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樟杂记
2018-12-15洪卫国
洪卫国
已是暮春,气温升到25℃,是植樟的好时候了。
十几棵新栽的裹着草绳的樟树静默地耸立着,在呢喃的燕语里,摇曳着柔弱的枝、稀疏的叶。
都六七年了,逢上这样的季节,我都会觅得一方空地,植下数量不等的这种被称作“南国佳木”的树。
也没去细究为什么,若非要给个理由,就两个字:喜欢,且由来已久。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某个冬天,我因事去了趟四川宜宾。
出了站口,但见大街、小巷都蓬蓬勃勃地生长着一种树,纵是寒风彻骨,也冠盖如云,遮天翳日,似乎整座城都隐藏在这树墨绿色的浓荫里,安静、祥和。
及至出得城来,漫山遍野的还是这种树,蓊蓊郁郁,绿浪翻滚,肆意蔓延向山坡、河岸、旷野,甚至五六百年以上的参天古树也不鲜见,一人合抱,形容枯槁,透着隔世的沧桑与厚重。
作为一个北方人,置身冬日的他乡,能看到这般铺天盖地的绿,该会是怎样的一种奢侈和怦然心动。
而彼时,在苏北老家,冬天是萧索的。目之所及,尽是垂柳、梧桐、桑榆等乡土树种光秃秃的枝桠,仅有翠竹、冬青等为数不多的植物,还能在纷飞的雪里散发些盎然的绿意。
问当地的友人才知,这种树唤作香樟,四季常绿,可存活千年。
他还饶有兴致地讲了一段在当地广为流传的民间习俗。
据说,在宜宾及周边地区,如果谁家生了个女儿,就会在自家院里种下一棵香樟树。因为樟树十八年成材,所以,等到有一天,这棵树长高了,伸出了围墙,街坊四邻就知道这家女儿长大了,待字闺中,即可以上门说媒提亲了。
女儿出嫁之前,父亲会把这棵树砍下,做成两个箱子,送给女儿装嫁妆。
以前,只听说过绍兴黄酒女儿红承载着这样一份美好的寄托。
没承想,樟树亦如是。
其后数年,我得闲游历苏州、无锡等城市,也见着了这种一直婆娑在自己记忆里的香樟树。乍见之下,那份欣喜,如故人重逢他乡。
或许是爱屋及乌之故, 渐渐地,我对香樟的了解也多了起来。
知晓香樟是江南四大景观树之一,多喜光,稍耐阴;喜温暖湿润气候,耐寒性不强;宜肥沃、深厚的酸性或中性沙壤土,忌干旱、瘠薄、盐碱。其名称依《本草纲目》解释:“其木理多文章,故谓之樟。”即便日常用于防蛀的樟脑丸,也是由其根、茎、枝、叶蒸馏而制成的。
香樟还被浙江杭州、宁波,江苏的苏州、无锡,四川的宜宾、广安,江西九江,湖南长沙、常德,河南驻马店,安徽马鞍山,贵州贵阳,福建漳州等二十多个城市选为“市树”。此等殊荣,谁能匹敌?
已记不清那是哪一年,我偶然发现,县城新铺设的北京路两侧绿化带内栽植的行道树竟然是香樟。惊讶之余,却不免生出些许担心。
因为,有个不知是否科学的论断:秦岭—淮河一线是香樟生长的最北边界,逾之,则较难成活。
所以,每次途经那个路段,都会留心香樟的长势。但仅过三年两载,树冠广展,枝繁叶茂,一如最初见识的模样。
二○○八年八月,我履新某地处偏远的乡镇中学。看着校园里参差不齐、了无生机的几株乔木,突然萌生植樟的想法。
且不说这想法里掺杂了多少个人喜好,单是千百年来,香樟被赋予的“高大上”的形象也足以让人心驰神往了。
何故?从风水的角度讲,古人素有“前樟后朴”之说,即门前、或村头种植香樟,可庇福、避邪,亦寓长寿、吉祥等意;更重要的是,樟树养贤,即“有樟必有才”,所以,樟树又成了贤才的代称。《南史·王俭传》:“俭幼笃学,手不释卷,丹阳尹粲闻其名,及见之曰:宰相之门也,栝、柏、豫章(香樟),虽小已有栋梁气,终当任人家国事。”
翌年春,覆土三十立方,在校门内西侧,栽植两棵十三厘米左右的香樟。
如同己出的孩子,我每天都要在树下兜上几圈,细细瞅,看枝叶的变化。
大约过了半个月,紧贴校门的相邻两棵树鼓出了新芽,尖尖的、嫩嫩的,米粒般大小,和着煦暖的风,在枝头调皮地晃动。
但,很奇怪,这两棵树栽植的时候,如孪生兄弟,大小、高低、粗细基本无异,却在六七年后,大相径庭。其中一棵高大雄伟,如巨伞擎起,巍巍乎,煞是壮观。有客来访,也会驻足其前,啧啧称奇,堪称“树王”了。而另一棵虽然与之枝叶相交,却明显瘦削、低矮了许多,倒颇解风情,小鸟依人样地傍立于侧。
现今,漫步校园,香樟已近五十棵。或成排,或丛生,风移影动,婀娜多姿,衬着红墙、碧瓦,别有一番画意。
其实,这些樟树自落地生根之日起,也并非顺风顺水。某一年,有十多棵樟树似乎生了场大病,萎靡、蔫巴。只是在春天,阳气勃发,又得细雨滋润,才抽出些嫩梢,与风共舞。其他时节,叶子泛黄,带着暗斑,或慢慢变红,一瓣一瓣地从枝头悠悠地飘落。有的整棵树像是谢了顶,残枝渐枯,奄奄一息的样子。眼看着,令人揪心不已。
我也曾病急乱投医,听信些土方,如施什么土杂肥啊,给根部换换土啊,等等,但终不见一丝好转。
碰巧,我有个朋友是学园艺的,便专门从县里请他来“把脉”,并按其“处方”施治,才妙手回春。
不及满月,原本病怏怏的樟树缓过劲儿来,绽出了新叶,且渐趋稠密、鲜亮,还开出了花。细小的花朵,密密匝匝地簇拥着,随风飘散出点点幽香,嗅之如兰,似淡却浓。
我也被四下弥漫的香气浸染得浑身通泰、惬意。
偶有闲暇,我会只身到樟树下走走,独享一段静美的时光。清风拂过,枝叶絮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清脆、悦耳,如闻天籁;也会见着三三两两的孩子氤氲着樟树的芬芳,朗声地晨读或暮诵。每见此境,我都颇感欣慰,也很自得。毕竟,之于农村的孩子,读书是改变人生际遇的不二之选。
“樟之盖兮麓下,云垂幄兮为帷。”这是唐代诗人沈亚之吟咏的诗句,极言樟树冠大荫浓之伟岸。
可以确定,某一天,这方校园里的樟树也會如此高耸,这般葱茏。
但,我更祈望:这些正处花季的孩子,能得樟树之庇佑,随性而活,茁壮成长;抑或,朝向远方,风雨兼程,去追逐一份属于自己的如同樟树般的有质感的生命。
倘如是,则幸甚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