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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文殊院的前世今生

2018-12-11郑光路

书摘 2018年8期
关键词:成都

☉郑光路

文殊院究竟建于何时

总投资达22亿多元,占地403亩的文殊坊,已在2006年10月1日开门迎客。2006年8月,国内各媒体纷纷载:“千百年来,文殊院香火不断,建筑风貌始终如一,历经了一千四百余年的岁月变迁……”我还不止一次地在香烟缭绕的文殊院中,看见一个个导游在向中外游人朗朗解说:“成都文殊院即古益州信相寺,又名信相院,相传创建于唐代,距今已一千多年……”

历史真相果真如此吗?

说“文殊院创建于唐代”的主要根据,当为《大清一统志》及嘉庆《四川通志·寺观》。其中说:文殊院即宋初妙圆塔院。嘉庆《成都县志·寺观》中也说:“即妙圆塔院,又名信相寺。”

但宋代黄休复《茅亭客话》中却说:妙圆塔院在大东门外,其地距文殊院很远。我在《龙泉驿区志》中査到,信相寺在隋唐之际建于今洛带镇,又曾名叫圣母院。北宋大中祥符二年(1009)宋真宗下诏,赐名瑞应禅院,清嘉庆年间改称燃灯寺至今……而洛带镇恰在成都外东。我又在《蒲江县志》中查到:北宋大中祥符元年(1008),宋真宗敕赐蒲江原“莫佛院”为“信相院”,称“第一名山”……这些都与现文殊院所在地不符。

所以有相当权威性的四川省文史馆所编《成都城坊古迹考》中说:文殊院即古信相寺或妙圆塔院之说“似亦未可深信。复按文殊院现存文献,对上举两说,亦无法作确切之判断。晚明人之著录,亦不见文殊院之名。天启《成都府志·祠庙》谓有文殊院,但同时又谓在‘温江治北’,自与成都文殊院无关”。

这实在让想把文殊院历史上溯得更久远的人们深感遗憾了!

我有相当理由猜想:武担山寺自隋、唐、宋后,在不同时期一定有不同名称。武担山寺既然曾经叫咒土寺,很可能上文说的静乱寺也是它的别称或俗称。一庙多名是惯例,如著名的大慈寺,直到如今仍被人叫为太慈寺、太子寺。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武担山寺也有可能一度改名为妙圆塔院、信相寺、信相院……但客观而言,这些都没有确凿史料为证。

我再仔细观看所蔵的明朝《天启成都府图》,这张在1621年至1627年绘制的成都地图上,大慈寺、石牛寺乃至现今仍存的北郊昭觉寺等寺庙,都历历在目,却无武担山寺、静乱寺,更无妙圆塔院、信相寺的踪影,这说明:至少在明朝后期,现武担山到文殊院片区的佛寺早已凋零甚至湮灭了。

文殊院的“前世”,也许就是武担山寺,或是其附属小塔院,但这些也仅仅是猜想。所以,报章中赫然刊载的“千百年来,文殊院香火不断,建筑风貌始终如一”之类生花妙笔,都是没有历史依据的,只是在辉煌的成都历史上增添破“补丁”。

我要实事求是地讲:确切可考的文殊院历史仅三百来年——因为一位形容憔悴但眼神坚毅的杰出僧人,正从历史长卷中向我们迎面走来!

这就是慈笃超存海月禅师。他顺治十六年(1659)生于成都柳氏,自幼即由井觑和尚剃度出家,19岁时由昭觉寺丈雪和尚授比丘具足戒,后得法于重庆华岩圣可和尚。

这时,巴山蜀水血雨腥风,正是四川历史上异常惨烈的时代:1644年,张献忠破蜀;张献忠死后又有其余部及残明军队、清军、吴三桂……走马灯样在巴蜀反复“拉锯战”,一直闹腾了三四十年。

慈笃出生这一年,被清廷任命的四川巡抚高民瞻,身着戎装骑高头战马,在秋风瑟瑟中率大军刚入成都。眼前地狱般的情景让他膛目结舌:“时成都城中绝人迹者十五六年,唯见草木充塞,麋鹿纵横,凡市廛闾巷,官民居址,皆不可复识!”城中两万多口水井,大都填满尸骨。几个残存的老和尚,在军营中找来些木车,从废墟中搬运尸骨出城,每天要拉几十趟,而城外已是“白(骨)山累累”……

康熙二十年(1681),乱世中幸存下来的慈笃已22岁。他迈着沉重的脚步从峨眉山归来,从大安门(即成都北门)走到寂无人烟的武担山下。蒿草遍野,枯骨处处,满目疮痍……这不仅是四川百姓横遭屠戮的时代,也是巴蜀佛教惨遭灭顶浩劫之时。孤苦凄凉的慈笃,眼前浮现出师长们以凄惶之声讲述的一幕幕慘景:

顺治元年(1644),张献忠攻成都,大慈寺僧兵曾在府河边迎战,猛追张部(后世因此才留下猛追湾地名),张献忠因之对佛门恼怒异常。此时大慈寺有僧千人,因该寺藏匿过明蜀王一位宗室,张献忠便将大慈寺和尚杀个精光,又下令兵卒对成都远近所有寺庙大开杀戒,一时间血肉横飞、杀声震天,众多寺庙悉化为灰烬,仅这年就杀成都僧众两千多人……

慈笃又想起破山禅师忍辱弘法救人的往事:顺治七年,张献忠旧部李立阳屯兵涪陵,杀人如麻。破山劝其止杀,李说:“和尚吃肉,我即不杀人。”破山答:“公不嗜杀人,僧何惜一口。”遂食之。此后被执者,多因此得活。

狐兔出没的荒野蒿丛中,慈笃发现有数尊锈迹斑斑的铁铸神像和两株古杉树历劫尚存。这是何朝何代何寺的幸存物啊?慈笃顿时泪流满面,用颤抖的双手摩挲着神像……如电光石火在脑中闪耀,慈笃立下宏愿:“身为破山禅师的嗣法弟子,我此生当振兴成都佛寺!”

他在两棵古杉树之间结茅为庵苦行修持,开始惨淡经营修建佛寺;随着城市的复苏和人口增长,慢慢慈笃的德声已传播远近。

于是,有了神奇的传说:“师结茅于信相院荒址,时人见毫火遍锦城西北隅,咸疑失火,官兵疾询,而无火,众以为奇,依迹寻之,乃师坐处。”

传说越发神奇:远观慈笃居处红光中出现了文殊菩萨像!于是,康熙三十六年(1697)四川巡抚吉图尔、成都太守张文灿等人,发动官绅军民捐资大修庙宇,寺成,初名信相文殊院,迎慈笃禅师当住持。吉图尔还将慈笃乃文殊显圣的稀奇事上奏朝廷。康熙皇帝得知后,三次传召慈笃和尚,慈笃均以有病为由婉拒。康熙四十一年(1702),康熙亲书“空林”二字匾额及御书《金刚经》《药师经》《海月》诗轴赐文殊院。康熙五十九年(1720)慈笃坐化,享寿61岁。

可见,慈笃实为文殊院初祖,文殊院初建距今实实在在只有310年。

“人间佛教”——丛林

清道光年间,四川提督罗斯举又带头集资数十万两白银,重修已破朽的文殊院。48根大石柱,从金堂淮口镇运来,因城门窄狭,拆毁北门一段城墙才运入城内……文殊院由此成为名闻天下的“四大丛林”之一。

清朝历任四川官员为什么热心整修文殊院?

北门,历来为成都北出秦岭到京师的门户。清人入川最先恢复的便是北门外驿路,官员赴任也必从北门进入。所以清时北门李家巷建有“迎恩楼”,北门大桥又叫”迎恩桥”,取“皇恩浩荡”之意。为让外地人一到四川首府成都,就留下太平繁荣和安定祥和的印象以显治绩,封疆大吏重整北门应是当然之事。加之清代北门一带本是繁华之地:珠宝街、珠市街、金丝街、银丝街、白丝街等豪华商街,都集中在文殊院附近。寺庙道观也多集中在北门几条街内:真武庙、火神庙、五岳宫、白云寺、喇嘛寺、狐仙祠、文殊院、灶君庙、如是庵、文庙、楞伽庵、金沙庵、爱道堂……几乎每条街都有庙观,甚至一街有两座庙宇。

寺院身处省城闹市,使文殊院片区蕴涵了太多“佛法在世间”的人文色彩,构成浓郁的成都本土文化。

与文殊院一墙之隔的武担山下,清朝后修成北较场。清兵从北较场到大安门(北城门)来回都要经过文殊院街。在《成都竹枝词》中,常可读到小和尚们溜出庙门,瞪大眼珠子去看那些演武的奇形怪状的兵卒:“氆氇马褂氆氇袍,手持弓箭带腰刀。鸟枪背得沿街走,定是营中演大操!”“堂堂鞭辔马闲闲,趁值天晴出北关。洗炮健儿排队去,笑言今打凤凰山!”

成都文殊院

四川考武举之地也在成都北较场、乡试时遍设“武棚子”。文殊院街平时很冷清,武考时市民都涌来游乐观看,人头攒动十分热闹。《锦城竹枝词中》说:“北较场考武举人,文殊院侧武棚邻。闲时芳草行刑处,秋夜萤飞讶鬼磷。”诗作者杨燮诗后自注云:“武生每到科场年进省,操演处各武棚子,自文殊院到北较场,比邻而居。又,北较场系犯人决罪正法处。”

原来清朝中叶后,刑场就在北较场。较场口有一小桥,因人犯至此已吓得尿湿裤裆、丧魂失魄,故叫“落魂桥”。名不雅,后曾改成“落虹桥”。想必杀人角号“呜呜呜”凄厉吹响、犯人被“砍脑壳”之时,文殊院内的木鱼也正“哔剥哔剥”敲打得一声比一声紧……

清时,成都法会多集于此寺。如每年农历七月十四是中国传统中元节,又称盂兰节,也称鬼节。文殊院和尚照例要大做法事超度亡灵,所以竹枝词中留下了半夜三更烛火映天的生动情景:“三更放戒正临街,台上高僧慧眼开。焚起托生符万片,孤魂野鬼一齐来!”

文殊院得到从皇帝到地方官员的大力护佑,香火旺盛且有大量田地出租,僧侣生活优裕。一些和尚也附庸风雅,艺本平庸却乱以诗画邀虚名,嘉庆时有竹枝词写道:“文殊院内际微僧,字体龙蛇浪得名。画竹马辰画马杜,千秋总是有公评。”清咸丰乙卯年吴好山(1855)付梓的《笨拙俚言》中也写道:“大厦高楼四望环,收来租谷堆一山。袈裟一领安居食,四百僧人得安闲!”

闹市中的文殊院,目睹了历史风云变幻。光绪二十九年(1903)四月初八日,成都出现最“新潮”的一幕:乘车坐轿来的一百多个放脚太太和反对缠脚的先生们到寺中隆重开会,在成都文殊院成立起“放足会”,这给封闭的古城吹来一股破除恶俗的春风。

抗日战争时期,北较场成了黄埔军校。《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雄壮歌声时时飘到文殊院。日军轰炸成都历时5年,以昌园法师为首的四川佛教会僧人们,本着慈悲救世宗旨,自动组织“僧伽救护训练班”,在文殊院紧张集训后,英勇奔赴爆炸声声的空袭现场,不顾生命危险救死扶伤……

1938年1月21日,出川抗战的川军将领刘湘病死武汉,灵梓运回成都后较长时间暂厝文殊院,由寺僧做法事超度祭奠。炮火连天的抗战中,印度大使、美国援华空军“飞虎队”陈纳德将军等外国友人,都曾到寺中一聆法音……

岁月如水,三十多年弹指过去。再逢盛世,近年我常游此处。文殊院街出售香烛、纸钱、花圈、神龛等宗教、殡葬用品的竹棚摊子鳞次栉比。寺门前常有瘸腿、断手、瞎眼者向人乞讨,还有阴阳怪气的江湖卖卦算命者流。叫卖声、乞讨声、解签声,伴随红墙内铛铛钟磬声……短短一条街,生和死、乐与苦、庄严佛法和红尘世俗,糅合得如此和谐、如此从容。

2006年10月,寺外文殊坊建成了,这无疑是成都城市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庄严佛土文殊院的钟声,或将悠悠飄荡千年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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