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劳作、高福利”终结?
2018-12-13宋相申
巴黎歌剧院附近的老佛爷和春天百货仍旧关门停业,整个街区每天面临着1000万欧元的损失。电商是唯一的赢家。据法国《费加罗报》报道,43%的法国人以网购代替出门购物。
“我将永远接受抗议,永远聆听反对派的声音,但是我永远不会接受暴力。”在参加阿根廷G20峰会期间,法国总统马克龙说,“任何借口都无法为袭击国家官员、掠夺商店、威胁行人和记者以及亵渎凯旋门的行为进行辩解。”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宋相申 发自法国巴黎
尽管法国政府已宣布放弃上调燃油税的计划,但巴黎等地的示威活动并没有偃旗息鼓。2018年12月8日,法国“黄马甲”骚乱迎来“第四幕”。
法国政府计划从2019年1月1日起提升燃油税,这导致一些被激怒的法国民众11月17日起举行抗议活动。
工人、农民和中产阶层是价格敏感的群体。每逢周六休息日,他们身穿“黄马甲”四次持续走上街头:11月17日,28万人上街;11月24日,16万人示威;12月1日……12月8日,仍有13.6万人走上街头。
连续四个周末上演“黄马甲”骚乱,参与人数正在减少,但“黄马甲”却迅速蔓延到荷兰、比利时等欧洲邻国,暴力倾向也愈加明显。
“我觉得自己是 替罪羊、发泄口”
当地时间12月8日上午10时30分,聚集在凯旋门、香榭丽舍大街和巴士底广场上的“黄马甲”越来越多,他们高喊着“马克龙下台”“黄马甲的凯旋”等口号。
“我没钱给儿子买圣诞礼物……我12月1日参与了打砸,我还和一个警察打了一架,下个周六我会和我的同伴们继续上街,我不是专门搞破坏的黑恶分子,我是一个‘黄马甲成员。”一名为阿卜杜勒(Abdel)的司机公开表示,他月薪只有1300欧元(约合人民币10000元),难以维持家庭正常开销。
在法国南部港口城市马赛,70岁的退休公务员席维雅·帕洛马走上街头。她说,“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上街抗议,每个月退休金1248欧元,只能依靠四个孩子资助我。真丢人,活到这把年纪还得跟孩子讨要。”
老人说,她的四个孩子也不富裕。“黄马甲”大多来自退休人员、未具备享受社会福利资格的打工者,还有极少数极右翼人士和政客。
2018年11月21日,来自法国西南部“比利牛斯-大西洋省”选区的议员让·拉萨勒(Jean Lassalle)穿着黄马甲走进了国民议会,当即遭到国民议会主席、属于执政党的费朗的警告:剥夺一个月1400欧元的津贴,并立即离开会议厅。
这是一场不同寻常的骚乱:抗议者身穿黄马甲,他们在社交媒体上约定时间,自发地走上街头。组织形式上,他们既无领导者,也不与政党、工会或者行业协会挂钩,连左派与极右派别也都罕见地走到了一起。实际上,多数参与者并没有明显的政治倾向。
这种情形下,法国政府要与“黄马甲”谈判困难重重,因为很难找到运动的代表。
“抗议已经变味了,浑水摸鱼的人太多!”华商丁强在巴黎从事服装销售已有19年。2018年12月7日晚上,接到巴黎警方的通报后,丁强早早地打烊并将门窗上的铁皮卷帘放下。
不过,就在跟3名店员一道忙碌归置店内货物的时候,丁强停放在马路边上的汽车车窗被砸,现金、银行卡、护照等悉数被盗。
法国“第一夫人”布丽吉特的侄子让-亚历山大·托涅(Jean-Alexandre Trogneux)经营的巧克力工厂更是众矢之的。托涅在法国北部的巧克力店遭到冲击,一些示威者打破了商店的橱窗,吓坏了销售人员。
一些“黄马甲”还在社交媒体上声称,巧克力工厂实际控制人是法国总统马克龙,并威胁烧毁工厂。托涅对《巴黎人报》很委屈地辩解,“我觉得自己是替罪羊、发泄口。”
“这些打砸烧小团体大部分被极右派激进团体成员渗透、教唆、操纵。”巴黎警察局新闻发言人透露,“在被捕的103人之中,有四分之三以上来自外省不同的城市,这些人有点离群索居。”
“狼已开始混入羊群。”丁强说,为躲避警察的搜捕,一些参与打砸抢的激进分子已换上“黄马甲”。
前三轮的抗议示威中,大多是和平的抗议者。其间,也不乏破坏分子穿着黑色的衣服,肆意喷漆、焚烧汽车和破坏凯旋门。这些行为已招致巴黎市民的普遍不满,“黄马甲”也从高峰期的28万人下降到13.6万人。
“我将永远接受抗议,永远聆听反对派的声音,但是我永远不会接受暴力。”在参加阿根廷G20峰会期间,法国总统马克龙说,“任何借口都无法为袭击国家官员、掠夺商店、威胁行人和记者以及亵渎凯旋门的行为进行辩解。”
法国警方严阵以待。上周六,法国政府调动8.9万警力应对示威,还罕见地调动有“凯旋门前的利剑”之称的法国国家宪兵特勤队,并部署12辆轮式装甲车巡逻,这是2005年巴黎骚乱以来首次动用该力量。
当地时间12月8日中午12时许,抗议现场开始出现大规模骚乱,示威人群中不断抛来砖瓦石块、自制燃烧瓶,警察则使用催泪瓦斯和高压水枪还击。
当天,全法六百多个城镇地区也爆发抗议活动。为防止示威者聚集,警察在各地的高速公路上设置路障,一些未能进城的示威者故意驾车在巴黎环城高速上“龟速”行驶,造成交通大面积瘫痪。
意外不断。第一起伤亡事件发生在法国东南部城市阿尔(Arles)附近。2018年11月17日,一名女性驾车者遭遇示威者敲打汽车,惶恐中误踩油门撞死一名示威的妇女;12月1日,一名马赛市八旬老妇人关闭百叶窗时,被一枚催泪弹直接击中面部,最终不治身亡。
部分抗议示威演化为暴力袭击。2018年12月8日,法国西南部新阿基坦大区首府波尔多,一名抗议者试图将一枚手榴弹扔向警察。不料,手榴弹却在他的手中爆炸。
一段现场视频记录下惊险的一幕。肇事者捧着自己的右手发出惨叫,这名男子随即被送上救护车。
2018年12月10日,“黄马甲”骚乱的“第四幕”已退却。笔者看到,从凯旋门到香榭丽舍大街,“浪漫之都”依旧满目疮痍,到处是被打碎的商店橱窗、燃烧后的汽车残骸依旧冒着白烟;巴黎歌剧院附近老佛爷和春天百货仍旧关门停业,整个街区每天面临着1000万欧元的损失。
电商是唯一的赢家。法国《费加罗报》报道,43%的法国人以网购代替出门购物。
频频触动“平民的奶酪”
“黄马甲”抗议的导火索是油价。2018年10月24日,一名为库塔尔(Ghislain Coutard)的汽车修理工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短视频,公开呼吁公众穿上黄背心,抗议燃油税的上调。
“因为工作原因我在法国各地跑,每到一处我都能看到黄背心。他们大部分时候都能认出我。这太奇妙了……我没想到,这会引发这么多人的响应。”库塔尔颇为自豪地说。
这段不足两分钟的视频迅速走红,观看量迅速超过500万次。在家乡法国南部纳博恩(Narbonne),库塔尔还获得“背心人”的外号。
2018年1月1日以来,法国柴油价格涨了6欧分,汽油涨了3欧分。按照法国政府原定的调税计划,2019年1月1日将上调燃油税。
这一政策在奥朗德总统时期就已酝酿,初衷是减少法国对化石燃料的依赖,并为可再生能源投资提供资金。
库塔尔认为,新政策“动了平民的奶酪”。当前,巴黎普通汽油价格在每升1.42欧元左右,优质汽油售价大约为2欧元。12月初,又传来电费将大幅上涨的消息。
过去10年间,法国电价上涨35%。巴黎人报还预计,根据法国政府的要求,法国电力公司(EDF)必须出售它生产的部分核电给它的同行,这可能导致2019年电费上涨2.3%,2020年再涨3.3%。
法国普通民众对能源的价格颇为敏感。2018年10月30日,法国能源事务调解人机构公布抽样调查结果,三分之一的法国家庭被迫限制自家暖气消费,9%的法国人声称难以支付能源账单。
“黄马甲”骚乱中断了法国政府的能源新政。2018年12月5日,法国总理爱德华·菲利普宣布,政府放弃上调燃油税的计划。法国政府还向交通业抛出橄榄枝:允许长途卡车司机加班费上调25%至50%。
“这是马克龙上台18个月以来首次做出U形大转弯。”英国路透社文章评价称,为了平息执政后的“最大危机”,法国财政已失去40亿欧元的燃油税收入。
让步并没有赢得“黄马甲”的掌声。一名在巴黎从事物流业的抗议人士对笔者说,“这远远不够,还不够塞牙缝。骚乱平息后,政府还会以另一种税的方式弥补燃油税的损失。”
“取消加收燃油税固然是好消息,但我们并不满足于这些。”法国BFM电视台还援引自称玛丽琳的话说,她自称“黄背心”新闻发言人,“我们已经习惯了他们右手给东西,左手加倍收回。”
燃油税已触发各界对社会福利的普遍不满。2018年12月1日,法国政府公布多项新政策缓和社会矛盾。这包括降低煤气价格,以及有条件供应安全套等福利措施。
法国是典型的高福利国家。自1981年法国首位社会党总统弗朗索瓦·密特朗上台以来,多数法国人已习惯“少劳作、高福利”的模式。
法国的公共开支庞大,大约占GDP总量的56%,远高于德国的44%和英国39%。
2008年以来的金融危机后,法国经济持续低迷,已无法支撑政府的高福利模式。多年来,财政赤字持续高于欧盟3%的标准,面临着被暂停成员国资格的处罚。2017年,法国财政赤字从3.4%回落到2.6%,仍是欧盟成员国中最后的达标者。
加征燃油税将有利于缓解赤字危机。根据法国政府相关数据,燃油税可以为法国政府增加20亿欧元的财政收入,这占国内生产总值的0.1%。
“劫贫济富”,法国民众如是批评马克龙的政策。2017年上台之初,马克龙总统曾留给公众“清新亲民”“改变旧世界”的改革者形象。随着减收“巨富税”、增加退休者税、房补一刀切式减少5欧元、燃油税等政策的出炉,马克龙频频触动“平民的奶酪”,被批评为“富人的总统”。最近的民调显示,马克龙的支持率已下滑到23%。
多年来,法国政府多次尝试抛弃“少劳作、高福利”的模式,但均以失败而告终,其内政改革也只能在“改革—争议—抗议—骚乱—放弃”的怪圈中流转。
骚乱在欧洲多国蔓延
“穿上黄马甲!去街头抗议燃油税上调!”巴黎的服装设计举世闻名,但“黄马甲”的创意则来自汽车修理工库塔尔。
“黄马甲”天生带有政治与法律的色彩。2008年,法国政府出台政策要求所有驾车者都必须配置一件能见度高的特殊服装——荧光黄色安全背心,俗称“黄马甲”。
在巴黎的实体商店中,一件“黄马甲”的价格大约为5欧元。它简单易得,却与法国历史上的“无套裤汉”一样成为抗议与变革的代名词。
“通常情况下,没有被包含在某个国民团体之内的个人会用着装的方式来抗议,并且带来变革。”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人类学讲师艾林·K·沃恩康布认为,颜色与服饰向来是权力关系与社会地位的表达。
服饰彰显着穷人与富人之间最直观的差别。最近的“黄马甲”骚乱期间,香奈儿(Chanel)和迪奥(Dior)等奢侈品牌首当其冲,巴黎街头已有多家高档商店遭遇打砸抢,而平民化的百货商店遭受的冲击较小。
“几十年来,富有的城市和贫穷的乡村发生较重的社会分化。”美国《华尔街日报》援引法国社会学者的话,“这也体现出后工业时代的绝望感,从2008年金融危机和财政紧缩后一直折磨着中产阶级和工人阶层。”
笔者现场看到,2018年12月8日,巴黎的游行队伍中有不少人打出标语“赶紧归还富人税(ISF)”。
“黄马甲”运动正是对社会贫富分化的表达。近来,法国国家统计局(Insee)发布法国家庭财产报告显示,有半数法国家庭占据财产总额的九成,而没有任何财产的家庭数量由2010年的10%增长到今年12%。
穷人主要来自三个社会群体:失业者、退休人员以及缺乏职业资格认证的工人。
社会阶层在两极分化中开始固化,这种差异也体现在对“黄马甲”的立场上。据法新社报道,有52%的法国人反对“黄马甲”运动,而支持者则为46%,二者旗鼓相当。支持者大多来自乡村和城市贫困人口,反对者群体普遍收入较高,他们受过高等教育,或是住在巴黎及其周边。
“黄马甲”已席卷全法。近来,一些学生也加入到“黄马甲”队伍中,打出反对教育制度改革的政治口号。据法国《世界报》报道,2018年12月7日,巴黎以西约30英里处的曼德拉·朱莉圣埃克苏佩里中学发生大规模骚乱。次日,法国警方宣布已逮捕曼德拉·朱莉圣埃克苏佩里中学153名闹事者,年龄在12岁到20岁之间。
其间,也有一些戴着棒球帽的年轻暴徒携带棍棒、棒球棒和催泪弹参与打砸抢烧。双膝跪地,双手抱头,在流行的网络视频中,一些中学生呼吁以该动作作为流行符号,骚乱正激发出法国人政治运动的天性。
“在法国,距离革命冲动总是那么近。”西班牙《国家报》的文章评价说。笔者在巴黎工作生活五年来,也多次经历“无厘头”式的骚乱:2018年7月世界杯夺冠后,充满“节日气氛和幽默感的”庆祝演变为打砸抢,导致数人死伤。
普通的公共问题都可能触发争议和骚乱。近代以来,巴黎曾暴发黑死病等疫情。至今,巴黎的下水道里仍生活着至少400万老鼠。巴黎市政厅的App“我的街道”,只要有居民看到老鼠,即可通知灭鼠部门。
最近,社交媒体上突然出现支持“老鼠生存权”的声音,网上请愿书已获得2.6万人的支持。当前,“黄马甲”骚乱已让当局对任何公共话题畏首畏尾,灭鼠部门接到鼠情报告后不敢行动,导致巴黎街头的老鼠多了起来。
“我很高兴地听说,在德国、比利时、意大利,一些民众也穿起有象征意义的黄马甲。”最初发起者、汽车修理工库塔尔公开呼吁说。
“黄马甲”触发的骚乱在欧洲多国蔓延。2018年12月7日,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爆发大规模示威,欧盟委员会总部附近的两辆警车被焚烧,一些示威者还向警方投掷物品、石块和鞭炮。
在塞尔维亚,一名反对党代表在议会上发出警告,“我们希望汽油价格正常。否则,贝尔格莱德和塞尔维亚的街道上就会出现黄马甲。”
“从明年起,我要让法国人过上更好的生活。”在当地时间12月10日晚8时,法国总统马克龙发表电视讲话称,政府将实施四项社会恢复力改革措施,包括明年起最低月工资上涨100欧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