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人的胜利
2018-12-13魏含聿
魏含聿
“我来让大家感受一下,一分钟有多长。”说罢,第一个来到台前的《大众力学》演员马建东,按下了手中的计时器。
马建东第一次出演话剧时,因忘词而在舞台上呆站了一分钟,他想分享那种感觉。
他做到了。计时结束时,现场的许多观众都长舒了一口气,吐出了那让人窒息的漫长的尴尬。人们发现,同样是一分钟,却完全不同于早上赖床时的一分钟所产生的贪恋感,以及考试收卷前的最后一分钟带来的慌张感。
简短的自我介绍,加上别样的“一分钟体验”,就构成了马建东第一段表演的全部。
这也能算是表演么?是的,在《大众力学》的舞台上,这算是表演。
《大众力学》在2018年的乌镇戏剧节上首演,16位素人演员,身着各异的私服,在舞台深处坐成一排。轮到的人坐在前面的椅子上,和上一位表演者做简短的问答,然后开始自己的“独角戏”,等到与下一位表演者做完问答,便重新回到原来在队列中的位置。
表演内容是一段戏剧独白,有人用声音表达,有人用肢体表达,有人选择经典译制片中的片段,有人选择极具现代感的音乐剧。
他们共同的表演核心是:展现个人的“表演梦”与现实的拉扯。
梦想的实现与消逝
用素人演员无逻辑联系的片段式表演组成的一部舞台剧,会好看吗?让戏剧本身去回答。
“住在一个小城里边,每天过着没有变化的日子。早晨买完了菜,总喜欢到城墙上走一趟。这在我已经成了习惯,人在城头上走着,就好像离开了这个世界。眼睛里不看见什么,心里也不想着什么。要不是手里拿着菜篮子和我先生生病吃的药,也许就整天不回家。”当杨琳娜在舞台念起这段独白时,我的心跟着紧了一下。
她微低着头,眼神向下,没有表情的脸平静却透着忧伤。头发随意地垂着,风吹起来她也不去管。她沒有叹一口气,但是她说出的每一句都像是叹息,对生活与梦想的无奈的叹息。
整段表演只有台词,没有任何表情和动作,但却把观众一步一步越来越深地带入到她的表演中。那股引人入胜的力量并非演技,而是一个素人演员所拥有的、可能也是仅有的最本真的情感。
杨琳娜是一位生活在小城里的护士,她觉得自己很木讷,时常怀疑自己、否定自己。她不喜欢当护士,梦想能成为一名演员,可当她终于鼓起些勇气走出小城去追逐梦想时,她开始脱发,然后“腿也坏了”。人生仿佛被卡在了那里,动弹不得。
与其说杨琳娜在舞台上完成了一段独白演出,不如说她在舞台上完成了对自己人生的诉说。
16位演员,每一位都是来诉说的。
快到退休年龄的图书编辑张淑,自年轻时便在心底埋藏着一个当演员的梦想。终于她获得了这个机会,走上舞台,她选择了《海鸥》中的片段,因为其中的那句“我终于成为一名演员了”是她由衷的感叹。
崔玮,德州扑克牌手,曾做过演出经理,从来没有登过台,但是常在后台吐槽台上的演员演得没有他好。终于,他在《大众力学》的舞台上,用契诃夫的《樱桃园》证明了自己。
所以《大众力学》是期望为素人演员提供一个圆梦的平台么?或者去佐证情感比技巧更重要?导演李建军说,他没想过这么多,他就是想把一些日常的故事和情感带到舞台上。“整部剧最重要的是他们自己的故事,关于表演梦的故事。”
而编剧庄稼昀与导演李建军之间的灵感碰撞,来源于舞台。当李建军说要在为乌镇戏剧节临时搭建的露天舞台上做一出戏时,“瞬间感”袭入庄稼昀的脑海中。于是,在庄稼昀的剧本中,随着舞台的“瞬间存在”,演员们在舞台上也是“瞬间出现”又“瞬间消失”的。每个人从集体中走出,来到台前完成自己的独白,然后又重新“消失”在集体中,带着他们的表演梦一起。但其实他们还是在舞台上,就像演员虞洋感叹的“第一次到了舞台上还是在当观众”。
庄稼昀认为,这种瞬间感也能体现梦想实现的瞬间。“每个人都有梦想,无论是哪一种梦想。然后有些时候你会发现,你实现它的那个瞬间要么是不自知的,要么是非常短暂的,你还没有抓牢就又失去了。”
按照这样的编剧思想,马建东在第一段表演结束后,把计时器给了舞台旁边的执行导演。之后,每个演员开始独白前,都会响起号角声,冥冥中给予演员一种使命感,去完成表演。待表演完成,计时器便会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提醒演员:结束了。
“每个人都有梦想,无论是哪一种梦想。然后有些时候你会发现,你实现它的那个瞬间要么是不自知的,要么是非常短暂的,你还没有抓牢就又失去了。”
残酷,却现实,充满拉扯感。
1995年出生在内蒙古边陲小镇的孙悦星,性格豪爽。她的第一段表演是演唱《爱乐之城》中米娅唱的《The Fools Who Dream》,唱给自己,也唱给所有人。
和很多文艺青年一样,孙悦星曾自命不凡。而在《大众力学》的“拉扯”中走了一遭之后,她内心发生了变化。
“我开始明白,要接受自己的平凡,也要正视自己是个普通人,回归日常的琐碎生活。”她说得十分诚恳。
凡人的剧场
选素人做演员,讲述素人自己的故事—早在2013年,李建军便开始尝试用这样的概念做戏剧,于是有了《美好的一天》。而与《美好的一天》单纯讲故事的方式不同,《大众力学》需要素人演员去完成前后两段独白,尽管不长,但到底是需要些功底的。
在两个月的时间里,李建军在北京和上海办了六次工作坊,从一百多位报名者中选出了这16位素人演员。到达乌镇后,又在当地选了一位8岁的小演员,在演出的最后登台,“收尾”。
演员的选择有一定的规则,一方面是他们与表演的关系,另一方面是每个表演者之间的差异性。在选择演员的过程中,李建军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很多素人演员自选的表演片段,会折射他们自己的人生经历。
李建军回忆说,杨琳娜在面试和第一次排练时,都情不自禁地哭了出来。“那是属于她的一种特殊的本真,是不同于工具型演员的,也是我在这个剧里最想要展示的。”这种本真,甚至包括错误的重音、不够标准的腔调,以及马建东长达一分钟的忘词。
正因如此,《大众力学》的演员培训和排练也不同于其他戏剧。素人演员缺少表演技巧,如果本人和文本产生不了共鸣的情感,是很难把作品完成的。而如果与文本的共鸣十分强烈,台词、嗓音等对专业演员培训的内容,就会显得是过度且无效的。
由于和李建军以往的经验不同,在整个排练的过程中还是有很多的试错。“以往的经验会把我拉扯到另一方面,把他们当演员去使了,然后发现不对,就再回到最初的设计。”
“其实在北京排练时的样子,与后来在舞台上呈现的是不同的。”演员李辰川说,起初,每一个人在念独白时都会有群体活动,来呼应独白的内容,但是后来全都拿掉了。因为形式感的美反而会吞噬掉最想保留的淳朴。
与其他演员相比,李辰川和戏剧的交集多很多,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的他,会在业余时间从事剧场创作。
“有人说《大众力学》是戏剧春晚,听起来很尴尬。”李辰川的语气有些无奈,也有些反讽感,但他坚定自己的想法。那些形式感的东西是戏剧人擅长的,反而信念感和安全感是很多戏剧人缺失的。他们怕,怕观众觉得不好看。只有增强信念感,才能牢固地树立起初心。
在他看来,自然的表演不同于导演给排戏,告诉演员哪个是逻辑重音、哪句语气有问题。“排戏其实容易把角色给排‘死。就是走几步导演都要算,那其实是很抹杀人性的。”而戏剧被认为一代不如一代,很大一部分原因也在这里,大家一直在拔高技术而不是审美,所以组成戏剧的更像是一个个精巧的零件,而不是有灵魂的故事和演员。
戏剧的仪式感
张淑每天去排练,花费在路上的时间大概要三个小时,远远多于排练的时间。可是用她自己的话说,每天在地铁线上像兔子一样穿梭是很兴奋的,仿佛自己浑身的血液都更新了一样。
李建军认为,这源于戏剧带给人的仪式感。演员们每天排练时经历困难,甚至会产生挫败感,而这些都是重要的经历。在他们登台以后,这些经历会内化为他们心中仪式性的支撑。
所以他经常组织演员们去做仪式性的训练,例如一起唱歌,一起静默。在训练中很多人会哭泣,这种情感是不会在舞台上展现的,但也恰恰是这种情感凝聚着戏剧人共同去完成创作,并吸引着观众。
“排戏其实容易把角色给排‘死。就是走几步导演都要算,那其實是很抹杀人性的。”
对于观众来说,需要戏剧其实也是需要一种情感的出口,而戏剧的仪式感造就了戏剧无法被其他娱乐替代。戏剧可以更直接地表达当下真实的情感,这是在家里看电视、在地铁里听音乐、在电影院看电影所收获不到的。
“而戏剧最根源的,是把生活中的一些细节和问题抛给观众看,不一定给答案。”李辰川说,观众看到这些可能就发生在他们生活当中,而这些也可能就是他们生活中最脆弱的地方,经历了十年、二十年都没有发觉到问题的根源,通过一出戏可能就寻找到了答案。
作为戏剧人,戏剧对于李辰川来说,更像是一件心爱的玩具,一旦失去便会感到空虚。“其实古代人画画、写书也像是一种娱乐,因为当时的娱乐项目太少了。到我们这一代资源其实已经非常开阔了,可以选择的东西很多,就是看你通过哪种方式度过你的生命。”
李辰川之所以选择了戏剧,是因为每当他考虑到某种关系时,大脑便会不自觉地生成出一个完整的戏剧概念,包括一些文字,如何表达,期望的效果等等。“这种生成是逃不掉的,像一种惯性思维。”他说起来很随意,反而显示出戏剧已成了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
同样随意的还有孙悦星。
“我并没有那种一定要做戏剧的执念。”经过认真地思考,孙悦星肯定地说。但是自从上大学后接触到了戏剧,她的生活中便总是有戏剧的存在。念书时参加戏剧社,毕业后从事过某戏剧公号的运营,换了工作后也会时不时地在朋友的戏剧中演个角色。
又经过一番认真的思考,孙悦星同样肯定地说,做戏剧像是一种习惯,不做就觉得生活中缺点什么,然后就会在不自觉间向戏剧靠近。尽管要搭时间搭精力,也没什么物质上的回报,但是孙悦星还是在做,推动她的就是大家努力完成一件事的仪式感。
人生总是充满了纠结与矛盾,于是便有了各种作用力的拉扯。但拉扯感很微妙,就像雷蒙德·卡佛的短篇小说《大众力学》,全文没有给概念,也没有给结局,但始终充斥着拉扯。
李建军确定下“梦想与现实拉扯”的主题后,便用了《大众力学》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