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耳朵的神羊

牧谦

公元前338年，诸侯林立，烽烟四起。一名中年汉子，步履蹒跚地走在山间，从咸阳逃出后，他走了近千里，终于体力不支晕倒了。

醒来后，他发现自己在一个半山腰的村子里，这地方方圆不过百步，零星散布着二十余间房屋。村民很是淳朴，热心地拿给他食物、饮水，族长王三还让他住在自己家里。汉子很是感动，自称叫张遇，这时他发现了个奇怪的情况：这个村子里的人，怎么都少了左边的耳朵？

王三说，附近山里有个神兽，是一只成了精的羊，这神羊通体黑色，在黑夜专吃人左耳，只要你不反抗，就不害你性命。族长又说：“外乡人，你也要小心啊！”

张遇为官多年，早就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可心中却在想，真是乡野小民，愚昧！他又想，这一定是哪个坏人行凶作恶的障眼法，村民对我有恩，不如我就帮他们抓住这个“恶羊”！

打定主意，他就开始行动了，每天晚上三更之后，他便偷偷溜出屋子躲起来，仔细观察村里的动静。观察了几天，终于发现了异常。

他发现，邻居老李家，深夜常传来痛苦的呻吟。第二天，他装作串门，带着族长去了老李家。一进门一眼就看见床上躺着个伤兵，腹部往外渗着血，旁边另一个男子正在暗自抹泪。族长王三说，这是兄弟俩，受伤的是老大李军，床下是老二李青。

张遇上前扒开李军的衣服一看，伤口不小，但没有伤到重要脏器，不算太严重，赶紧掏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给老大敷上止血、包扎……他还拿出一瓶药送给李青，嘱咐他每天给哥哥换药，一个月后就可以痊愈。

处理了邻居的伤病，张遇继续着他的抓羊计划。

一天半夜，他突然看见，几个黑影从村边出现，冲进了村西张家，“啊”地传来一声惨叫后，那些身影很快跑出来，消失在村外的大山中。

第二天，张遇和族长去了村西张家，了解到，张家男人三年前从军战死了，只剩下媳妇和一个十二岁的女儿。媳妇说，那神羊的确厉害！睡得朦朦胧胧的时候，突然就被制住了，“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女儿的左耳就没了！”

张遇想，那分明是几个人，披了黑色的衣服罢了，这也能联想成是一只羊，真是愚昧！他很自信，不用几天就能揪出村里的恶人，只要留意晚上谁偷偷出了村子，行凶后又去了哪里就行了。

张遇开始留意村里人的一举一动。有一天晚上，他睡下后，突然听见一阵细微的声音从族长屋里传来，他便偷偷来到窗户边，“吱呀”一声，只见族长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张遇心中一亮，恶人里十有八九有族长一个！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没有贸然跟出去，等了半个时辰后，他才来到街上躲了起来。他知道，今天晚上“神羊”肯定要来的！

果然，三更过后，他看到三个黑影从村外走来，身形都是壮年男子，不过张遇也不是吃素的，他曾经跟几个将军学过武艺，自信对付几个农民还是没有问题的。

这三人冲到村东一户人家门口，“哐”地撞开房门。张遇赶紧奔了过去，只见月色下，他們蒙住一个老人的脸，把人摁在地上，拿着刀正准备割耳朵。张遇急忙冲了上去，那三人尽管身强力壮，却不是他的对手，一番打斗之后，就被打趴在地上。张遇挑开这些人脸上的黑布，只见一人是族长王三，一人是邻居李青，另一人应该是个村民。

“好啊，你身为族长，不保护村民，反而加以残害，真是猪狗不如！”张遇说：“我今天就让村民们看看你的真面目。”

张遇找来绳子绑住三人，押到村中间的空地上，然后不断大喊：“抓到神羊了！大家快出来看啊！”不一会儿，举着火把的村民就把他们几个围住了。

“吃掉”自己耳朵的神羊，竟然是德高望重的族长？村民们十分不解，愤怒地对他们拳打脚踢起来。

“慢！大家住手！”一个虚弱的声音传来，人群让开一边，原来是李青的哥哥李军，“大家不要怪罪族长，他这样做有他的苦衷啊！”

按理说李军的伤早都该好了啊，可看起来怎么还是病怏怏的，身上还有一股伤口腐烂的臭味？张遇走上前去，一把拉开李军的衣服，果然，伤口都发炎了！一定是李青给哥哥的药调包了！

张遇愤怒地拉起李青，骂道：“你还有没有良心！你想让你哥死吗？”李青低下了头。张遇气不过，又愤怒地抽了他几个耳光，李青呜呜抽泣起来。

“您别打他了，他心里也很难受，是我自己想死。”李军喘了口气，虚弱地对张遇说。张遇这下不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李军坐下来，拉开了话匣子：“让我死是俺兄弟俩一起决定的，眼下，朝廷兵役繁重，老百姓苦不堪言，还搞什么军功授爵制度，强调杀敌数量，每杀五人可以记一级军功，每杀二十人记四级军功，才可以终生免服兵役。如果士兵阵亡或受伤死亡，军功可以累计到父子兄弟身上。上一场大战打完后，算上之前的，我已经杀了十二个敌人，也受了重伤，弟弟李青杀了十一个，这样我们都不够数，只能继续服兵役，可是下一场战争，我们两个可能都活不下来——如果我死了，军功累计到弟弟头上，他就可以直接封爵位‘不更，不再服兵役！这样就有一个人活着，可以照顾瘫痪的老母亲！”

这下轮到张遇震惊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军功授爵制度，竟然造成这样荒唐的后果。

“老百姓谁想打仗呢？”族长王三接过了话头，“起初大王实行军功授爵制度时，是凭敌人首级去记功，可后来发现首级太大，影响军人行动，就改成了割下敌人左耳去记功。有很多兵痞，不打仗的时候就流窜于边陲小镇，夜晚袭杀村民，然后割掉左耳，拿回去滥竽充数，以求赶紧攒够耳朵，从战争中解脱出来。”

“大家这才都明白了，难怪前些年村里总有人死于非命，根本不是强盗土匪做的，而是比强盗土匪更可怕的兵痞，目的是攒耳朵换军功。之所以要把人杀死，是怕村民到军营告发他们的恶劣行径。为了保证村民人身安全，我才编了个神羊的传说，并和李青等当过兵的人一起，主动割掉村民们的左耳，这样兵痞们就不再来了！”

个中原委，村民们也是知道的，不这么做又有什么办法呢？“神羊”出没的这两年，村里还真没人死于非命了呢！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活命最重要，少一只耳朵，也不算什么了。

张遇听了，却脸色大变，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村子，再没有回来。此时他已经心如死灰。

其实，他正是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商鞅，被人陷害才逃命至此。他一路走一路唉声叹气：我只以为自己被官府追杀，是受小人陷害，却不知一生引以为傲的“变法”，我的军功授爵制度，竟把老百姓逼到了如此境地！为了攒够杀敌数量，活着的人要替弟弟去死；为了活命，连孩子的耳朵都要被迫割去。商鞅——神羊，村民对我恨之入骨，才杜撰出个声音相似的“神羊”，其实我才是吃掉百姓耳朵的元凶！

后来，商鞅没了心气儿逃命了，就被官府抓住，不久被车裂而死。但秦国，因商鞅变法而富国强兵，横扫六国，却也因为丢掉了“善”，只存在了十四年，就昙花一现般凋零在漫漫历史长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