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量词“个”和“条”的历时发展及表量泛化原因研究
2018-12-10高佳琪
高佳琪
摘 要:量词丰富是汉语的特色之一,其中的个体量词是汉语中尤为重要和独特的一种词类,对汉语个体量词进行历时研究具有不可忽视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普通话及北方方言中的个体量词“个”和“条”使用频率高,泛化程度高。本文从历时的角度,采用排比分析语料的方法,厘清个体量词“个”和“条”的发展脉络,分析它们语义泛化的途径及原因,并尝试探索汉语量词发展的一般规律。
关键词:个体量词 “个” “条” 泛化
一、引言
(一)研究意义
现代汉语的名量词通常可以分为个体量词、集体量词、度量衡量词、不定量词以及临时量词。后四种类型的量词在其他语言中也广泛存在,而个体量词却为汉藏语系所独有,地位独特,具有很强的民族性和地域性。因此,对现代汉语个体量词的历时发展进行系统性的研究具有一定的语言学意义。普通话及北方方言中的个体量词“个”和“条”使用频率高,泛化程度高。因此我们希望通过本文的研究,厘清个体量词“个”和“条”在汉语中的发展脉络,促进相关问题研究。对“个”和“条”的研究,有助于我们对整个量词系统的发展规律有更好的认识。通过厘清个体量词系统从萌芽至发展成熟的演变脉络,我们可以探索现代汉语个体量词系统的来源,进而尝试总结个体量词的发展规律,对将来构建完整的量词发展史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二)汉语个体量词研究现状
从先秦开始出现的量词,至今已经存在了三千多年。《马氏文通》①中在讨论名词的时候,提出了“记数之别称”的概念,开量词研究之先河。上个世纪中期,量词被正式定名并分类,老一辈学者们在这一阶段为个体量词的研究做出了很多贡献。然而,个体量词的研究进入全面化、深入化的发展阶段却是近三十年的事,这期间,对汉语个体量词的研究在专书量词的研究、量词断代研究、贯通性研究和新材料新方法的创新研究等方面都取得了较为丰硕的成果。但总体看来,关于个体量词的研究,多停留在共时平面的一些用法的描写上。对单个个体量词的研究,特别是历时发展演变角度的研究以及语法化过程的具体细节研究还不足,以代表性的个体量词为中心,探索整个量词范畴在泛化过程中的一般规律方面,还有值得研究的地方。
(三)研究内容和研究方法介绍
汉语名量词中的个体量词多数是从名词虚化演变而来的,所以研究量词必须从历史的角度入手,通过排比语料,细致描写“个”和“条”的产生发展及语法化过程并分析它们泛化的原因,从而尝试探索量词发展的一般规律。
本文主要采用描寫的方法,利用古籍数据库和纸质文本对所选语料中的个体量词“个”和“条”进行收集和整理。在此基础上,对语料进行排比、描写和分析。采用历时比较的方法,对各个时代的“个”和“条”的使用情况进行分析,尤其突出创新之处。最后通过归纳总结的方法,分析汉语量词发展的一般规律。
二、个体量词“个”的历时发展
(一)“个”“箇”“個”
历史上,“个”有三种书写形式:“个”“箇”“個”。关于“个”的语源,有学者认为“个”的语源为“介”,如洪诚②认为“个”“介”同字,即“个”曾是“介”的简笔字,本义是“独特”。但对先秦经籍中“个”的语源是否为“介”,学者的观点并不完全一致,如游汝杰认为“字形上‘个‘介互通,在先秦经籍中混写,如《书·秦誓》:‘如有一介臣,《大学》引作‘若有一个臣。但字形相近而通与语源演变绝不能等同。”③“箇”,《说文解字》④称:“箇,竹枚也。从竹,固声。”“箇”为竹枚数的专属量词。“個”是汉末新出现的字,最早出现于郑玄的《仪礼·士虞礼》⑤注:“个犹枚也,今俗或名枚曰個,音相近。”贾公彦疏:“人旁著固,字虽不同,声音相近,同是一个之义。”可见,“个”“箇”和“個”三个字本不同源,但由于音义的不断演变,到了魏晋时期,这三个不同的书写形式的音义变得相同了,即成为同一个词的三种不同写法。由于本文不是研究“个”的字形演变,而是考察“个”作为个体量词的历时发展与变化情况,因此本文都以“个”“箇”“個”。
(二)先秦两汉时期的个体量词“个”
上古时期,整个量词范畴都处于初生阶段,此时汉语的个体量词开始出现,文献中“个”作为个体量词的使用还不多。如:
(1)今有出钱五百七十六,买竹七十八个。(《九章算术》)
(2)负服矢五十个(荀子《荀子·议兵》)
(3)二惠竞爽,犹可,又弱一个焉,姜其危哉!(《左传·昭公三年》)
(4)一个负矢,将百群皆奔,王其无方收也。(《国语·吴语》)
(5)鹿皮四个(左丘明《国语·齐语》)
(6)杏仁七十个(张仲景《伤寒论》)
(7)乌梅三百个(张仲景《金匮要略》)
从上述例句看,“个”作为量词还是多与竹相关,如例(1)中的“竹”、例(2)中由竹做成的“矢”。而例(3)~(5)则是人、动物以及物的数量单位,但这种用法是极少的。值得注意的是例(6)和例(7),在两汉的科技著作,尤其是医学著作中出现了“个”不仅仅用来量“竹”,《金匮要略》《伤寒论》此类医学著作应该是当时口语体的反映,因此可以推测“个”在当时的民间口语中可能已作为应用较广的量词在使用了。“但由于上古整个量词范畴才处于初生阶段,‘个作为量词使用在文献中还不多见。”⑥因此,作为量词的“个”在较为正式书面语体中的使用频率还并不高,应用范围也不广泛。
(三)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个体量词“个”
魏晋南北朝是汉语“数量名”结构的定型期。王绍新称:“经秦、汉数百年的发展,到了魏晋时代,量词已很发达,其主要标志是:汉语特有的个体量词形成稳定范畴、‘数量名语序基本确立、动量词普遍使用。”⑦此时“个”作为量词的适用范围有所增加,可用来量动物、植物、一般物,还可以用来量人、神。例如:
(8)忽见大顷满中蝼蛄。(刘义庆《幽明录》卷一)
(9)治牛病:用牛胆一个,灌牛口中,差。(贾思勰《齐民要术》)
(10)谁论洛水,一个河神。(庾信《梁东宫行雨山铭》)
可见,魏晋南北朝时期,“个”在文中已被广泛地用来量其他物,并且可以用来称量人,适用范围有所扩大。此时的“个”已经发展为通用量词。
(四)隋唐五代时期的个体量词“个”
隋唐五代时期是“个”作为量词发展的关键时期,经过这一时期的发展,“个”发展成为比较成熟的形态,适用范围得到很大的扩展,已经取得第一通用量词的地位。
1.量物
(11)且室内先有数个猛狗。(王劭《舍利感应记别录》)
(12)即变为三个白鹤。(《敦煌变文集·卷八》)
(13)绿柚勤勤数,红榴个个抄。(元稹《江边四十韵》)
(14)执板狂歌乞个钱,尘中流浪且随缘。(白衫举子《歌》)
(15)五百个金舍勒,五百个金三故。(《敦煌变文集·卷四》)
(16)一双臂腕,切我肝肠;十个指头,刺人心髓。(张鷟《游仙窟》)
(17)高生两个齿,自谓得胜人。(选人《嘲高士廉木履》)
隋唐五代时期量词“个”在量物方面继承了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用法,如例(11)、例(12)量动物,例(13)量果实。称量一般用于器物,此时期可称量的事物及使用频率都明显增加,如例(14)中的钱和例(15)中的衣裙。此外,隋唐时期还出现了称量人或动物的肢体、器官的用法,魏晋时期在称量人体肢体器官时可用“枚”“只”或不用量词,而到了唐代均可用“个”,这也体现了这一时期“个”作为量词用法的发展。
2.量人、鬼、仙
(18)一个孩儿拚不得,让皇百口合何如。(李家明《题纸鸢止宋齐丘哭子》)
(19)且见八九个男子女人,闲闲无事。(《敦煌变文集·卷四》)
(20)若个游人不竞攀,若个倡家不来折。(卢照邻《杂曲歌辞·行路难》)
魏晋南北朝时期,已经出现了“个”用来称量人、仙的用法,但应用还不普遍,到了隋唐五代,除了各色的“人”,像“佛”“鬼”“尸体”“骷髅”等都可以用“个”来称量。此外,还出现了称量专名的用法,如“有个王秀才,笑我诗多失。”(寒山《诗三百三首》)
3.量自然景物及处所
(21)两三条电欲为雨,七八个星犹在天。(卢延让《松寺》)
(22)梦到海中人,入个白银宅。(贯休《梦游仙四首》)
称量自然景物和处所的用法是“个”在唐代形成的新用法。除了以上例子中所提到的,“山峰”“船坞”“寺庙”等都可以用“个”来称量。
4.量抽象事物
(23)岂合将书嘱这个事来!(《敦煌变文集·卷六》)
(24)大有好笑事,略陈三五个。(寒山《诗三百三首》)
游黎称:“唐五代时期,‘个出现了可以用于称量抽象事物的用法,这是这一时期量词‘个的最重要的发展。”⑧称量抽象事物应该是由量具体事物的功能发展而来的。这种称量抽象事物的用法非常普遍,可称量的事物之多与现代汉语相比也没什么太大的不同了。
此外,在称量时间、文字方面也有大量语料出现。总之,隋唐五代是量词发展的关键时期,个体量词“个”经过先秦两汉的萌芽、魏晋南北朝的积累,在隋唐时期已发展成为较成熟的形态,尤其称量抽象事物的用法是其泛化的重要表现。
(五)宋元明清时期的个体量词“个”
赵中方称:“‘个是这个时期最为发达的共性量词。”⑨宋元明清时期,“个”继承了隋唐时期的用法,可称量范围日益扩大。据彭文芳的硕士学位论文统计,元代的“个”可以称量人、神鬼、人体部位及动作、房屋建筑、衣被、食物、交通工具、动物、植物、自然景物、处所、人的活动、娱乐工具、时间、文字图画、数字、货币、丧葬、饰物、其他日用杂物、抽象事物、专用名词共二十二种类型的名词。⑩由此可见,这一时期的量词“个”继续保持着头号量词的地位,作为量词的用法同现代汉语已无明显差别。如:
(25)这几位名人说人说去,都是一个意思。(凌蒙初《初刻拍案惊奇·卷一》)
(26)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曹雪芹《红楼梦》第四回)
(六)现代汉语中的个体量词“个”
现代汉语中,“个”的泛化范围几乎扩展到所有类别。何杰先生在《现代汉语量词研究》?一书中附了《名词、量词搭配表》,通过对该表的统计,我们发现,在收录的204个量词和1273个名词中,能够和个体量词“个”搭配的名词一共有512个,这一数字占收录名词总数的40.22%。由此,量词“个”的泛化程度可见一斑,但“个”的普遍用法是相对的,“个”很少用于计量表示抽象概括和集合性質的“种”概念词语,如“词汇”“书籍”等;也不太用于“以前”“以后”等时间名词和“上”“下”等方位名词;在称量一些不可数名词及专有名词上也有很多限制。不过这尚不能动摇“个”的头号量词的地位。
(27)一个穆斯林家族,六十年间的兴衰。(霍达《穆斯林的葬礼》)
(28)他看到一个孩子正跪在那儿,举着一个大萝卜望太阳。(莫言《透明的红萝卜》)
三、个体量词“条”的历史发展
(一)萌芽时期的个体量词“条”
“条”的本义为小枝条,《说文解字》?:“条,小枝也。从木,攸声。”段玉裁注:“《毛传》曰:‘枝曰条,浑言之也;条为枝之小者,析言之也。”由此可见,“条”和“枝”是不同的,“条”是树枝上分出来的小枝。先秦作为量词“条”的萌芽时期,还没有明确量事的用法,只找到一例介于名词和量词之间的模糊用法:“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但值得注意的是,虽然“条”还没有发展为明确的量词,但此时的“条”已经从本义为“小树枝”的细长特点引申出了“细长”的义项,如:“椒聊且,远条且。”?同一时期,“条”还引申出了“条理”的义项,如“言有文章,术有条理。”?就是这两种不同方向的线索使得“条”作为量词也有两条发展道路,即条状物的称量方向和条文的称量方向。
(二)两汉时期的个体量词“条”
西汉时期,“条”还以名词的使用居多,真正用来称量事物是在东汉时期,不仅可以用来称量条文,还可以称量少数条形物体。如:
(29)又读五条诏书敕。(孔光《丞相遣郡国计吏敕》)
(30)披三条之广路。(班固《西都赋》)
(三)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个体量词“条”
上文也提到,魏晋南北朝时期是“数量名”结构的定型期,这一时期的语言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刘世儒在他的《魏晋南北朝量词研究》?一书中称:“在量词发展史上,可以说,这是一个飞跃。”“条”作为量词的用法在这一时期也更加普遍。在称量条状物方面,从刘世儒和孟繁杰的语例看,“条”可称量的条状物包括丝带、灌肠、道路和衣裙这几类。如:
(31)采桑三市路,卖酒七条衢。(陆机《日出东南隅》)
(32)以灌肠两条,夹而炙之。(贾思勰《齐民要术·卷九》)
在称量条文方面,“条”可搭配的对象不断扩展,几乎可以罗列的事情都可以用“条”来称量,即“此时‘条不能再理解为本义,只能理解为标注某一类事物的语言单位。”?如:
(33)但布衣超居宰相之位,可恨唯此一条而已。(刘义庆《世说新语·品藻》)
(34)淫奢之弊,其事多端,粗举二条。(姚察,姚思廉《梁书·贺琛传》)
(四)隋唐五代时期的个体量词“条”
隋唐五代时期,量词“条”在条文等抽象事物方面进一步泛化,可以用来称量不能够罗列出来的事物,如“不必如丝千万缕,只禁离恨两三条。”(李涉《柳枝词》)中的“恨意”。这一时期,量词“条”主要在条状物的称量方面发展迅猛。主要表现为两方面,一方面“条”不仅在称量长形有边界事物的范围上有所扩大,如可以称量藜杖、冰、丝、筷子、铁棒等,它还可以称量无边界的事物,如自然界中的雷电、彩虹、烟气等以及与人相关的事物,如眉毛、皱纹、脊梁骨、眼泪等。例如:
(35)三尺焦桐背残月,一条藜杖卓寒烟。(李洞《毙驴》)
(36)凿断玉潭盈尺水,琢成金地两条冰。(曹松《水精念珠》)
(37)一阵雨声归岳峤,两条寒色下潇湘。(狄焕《咏南岳径松》)
(38)藏经看几遍,眉有数条霜。(贯休《赠景和尚院》)
(39)德山老汉一条脊梁骨拗不折。(《祖堂集》)
另一方面,在这一时期,“条”可以开始用来称量有生命的事物,如蛇、蚯蚓等,这无疑是一项重要的发展。正如赵中方提到:“从无生命发展到有生命,这是‘条字用法的飞跃。”并且认为“宋元时期的‘一条好汉‘几条姓名均可导源于此。”?
(40)忽见一条蛇,师便酚断。(《祖堂集》)
(41)领蚓数百条如索,缘树枝条。(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支诺皋中》)
有趣的是,这一时期还出现了称量“风”“雨”类没有固定外形特征的不可数名词,如“条风频雨去,只恐更相随。”(曹松《送人庭鹊》)中用“条”来称量“风”。但在后代的语料中我们没有再发现这样的用法。
(五)宋元明清时期的个体量词“条”
宋元明清时期,个体量词“条”集前朝之大成,发展得已经相当成熟。具体表现为称量事物从具体的长条物发展为抽象的长条物,如“你若今夜辱了婢子,明日即寻一条死路。”?中的“路”已经不是实际具体的路了。在称量与人相关的事物方面有所扩展,可以用来称量心理、性命等,如“只是送你一条性命,也是罪过。”?此外,就是继承了唐五代时期称量有生命的事物的用法,即可以称量“大汉”“好汉”,如“三条好汉、三条朴刀,唬得五个人顶门上荡了三魂,脚板下走了七魄。”u其他例句如:
(42)十老发作了几场,两个商量出一条计策来。(冯梦龙《醒世恒言·卷三》)
(43)腰内束了一条汗巾子。(曹雪芹《红楼梦》第二十五回)
(六)现代汉语中的个体量词“条”
个体量词“条”在现代汉语中虽然不如“个”泛化的程度高,但仍有泛化的趋势。“条”的泛化主要体现在延续了称量有生命的事物的用法,可以用来称量“光棍”;另一方面,在称量抽象事物的用法上也更为普遍。此外,《现代汉语词典》v中还收录了“一条龙”和“一条心”两个固定结构。例如:
(44)网购维权别让消费者成“光棍一条”(《辽宁日报》2013-11-11)
(45)对于一个统治者,这可以算是一条真理。(阿来《尘埃落定》)
(46)部长竟让她捎了一封信给厅长,上有三条处理指示。(贾平凹《废都》)
(47)4S店一条龙服务何时算截止。(《中国消费者报》2009-11-20)
四、个体量词“个”和“条”的泛化途径及原因
汉语量词尤其是个体量词多存在泛化现象。所谓泛化,是指量词所能称量的名词性成分逐渐扩大,从一个名词或某一类名词性成分发展为相似或相关的名词性成分,甚至延伸至看似无关的名词性成分的过程。每一个具体的个体量词泛化的途径是不同的,具体的泛化原因各有特点,但整个个体量词泛化的途径和原因又有共性。上文已经细致地分析了个体量词“个”和“条”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发展变化,现简要分析它们的一般泛化途径,进而分析泛化原因。
(一)个体量词“个”和“条”的泛化途径
1.从母体物到相近物
“量词最初选择的名词是它所脱胎的母体名词。”w个体量词“个”来源于名词“个”,指竹枚,因此其母体物名词就是“竹”,我们可以看到最初“个”称量的事物就是竹;“条”脱胎于母体物名词“小枝”,同样最初称量的事物也是枝条。不同量词的母体物名词各不相同,但都朝着相近物方向发展,这一途径是基本一致的。如“个”可以称量由竹制成的“矢”。这一途徑在“条”的泛化过程中尤为突出,量词“条”的语义可以延伸至同“枝条”相近的各种条状物,如“丝带”“筷子”等。
2.从具体物到抽象物
从具体事物扩展延伸至抽象事物这一过程在个体量词“个”和“条”身上都表现得十分明显。应该说在量词系统中专门称量抽象事物的量词是不存在的,而是要借助于称量具体事物的量词,因此抽象事物总是处于泛化的终端。如魏晋南北朝时期,可以罗列出的事物几乎都可以用“条”来称量;到了隋唐五代,一些不可罗列的事物也可以用“条”来称量了,如“恨意”。这种泛化途径可以理解为由隐喻的促动泛化到抽象事物。比如用“条”称量的“事情”可以理解为包含开始、经过和结尾并且在时间上延展开来的一个“长条”,“恨意”也可以理解为在情绪上延伸的一个“长条”。
3.从固体物到流体物
个体量词“条”虽然称量的事物多为条状物,但“条”最早只能称量固体的条状物,随着后来人们发现流体物也是有长条形状时,魏晋南北朝时期就出现了称量“瀑布”的用法,但只是个例。到了南宋时期,这种和流体物形成选择关系的用法便十分常见了,如《朱子语类》x中的“前面一条黄河环绕,右畔是华山耸立,为虎。”“个”同样如此,一些流体物如“水珠”也可以被“个”称量。
4.从无生物到有生物
从没有生命的事物延伸到有生命的事物在个体量词“个”和“条”的泛化过程中都有明显体现。魏晋南北朝时期,“个”就可以用来称量“狗”“蝼蛄”等动物及“君王”“翁妪”等人物;唐五代时期,“条”由和无生事物选择泛化到和“狗”“蚯蚓”这样的有生动物的选择,这一泛化甚至被相关学者看作是个体量词“条”发展的一个飞跃。
5.从自然物到文化物
从自然事物泛化到与人类相关的文化事物,是对客观世界发展顺序的反应。客观世界便是先存在天然事物,然后随着人类的出现,不断产生文化事物。为每一个新生文化事物创造新量词是不现实的,也不符合语言经济性的要求,于是使用旧量词来称量。从量词的角度看,也就是从自然物泛化到了文化物。个体量词“个”从自然事物逐渐泛化到房屋建筑、交通工具、娱乐工具、文字图画、货币、丧葬、饰物、其他日用杂物等由人类行为产生的文化物,“条”也如此。
(二)個体量词“个”和“条”的泛化原因
1.本义与表形特质的弱化
量词的产生就与“数+名”结构中表形意义很强的名词有关。在这个由名词转化为量词过程中,随着使用频率的增加,这一名词的本义逐渐消失,发展成为量词,这一量词能否继续泛化以及泛化程度的高低,同样与本义和形象意义的弱化程度有关。如“个”表示“竹子”的本义已完全丧失,它的形象意义被虚化,只留下表示“一个整体”这样的意义,因此“个”的泛化程度十分高,泛化范围涵盖几乎所有类别的词语。而“条”还存有“枝条”这样的条状形象意义,因此它的泛化就会受到限制,更多的用于计量具有条状的事物或者抽象的条形性质的词语。但通过对比“个”和“枚”以及“条”和“根”,我们不难发现正是由于“个”和“条”相对于后者本义消失的更快、更彻底,指形性不明显,才在称量对象的组合中具有明显的优势。
2.“数量名”结构的定型以及量词分工的细化
魏晋南北朝时期,个体量词“个”和“条”可称量的范围都得到一定程度的扩大,泛化程度加深与这一时期“数量名”结构的定型以及量词的进一步分工有密切关系。南北朝以前,名词、数词和量词的结合方式是数词直接修饰名词或数词和量词放在名词之后,在这种结构中,量词和名词的关系不是很密切。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数量词放在名词前逐渐成为一种规范,此时,量词和名词的关系便密切起来,逐渐成为一种语法规范,这种“数量名”的结构也就要求数词和名词的结合必须要有量词作为中介。与此同时,量词的分工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形成了体系,即什么样的量词称量什么样的名词是有一定对应规律的。新事物不断出现,新名词大量产生,量词的产生速度明显滞后于新名词的产生速度,于是需要已有的某些量词能够担负起称量多种名词的任务,像“个”“条”这类抽象化程度较高的量词相对不容易受本义的影响,便用来填补空位,不断泛化,逐渐发展成为通用量词。
3.所称量名词意义变化的影响
通过分析可知,个体量词所称量的名词意义的发展和变化对于量词泛化也有影响。比如宋代时,“仁只是一条正路,圣是行到尽处。”y中的名词“路”由具体实际的“路”发展成为抽象意义的“路”,名词意义的变化也为“条”的泛化提供了条件,即该时期个体量词“条”的称量事物从具体的条状物发展到可以称量抽象的条状物。
4.认知规律的支配
Heine将人类认知域投射的一般规律总结为:物、人>事>空间>时间>质z。“个”和“条”的泛化过程,确实是遵循从具体到抽象、从简单到复杂的认知规律的。“个”的泛化大致是:竹子>无生物>有生物>空间、时间的过程。“条”的泛化基本也是沿着“树枝>无生物>有生物、人”的路径进行。具体认知域中的名词是有差异的,但不能否认它们的泛化受人类一般认知规律的支配。
五、结语
上文详细描写个体量词“个”和“条”的历时发展以及对它们泛化途径和原因的分析,在此基础上,我们尝试推测汉语个体量词发展的一般规律。应该说,从每一个具体的个体量词产生及发展的角度看,它们大都是沿着专用——泛化的路线发展的,比如泛化程度非常高的“个”甚至有代替其他个体量词的“个化”倾向,体现出由繁趋简的特征。另一方面,从整个个体量词系统发展变化的角度看,则是沿着专用——泛化——专用的路线发展的。个体量词数量从先秦时期的二十几个发展到现在的几百个,这反映了量词分工的细化,是由简趋繁的表现。但量词的泛化程度是有限制的,如果产生了新的专用量词,人们还是会倾向于使用专用量词。这与人类思维的发展是相一致的,即“思维发展的重要特点是事物分类系统的丰富和复杂化,思维的发展促使了量词由简至繁的发展。”ヒ。但无论是由繁趋简还是由简趋繁,目的都是为了让语言结构更加完善、语言系统更加精密,这也是语言系统动态平衡的一种反映。正如吴福祥所说:“迄今为止,我们对许多个体量词语义演变和语法化过程的细节还所知甚少。”フ汉语个体量词还有很多可供研究的地方。量词泛化不是全然任意或者全然理据的,个体量词系统仍处于臻于完善、臻于系统的阶段,我们能够做的就是遵循语言发展的客观规律,不断探索汉语个体量词中的奥秘。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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