地区对美国的信任程度。2017年2月底,在接受英国广播公司专访时,他再次对美国退出TPP一事表示非常失望。㉝《李显龙接受BBC专访》,2017年3月1日,http://www.guancha.cn/global-news/2017_03_01_396575.shtml。9月,李显龙在访美之前对中国进行了为期三天的访问,推动与中国关系的持续改善。在访华前接受新华社专访时,李显龙表示,一个成功的中国不仅是中国的福祉,也是全世界的一件大好事情。㉞《专访新加坡总理李显龙:中国肯定继续发展,继续向前进》,2017年9月18日,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7-09/18/c_129706346_3.htm。此后在接受美国CNBC记者采访时,李显龙明确表示新加坡不希望在中美之间选边。㉟“‘We Will Be Asked to Pick a Side’If US-China Tensions Rise,Says Asian Leader”,Octo⁃ber 19,2017,https://www.cnbc.com/2017/10/19/singapore-prime-minister-lee-hsien-loong-on-uschina-relationships.html
概而言之,特朗普的“美国优先”原则一定程度上损害了美国领导地位的国际合法性及其在部分盟友眼中的战略信誉。㊱还可参见Brantly Womack,“International Crises and China's Rise:Comparing the 2008 Global Financial Crisis and the 2017 Global Political Crisis”,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Vol.10,No.4(2017),p.388。在中美战略竞争趋于强化的过程中,这些变化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美国动员东亚盟友与中国展开战略竞争的能力。但是,“美国优先”原则并不能改变中美战略竞争趋于强化的总体态势。㊲从中美民族主义的不同类型入手,施威勒认为从美国单极转向中美两极的过程会实现软着陆。Randall Schweller,“Opposite but Compatible Nationalisms:A Neoclassical Realist Approach to the Future of US-China Relations”,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Vol.11,No.1(2018)。本文的分析与施威勒的判断并不矛盾,也就是说在国际格局可能发生变化的过程中,中美战略竞争强度总体上会加大,但不大可能发生大规模对抗或战争(包括代理人战争)。有关冷战后代理人战争可能性大大下降的讨论,参见陈翔:《冷战时期代理人战争为何频发》,载《国际政治科学》2017年第4期,第155页。未来五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如果美国不遭遇其他重大外部安全威胁,有效管控中美战略竞争的难度将逐步加大,并成为中国缓解崛起困境必须面对的战略挑战。
三、循序渐进管控中美战略竞争
根据缓解崛起困境的理论逻辑和历史经验,本文认为,在管控中美战略竞争的过程中,坚持循序渐进原则,采取与中国实力阶段相适应的渐进战略,以对冲美国及其安全体系的战略压力,将是值得持续努力的战略方向。
(一)采取与中国实力阶段相适应的渐进战略
循序渐进原则的核心是采取与中国实力地位相适应的战略安排。尽管中国的实力地位已位居世界第二并呈现持续上升的势头,但与美国的总体实力相比仍处于追赶阶段。㊳依据崛起国与主导国相对实力比(R)的不同,可将崛起过程划分为两个阶段:(1)追赶阶段(0.4≤R<0.8),崛起国与主导国的实力比大于等于40%而小于80%;(2)僵持阶段(0.8≤R<1.25),崛起国与主导国的实力比大于等于80%而小于125%;(3)超越阶段(R≥1.25),崛起国与主导国的实力比大于等于125%。参见A.F.K.Organski and Jacek Kugler,The War Ledger(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p.49.按照2016年的数据计算,中国的物质实力仅为美国的48%(中美国内生产总值和军费开支比例之和除以2),实际上刚刚进入追赶阶段。具体数据可参见本文第一部分。在追赶阶段,管控主导国战略压力最为有效的选择是渐进战略。渐进战略的核心是不挑战主导国在其核心利益区域/领域的优势地位,注意寻求双方在这些区域/领域的共同利益,通过实现共同利益推进与主导国的合作,并在合作过程中维护自身利益,适度扩展影响力。而在主导国的非核心利益区域,拓展影响力要尽力避免使用武力,同时防止完全控制次核心利益区域/领域,而将主导国影响完全排除在外。㊴孙学峰:《中国崛起困境(第二版)》,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32、35-37页。渐进战略的典型成功实践包括:19世纪70至80年代俾斯麦德国奉行的战略和20世纪50年代中期至70年代初期苏联奉行的战略。
不过,在追赶阶段向僵持阶段过渡的过程中,崛起国比较容易出现的战略失误就是放弃更为有效的渐进战略,转而采取挑战程度更强但很难成功的突进战略。突进战略的主要特征是挑战主导国在核心利益区域/领域的主导地位,利用非武力手段迫使主导国做出妥协让步,以削弱主导国在其核心利益区域/领域的主导地位,或是使用武力完全排除主导国次核心利益区域/领域的影响力,力图确立崛起国在相应区域/领域内的主导地位。㊵同上书,第32页。过早实施突进战略遭遇失败的典型例子包括:19世纪末开始威廉二世德国与英国展开海军军备竞赛以及20世纪60年代初赫鲁晓夫执政时期挑起第二次柏林危机。
事实上,在未进入超越阶段之前,突进战略都难以取得成功,其主要原因在于,崛起国实力依然不具有优势,无法给主导国施加足够的压力,而主导国则还可以较为有效地动员国内和国际资源,以进一步增强实力应对崛起国的挑战。更为关键的是,在崛起国影响力不断拓展的背景下,突进战略不但会增强主导国的抵抗决心,而且会加剧其他体系大国和崛起国周边国家的恐惧,担心自己成为崛起国的下一个目标。因此,这些国家与主导国深化合作的动力会明显增强,使得主导国争取国际支持的过程更加顺利,其遏制崛起国的实力和决心也会随之进一步增强。㊶同上书,第38-39、40-42页。这方面较为典型的例子就是20世纪60年代末中苏对抗和边界冲突加速了中美关系缓和,对此后苏联管控美国的战略压力造成了较为明显的消极影响。
因此,在未进入超越阶段之前,中国有必要长期坚持循序渐进原则,持续贯彻渐进战略,以对冲美国战略压力,㊷有关中国对美国战略对冲思路的讨论,参见周方银:《韬光养晦与两面下注—中国崛起过程中的中美战略互动》,载《当代亚太》2011年第5期,第5-26页;Sun Xuefeng,“United States Leadership in East Asia and China’s State by State Approach to Regional Security”,pp.107-108。管控中美战略竞争,进而有效缓解崛起困境,为持续推动民族复兴和维护地区/全球稳定创造更为有利的外部条件。
(二)渐进战略的核心内容
根据中国和美国的实力发展趋势和利益层次,未来五年中美的战略竞争仍将主要集中于东亚地区,㊸阎学通:《权力中心转移与国际体系转变》,载《当代亚太》2012年第6期,第10页。相关安全问题均直接或间接涉及美国的东亚安全体系。㊹冷战结束以来,美国的东亚安全体系包括五个正式驻军的盟国,即日本、韩国、澳大利亚、菲律宾和泰国,此外还包括提供海军基地以及相关配套设施的新加坡以及通过《与台湾关系法》和军售获得非正式安全保护的中国台湾地区。参见刘若楠:《东南亚国家对冲战略的动因(1997-2015)》,清华大学2016年博士学位论文,第45页;Sun Xuefeng,“United States Leadership in East Asia and China’s State by State Approach to Regional Security”,pp.104-106。因此,中国贯彻渐进战略的核心在于有效对冲美国及其东亚安全体系的战略压力,具体可从以下三个方面着手:
1.避免东亚政治军事集团对抗冷战结束以来,国际体系中心逐步由西欧转向东亚。㊺相关详细讨论,参见阎学通:《权力中心转移与国际体系转变》,第5-12页。维持东亚地区主导权,特别是美国东亚安全体系的稳定,日益成为美国最为重要的核心利益之一。因此,美国十分关注中国对其东亚主导地位的影响。2017年2月,在谈到中国的周边政策时,美国国防部长马蒂斯认为,当今的中国似乎想要恢复明王朝的册封体制。也许是想把周边地区全部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不过在现代世界里,这种做法绝对行不通。㊻《美国新任防长称中国想把周边地区纳入势力范围》,2017年2月9日,http://news.sina.com.cn/c/nd/2017-02-09/doc-ifyamkzq1201988.shtml?mod=f&loc=3&doct=0&rfunc=100。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地区集团对抗,中国应坚持贯彻结伴不结盟的总体思路,不采取有可能引发东亚政治军事集团对抗的政策举措,防止中美在东亚地区走向政治军事集团对抗。㊼有关中国建立自身主导等级体系的挑战,参见David Lake,“Domination,Authority,and the Forms of Chinese Power”,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Vol.10,No.4(2017),pp.378-381.中美在东亚走向集团对抗将对管控中美战略竞争造成三方面不利影响:一是推动美国的东亚盟友深化其与美国的双边同盟,同时加强与其他美国东亚盟友之间的战略合作,客观上推动美国东亚双边安全体系多边化,从而形成“中国一家”对“美国紧密一帮”这一更为不利的局面。二是压缩东亚国家在中美之间战略对冲,维持战略平衡的空间。㊽有关东南亚国家战略的变化,参见刘若楠:《大国安全竞争与东南亚国家的地区战略转变》,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17年第4期,第60-82页。东亚国家将被迫在中美之间选边,而中国军事实力的劣势以及与东亚部分国家之间的主权领土争端,将促使大部分奉行对冲战略的国家深化与美国的战略协调,从而进一步增大中国缓解美国及其东亚安全体系战略压力的难度。三是推动东亚地区之外的体系大国与美国加强战略协调,深化战略合作,以防范中国战略影响力扩展对这些国家的战略利益产生更为不利的影响。而这些变化不但将弱化中国与这些体系大国既有的战略合作基础,同时又将直接增强美国的战略影响力,此消彼长十分不利于中国管控美国及其安全体系的战略压力。
2.深化伙伴关系的战略合作
避免东亚走向中美集团对抗并不意味着要回避战略挑战,而是要寻求更为可行的战略思路,稳步拓展战略友好关系,进而有效化解美国及其安全体系的战略压力。具体而言,主要包括以下两个方面:
一是深化安全伙伴的战略合作。冷战后体系大国的伙伴国可以分为两类,即认可和支持大国核心安全利益的安全伙伴国和拓展大国经济及相关领域合作资源的经济伙伴国。㊾此处笔者参考了支点伙伴国和结点伙伴国的分类思路,并做了更为清晰的表述和界定。孙学峰、丁鲁:《伙伴国类型与中国伙伴关系升级》,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17年第2期,第58页。为提升战略信誉进而争取战略支持,中国有必要在自身能力范围内优先向安全伙伴国提供战略支持,深化与这些国家的战略合作,特别是俄罗斯、巴基斯坦等周边安全伙伴国的战略合作,以帮助中国尽可能分担美国及其安全体系的战略压力,特别是有效管控涉及中国主权领土问题的中美战略竞争。
例如,2006年,台湾当局不顾岛内外的强烈反对,决定终止“国统会”和“国统纲领”,对一个中国原则和台海和平稳定构成了严重挑衅。为此,乌兹别克斯坦外交部随即就“台湾当局”终止“国统会”和“国统纲领”发表声明,重申支持中方在台湾问题上的立场。2008年3月,西藏拉萨发生打砸抢烧事件,部分国家试图利用这一事件抹黑中国,乌外交部3月23日就西藏问题发表声明,表示支持中国政府在西藏问题上的立场。㊿相关讨论参见孙学峰、丁鲁:《伙伴国类型与中国伙伴关系升级》,第68页。2016年7月,乌兹别克斯坦外长在上合组织会议上表示,应在包括《联合国海洋法公约》在内的国际法原则基础上维护海洋法律秩序。所有有关争议均应由当事方通过友好谈判和协商和平解决,反对国际化和外部势力干涉,以此支持中国在南海地区的重要利益。[51]同上,第69页。
二是拓展东盟国家的对冲空间。冷战后东盟国家一直推行在大国(特别是中美)之间寻求平衡的对冲战略,而不愿意在中美之间直接选边。[52]有关冷战后东南亚国家对冲战略的讨论,参见刘若楠:《东南亚国家对冲战略的动因(1997-2015)》,北京:清华大学2016年博士学位论文;Kuik Cheng-Chwee.“How Do Weaker States Hedge Unpacking ASEAN States’Alignment Behavior towards China”,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Vol.25,No.100(2016),pp.500-514。为此,中国应创造条件扩大东盟国家的对冲空间,充分意识到东盟尽力在中美之间维持平衡,不愿联合美国向中国施压就是中国可以接受的战略态势。扩大东盟国家的对冲空间必须切实稳定南海局势,因为南海问题是中国东盟深化战略关系无法回避的核心问题,2013-2016年上半年中国东盟战略关系因南海问题遭遇挑战就是典型的例证。
不过,2016年下半年以来,中国抓住机会实现了中菲关系的转圜,并与东盟国家一起成功制订并通过了“南海行为准则”(COC)框架,为改善中国与东盟国家战略关系创造了良好气氛。[53]《王毅用三个“最”概括东亚合作系列外长会》,2017年8月8日,http://www.fmprc.gov.cn/web/wjbz_673089/zyhd_673091/t1483046.shtml。2018年2月,新加坡外长维文就曾表示,当前南海形势已经平静许多,东盟和中国都有善意和信心开启“南海行为准则”案文磋商,这本身就是十分积极的一步。[54]《美方赴中国“后院”全力推销武器称平衡中国影响力》,2018年2月5日,http://news.hai⁃wainet.cn/n/2018/0205/c3541093-31254628.html。而南海问题趋于稳定有效弱化了东盟国家联合美国向中国施加战略压力的动力。例如,2018年1月,美国国防部长马蒂斯访问印尼时表示,美国愿意帮助印尼维持在南海的海上安全,但印尼国防部长里亚米扎尔德·里亚库杜则明确表示南海局势已经降温。[55]同上。
3.推进中美战略对话合作
美国将中国确定为战略竞争对手并不意味着中美无法推进战略对话与合作,相反正是因为进入了战略竞争时代才更需要沟通对话,以防止战略竞争时失控,转向战略对抗甚至爆发危机和武装冲突。2017年6月,中美举行首次外交安全对话就是这一思路的体现。中美双方都希望通过对话不断增进互信、扩大共识、促进合作、管控分歧,使其为推动中美关系取得更大发展发挥积极作用。[56]《首轮中美外交安全对话在美国华盛顿举行》,2017年6月22日,http://www.fmprc.gov.cn/web/zyxw/t1472281.shtml。此外,中美两军的对话交流也为管控中美战略竞争创造了更为有利的氛围和条件。[57]《中美两军联参对话机制首次会议近日在美举行》,2017年11月30日,http://www.mod.gov.cn/info/2017-11/30/content_4798695.htm因此,2018年2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委员杨洁篪在与美国总统特朗普会谈时,希望中美双方一道努力,办好中美4个高级别对话机制第二轮对话。[58]《美国总统特朗普会见杨洁篪》,2018年2月10日,http://www.fmprc.gov.cn/web/zyxw/t1533803.shtml。
在展开战略对话的基础上,中国可以在确保核心利益的前提下,积极回应美国利益关切,扩大与美国的合作基础。例如,特朗普强调“美国优先”原则,更加注重涉及美国自身利益的外部挑战。正是在此背景下,特朗普政府高度关注中美关系中的经贸问题和朝核问题,其主要原因在于中国是美国最大的贸易逆差来源国,同时美国也认为中国最能为其解决朝核问题提供帮助。[59]达巍:《亚太在美国战略棋局中的位置有何变化?》。特朗普还曾表示出要将两个问题挂钩的倾向。[60]Mark Landler,“Trump Says China Will Get Better Trade Deal if It Solves‘North Korean Problem’”,April 11,2017,https://www.nytimes.com/2017/04/11/world/asia/trump-china-tradenorth-korea.html。
为此,中国在坚持维护国家核心利益的基础上,积极推进与美国在相关领域的合作并取得一定的进展。朝核问题上,中美始终保持密切沟通与协调,重要共识也得以维持。经贸问题上,2017年中美则先后顺利推进百日行动计划并签署了2500多亿美元的经贸大单,首轮全面经济对话也达成了积极成果。[61]吴心伯:《2018年影响中美关系的三大因素和对策》,2018年1月21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960373。进入2018年,中方继续强调要拓展经贸、两军、执法、禁毒、人文、地方等领域合作,加强在朝鲜半岛核等国际和地区问题上的协调,妥善管控分歧和敏感问题,推动中美关系在新的一年取得更大发展。[62]《美国总统特朗普会见杨洁篪》。
四、结论
随着特朗普政府首个《美国国家安全战略》和《美国国防战略》的出台,美国正式提出国家间战略竞争将取代恐怖主义成为美国最为重要的国家安全关切,并将中国定位为战略竞争对手。尽管特朗普的“美国优先”原则会给美国落实大国战略竞争带来一定变数,但并不能改变中美战略竞争趋于强化的总体趋势。未来五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如果美国不遭遇其他重大外部安全威胁,中国有效管控中美战略竞争将面临更为严峻的挑战。根据缓解崛起困境的理论逻辑和中美实力发展趋势,中国应坚持循序渐进原则缓解崛起困境,采取与自身实力地位相适应的渐进战略管控中美战略竞争。渐进战略的核心是有效对冲美国及其东亚安全体系的战略压力,主要包括以下三个方面:一是防止东亚地区出现中美政治军事集团对抗;二是深化伙伴关系的战略合作,特别是与安全伙伴国的战略合作,同时通过稳定南海局势,扩大东盟国家在中美之间战略对冲的空间;三是推进中美战略对话合作,在确保自身核心利益的前提下,中国可不断拓展中美共同利益,深化两国的战略对话和多层次(双边/地区/全球)战略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