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草原
2018-12-13鲍尔吉·原野
鲍尔吉·原野
谁有过这样的经历呢?
站在草原上,你勉力前眺,或回头向后瞭望,都是一样的风景:辽远而苍茫。人难免为这种辽远而惊慌。
在都市里生活,或是寻访名山以及赏玩江南园林的人,都习惯于这样的观察:眼光的每一个投射处,都有新景物可观。景随步移。
然而草原没有。
蒙古牧人前瞻的时候,总是眯着眼睛。他们并非欲看清楚天地间哪一样东西,而是想在眼里装填一些苍茫。
城里的人大睁着眼睛看草原,因而困惑。草原不可看,只可感受。
脚下的草儿纷纷簇立,一直延伸到远方与天际接壤。这颜色无疑是绿,但在阳光与起伏之中,又幻化出锡白、翡翠般的深碧或雾霭中的淡蓝。
因而草原的風景具备了看不到与看不尽这两种特点。
和海一样,草原在单一中呈现丰富。草就是海水,极单纯,在连绵不断中显示壮阔。
有一点与海不同:观海者多数站在岸边,眼前与身后迥然不同。草原没有边际,它的每一点都是草原的中心。与站在船上观海的相异处在于,你可以接触草原,抚摸、打滚儿甚至过夜,而海上则行不通。
在草原上,辽阔首先给人以自由感,第二个感觉是不自由,也可以说局促。人,置身于这样阔大无边的环境中,觉得所有的拐杖都被收去了,所有的人文背景都隐退了,只剩下天地人,而人竟然如此渺小与微不足道。二十世纪哲学反复提示人们注意自己的处境,在草原上,人的处境感最强烈。天,果真如穹庐一样笼罩大地。土地宽厚仁慈,起伏无际。人在这里挥动双拳咆哮显得可笑,蹲下嘤嘤而泣显得可耻。
外来的旅人,在草原上找不到一件相宜的事来做。
在克什克腾,远方的小溪载着云杉的树影拥挤而来时,我愿意像母牛一样,俯首以口唇触到清浅流水。当我在草原上,不知站着坐着或趴着合适时,也想如长鬃披散的烈马那样用面颊摩挲草尖。
草原上没有树,所以即使有风也听不到啸声,但衣襟已被扯得飘展生响。我扯住衣襟,凝立冥想。
草原与我一样,也是善忘者,只在静默中观望未来。
(选自《掌上流云》)
赏析
在辽远而苍茫的草原面前,凡人和凡景都显得那般渺小:人难免为这种辽远的苍茫而惊慌,而景随步移的山水会显得局促。在草原一色的偌大风景面前,人似乎不可看,只可感受——草原的辽阔首先给人以自由感,连绵不断的绿色无边无际,任人驰骋;而无尽的草原又给人以渺小感,天似穹庐,草地无垠,人在此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如作者所言“人在这里挥动双拳咆哮显得可笑,蹲下嘤嘤而泣显得可耻”。此情此景,人不如让自己与草原合为一体,或是像母牛一样,俯首以口唇触到清浅流水;或是如长鬃披散的烈马一般,用面颊摩挲草尖。在草原面前,人变成了自然之子,敬畏天地,静享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