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十三》:代际之殇,循环往复
2018-12-14王一博
王一博
电影《狗十三》的故事发生在西安,13岁的少女李玩,父母离婚,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父亲再婚后生了弟弟,全家人齐心协力地向她隐瞒弟弟的存在。为了弥补亏欠,父亲送来一只小狗。随后,李玩经历了丢狗、找狗、养新狗、弟弟出现……成人世界的游戏规则、中国式家庭关系、隔代教育、再婚家庭,种种问题扑面而来,推着李玩迅速长大。
这是一个关于“中国人爱的方式”的故事。编剧焦华静把她的成长感悟注入在里面,拍摄用的房子,就是她小时候和爷爷奶奶生活的老房,导演曹保平又用他擅长的方式拍了出来。
影评人陈令孤给了很高的评价。他写道:“表面上看,是一个家庭伦理故事,是对亲子关系的展现和探讨,但内核是中国传统文化和道德体系,是中国人之所以成为中国人的那种东西。”
中国式小孩的孤独
在那套老房子里,李玩迎来了第一只宠物狗,也迎来了家长施来的关爱和压迫。很快,狗走丢了。为了安慰李玩,家人带回一只品种相同但性格迥异的狗,骗她说找到 了。
大人明目张胆的谎言,在生活中时常发生。这是促使焦华静提笔写作《狗十三》的起点。“为什么小女孩的狗丢了,家人会给她拿来一只看起来完全不像的狗,告诉她说找回来了?这样的事情从道义上、从智力上都想不通。我一直没有在这些事情上得到答案,所以不断地回想这件 事。”
那时,焦华静还在北京电影学院读本科,对成长充满了困惑。她出生在传统的大家庭里,由爷爷奶奶带大。
她养过三条狗。第一只被家人粗暴地送走;第二只走丢;第三只更惨,送走后被别的狗咬死。上大学后,焦华静每次喝完酒,都会想起它们的悲惨下场。
“这件事一直过不去,只因为它是一只狗吗?”她回过头看,才意识到三只狗对青春期的自己如此重要。“我跟着两个老人生活在一起,我的世界晚饭过后就是安静的。成年之后我才意识到那个时候很孤独。”坐在记者对面的焦华静一袭黑衣,语气轻缓。“不是负面的大家都不理睬,是没有对话者的孤独。”那三只狗,成为她仅有的输出关心的对象。
她把那些针脚细腻的感悟写了下来,成了剧本《狗十三》。这也是她的毕业作品。剧本得到两位答辩老师,曹保平和薛晓璐的一致喜爱。
12月7日,电影《狗十三》上映。13岁的李玩抱着她的宠物狗
喜欢归喜欢,曹保平起初没打算把它拍成电影。因为故事的力量藏在下面,似乎更适合做成疏离克制的独立电影,这与曹保平的风格相差很远。
曹保平在上世纪90年代入行,先创作电视剧,又进入电影圈。五部电影的豆瓣平均分8分。《烈日灼心》是压抑的罪案电影,关注“灭门案”嫌疑人精神煎熬下的自我救赎;《追凶者也》是荒诞喜剧,一次非线性叙事实验,尽管不大成功;即便是爱情片《李米的猜想》,原本也被设计成大卫·林奇式的诡异故事。
文艺气质的《狗十三》放了一年,曹保平重新拾起剧本,再看依然“共情”。他把故事的枝杈剪得更加清晰,把镜头贴近人物,用“比较激烈、直接侵入的”方式让观众感到冲击。“这和我习惯的表达方式更贴近,也和我其他作品的调性更一致。”曹保平对本刊说。
焦华静调侃,看到电影时,“很意外地发现直男气息扑面而来”。“曹导会让另一部分观众更容易被感动。如果都按照我的很收敛的方法去处理,可能有一些观众不会那么切身地体会到疼痛感。”
中国式家长的无力
失去爱犬又遭欺骗的李玩,开始与全家人对抗。某种程度上,这更像是单亲家庭里缺少对话者的少女,一次借题发挥式的爆发。
张雪迎(左)饰演李玩,果靖霖饰演李玩的父亲
在一场爭吵戏中,李玩摔门而去,奶奶立刻打圆场说“是风刮的”。这句台词的灵感来自焦华静的奶奶。“我奶奶每天给我一百个粉饰太平的理由,就是在调和矛盾。”焦华静笑道,“这其实是东方家庭的习惯,大家都擅长表演风平浪静,实质是不去面对真正的问题。”
父亲解决问题的方法总是简单粗暴:面对执意找狗的女儿,他怒不可遏,一顿狠打。向来宠爱孙女的爷爷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他没有正视施暴的儿子,默许了暴力的发生。父亲发泄完,又露出愧疚的表情。他把女儿揽在怀里,女儿哭,他也哭。
“爸爸坐在那儿一哭,觉得自己对女儿做的所有过错都能够被原谅,都能被合理化,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北京电影学院教授吴冠平解读道,“大家都是在浆糊里开脱自己。”
粉饰太平、以爱为名的家暴、无理的开脱,这似乎是很多中国家庭都会遇到的境况。“这样的事多了,每一件事都没有得到过正面的解决。躲到最后的结果是几乎哪儿都不对。”焦华静说。八、九年前,她带着“爱的方式应该是什么样”的困惑,写下剧本。五、六年前,曹保平,作为一位父亲,带着他的思考拍成了电影。
这也许是曹保平喜欢果靖霖饰演的父亲一角的原因。他周璇于女儿、妻子、父母、领导之间,维护着家庭表面的秩序,却无力解决根本的问题。“一个父亲的隐忍,他的艰难、不易,别人都看不到,只看到他作用在女儿身上情不可控的爆发,但不知道爆发背后的复杂性。”
孤独的女儿、苦涩的父亲、无力的爷爷、护子的继母,似乎没有人犯下大错,但所有人都过得不舒服。“因为每个人的成长过程中都有太多的委屈和太多的不被理解。大人有大人的委屈,孩子有孩子的委屈。”曹保平对本刊说。
《狗十三》在2013年完成制作,之后只在电影节小范围放映过。作品尘封了五年,直到今年才和大众见面。曹保平解释,他一直在等适合它公映的环境。“那几年我觉得市场更嘈杂,大家对电影商业属性的诉求更强烈一 些。”
尽管很多人粗略地打上“青春片”的标签,但曹保平回看这部作品,依然认为它不是简单的成长故事。“它弥漫出的东西很多,不只是一个家庭的崩溃,还有少年向成年蜕变过程中的残酷。这些东西使这个故事的格局变得很 大。”
影评人陈令孤就觉得,电影的“内核是中国传统文化和道德体系,是中国人之所以成为中国人的那种东西”。曹保平认可这种解读。“这是文化造就的。大环境大气候也好,小环境小气候也好,方方面面都建立在这样的秩序和传统文化上,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就会变成这样的结 果。”
亲人间不得法的关爱与难以避免的摩擦,是每个人都要直面的生活议题。该怎么做父母?怎么做孩子?中国式家庭关系的诱因?这种关系的伤害?曹保平在电影里提出了这些问题,但他没有给出答案。“这个东西无解,我也希望它无解。电影最大的意义是让大家把困惑翻出来想一 想。”
焦华静的父亲第一时间看了成片就落泪了。他对焦华静说:“你过几年再写,就会理解。”终于走到父亲口中“过几年”的年纪,焦华静从李玩成长为她自己。她已经找到当年那些困惑的答案了。
“我觉得家人也爱莫能助,他们没有办法。不是他们没有错,是他们没有能力。”她说,“这个能力不是说金钱的能力或什么,我觉得是智慧的能力,或者是情绪的能力,或者是沟通的能力。”
《狗十三》导演曹保平
“吃狗肉”的成人礼
在一场《狗十三》的观影会上,有观众哽咽着说“看到自己的成长”。焦华静很意外。她说自己只是把成长的感悟投射在故事里,没想到观众的反应这么强烈。“可能普通人被书写太罕见了,所以大家才这么激动。”
事实上,这个关于成长和亲情的故事,可以套在每个人的身上。“这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在遭遇残酷的压迫和打磨之后,习惯了无奈,变得狡猾、圆滑和迟钝,一个世俗的人就诞生了。”陈令孤写道。
还有观众向焦华静发问,如何看待长大。焦华静平静地回答:“我不知道什么叫长大,我只知道在不懂事的时候,你其实是以自我为中心发问,让每个人给你回答。慢慢长大后,你会发现他们回答不了你的问题,你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倒是一些观众给出了他们的答案。几场点映下来,不少人在豆瓣或微博上写下“成长是残酷的”。
人们有这样的感悟,是因为电影里的李玩终于被纳入成人世界的游戏规则里。李玩的“成人礼”发生在一个饭局上。大人们觥筹交错,表演推心置腹。为了讨好领导,父亲让女儿敬酒,李玩顺从了。一位长辈出于热情,给李玩夹来招牌菜:红烧狗肉。众目睽睽之下,李玩又“懂事”地咽下了那块肉。“成人世界对她的侵蚀她已经防不住了。”焦华静说。
爷爷、奶奶对李玩悉心照顾,但他们并没有走进孙女的内心
采访中,曹保平也提到“残酷”这个词。让他产生这种感受的,是饰演弟弟的小演员。他只有两三岁,正是坐不住的年纪,不断地“再来一条”让他很有压力。拍完一场戏,他跑到曹保平身边说:“叔叔,叔叔,给你一个糖。”
这个举动活生生地再现了《狗十三》里的成长。曹保平心里不舒服:“他就取悦你、讨好你,能不能别再拍了,能不能饶过他。(这是)动物的本能,他为了逃避而愿意付出他力所能及的一切。童年那种纯真很快就被成年人剥得体无完肤。”
“你同意成长是残酷的吗?”记者问。
这位到了知天命年纪的导演,点燃一支烟,顿了顿说:“我觉得是一个自然现象。对自由的剥夺是进入成人社会的代价,这样的结果不能说悲也不能说喜,是必经之路,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过程。”
或许因为电影把少年向成年轉变中的虚伪、复杂描述得丝丝入扣,见到焦华静前,记者以为她是一个棱角鲜明的80后。让人意外的是,焦华静说她写《狗十三》的本意不是要批判什么。“我越长大越理解成人世界的东西,因为那个世界里有很多硬撑着做大人的小孩子。”这位形容自己“心慈手软”的编剧轻声说道。
电影尾声,李玩和堂姐遇见了第一只走丢的小狗,它已经有了新主人。堂姐拽着李玩认狗,但李玩放弃了相认的机会。她故作冷漠地走在巷子里,与自己曾贴在墙上的寻狗启事擦身而过。拍这场戏时,摄影机架得低,饰演李玩的张雪迎走过,一阵风刮来,落叶被吹起。曹保平说,那种萧瑟感“完全是老天恩赐”。
这也是焦华静最喜欢的一场戏,影像的呈现与她写作时内心的画面恰好一致。“李玩没有认狗,是想保护当时的自己,不要再去靠近这个痛苦了。她觉得自己长大了。可是当她看到寻狗启事就一下被击穿,你根本就是假装的,你还是当时脆弱的小女孩。”
无论如何,脆弱的女孩还是义无反顾地投入了成人的世界。面对不喜欢的男孩的告白,她也能淡定地安慰自己:“这样的事儿,以后还多着呢。”
“她只是走到这个世界里去了,这是没有办法的。如果她够使劲,她还会走到更好的世界去,但也可能是更坏的世界。”焦华静说。
故事最后,两岁的弟弟学习滑冰。他趴在冰面上哀求教练,未果,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他在教练的牵引下机械地重复滑冰的动作。已经长大的少女李玩,在冰场外面无表情。而弟弟的成长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