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的“速朽”
2018-12-13魏川
李杜诗歌是数据,隔壁大爷发的养生文章也是数据,它们掺杂在一起,需要算法加以挖掘,算法决定每一件作品的命运
魏川
2018年12月4日,我在杭州见到了著名作家、昆曲制作人白先勇先生,他此行的目的,是领取第五届郁达夫小说奖的“短篇小说奖”。我们的谈话自然离不开文学。
我说:现在的年轻人不爱看书,爱刷手机;不爱读文字,爱看视频。美色美食,荒诞搞笑,视频是具象的,看着轻松,牢牢占据人们的大脑舒适区,是个无底的“时间黑洞”。文字太烧脑。网络文学虽仍以文字作表达,但它天然嫁接影视剧改编,故事性大于文学性。5G时代,重手机、轻书刊,重视频、轻文字的情况或许还会加剧。
对于我的忧心,白先生风轻云淡,他看重个体的力量:“在文学史上留名的,屈指可数几人而已,大量唐宋诗词家,作品并未留传。文学史是文学天才们的合传。每个时代,出少数几个天才就够了。清朝出了个曹雪芹,他写了本《红楼梦》,这就够了。”
他认为思想和创作是艺术家的本能:“在互联网的冲击下,也一定会有有心人——也许很少,但很重要——专注于文艺创作。艺术家创作是身不由己的,他一定要去写、一定要去画、一定要去作曲,不会受外界左右。如果轻易就被诱惑,他就不是真正的艺术家。总有耐得住寂寞的人默默耕耘,去记录他所处的时代,去探究人性。”
白先生的乐观没能化解我的忧虑:离了市场反哺和自生能力,离了足够多人才的参与,我们能给后世留下些什么?离了文字,文化该以何种形式传承?
白先生相信时间的魔力,他举例说:“当年李白杜甫写的诗,也是先在小圈子里传播,一开始读的人并不多。文学艺术是千秋之事,不急于一时。”
我却想,假如李杜通过朋友圈发布诗作,或摄制短视频上传抖音,时间是否还会给他们以褒奖?一首诗几十字而已,发布后通过粉丝关系、算法推送、社交传播触达万千网友,然后呢?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还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很多年以前,我以为互联网是永恒的,它就像海洋,无限容纳世间的一切信息,以及多媒体形态的文化成果。直到有一天,雅虎中国邮箱停运,我丢失了此前十余年的邮件,这才猛然意识到:互联网永恒,但互联网公司速朽,存储在互联网公司服务器上的数据易“猝死”。
大概从五六年前开始,“大数据”概念开始深刻影响我们的生活。发表作品=上传数据,一件件作品汇入大数据的汪洋大海,成为沧海一粟。
业界常用4V维度来观察大数据,其中一个V是Value,大数据具备“低价值密度”的特点。数据越大,无效冗余的数据就越多,李杜诗歌是数据,隔壁大爷发的养生文章也是数据,它们掺杂在一起,需要算法加以挖掘。算法决定每一件作品的命运,10万+,或自言自语、无人问津。
我们的文化遗产,主要传承自两套机制:一是民间传播,二是学院派提炼。老百姓爱听《白蛇传》的故事,爱看《三国演义》的戏,于是它们代代相传,成为经典。
学院派组成学术共同体,百家争鸣,求同存异,大浪淘沙,以其权威地位,用专业视角研判取舍,著书立说,一槌定音。乾隆主持编纂《四库全书》,学术界编撰各种学科史,梳理文化脉络,囊括传世精品,虽难免有遗珠,但常修常补,大体八九不离十。
在算法时代,上述两套机制都失灵了。怎样的内容将流传到未来?
在当下的互联网思维语境中,学院派作为“中心”,需要被“去中心化”——凭什么你们说好,就算好,才算好?如果真那么好,它为什么销量/流量不行?
这引出了一个问题:机器和人,谁更高明?人无法跟机器拼效率,但可以比机器高明。你惊讶于算法的精准推送时,指向的是效率。你称赞某些好友转发的文章篇篇优质时,指向的是特定人的信息品位。
对你而言,这些好友可能比算法更高明,更值得你信赖。他们就像你的信息助手和淘金筛子,去粗存精,验收达标后才分享给你,这个意义上,即便比拼效率,基于人格信赖的熟人社交传播也更胜一筹。
文化精品的发现与传承亦是如此,顶级专家在信息的解析筛选方面,比算法更高明。确认过眼神,他是对的人,就请相信他。创投圈常说:要了解一个新领域,最好的办法,就是找该领域最顶尖的专家聊天。
但在海量、易朽、碎片化的新媒体领域,学院派被淹没在了流量的洪流中。是新媒体作者没有作品传世的追求?千百万人中竟无一人有此野心?恐怕不至于。
所有作品都不足以传世?分母趋于无穷大,难道分子恒=0?如果分子≠0,它们将以何种形式传世?躺在数据库里等待被搜索、被推送,还是照旧印到纸上,进入中心化的殿堂?
最困难的,恐怕还是之前论及的精品发现机制,在百鸟朝凤的新媒体时代,除了流量,还有什么会被相信?高晓松、易中天们说的话,粉丝们会信,他们说哪部作品好,它就好,自带流量——归根结底还是流量。名人荐书已经成为一个产业,学术共同体靠边站。
诸位,这些年,我们是否将一无所留?
(作者系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