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词“只是”用法辨析

游锋华

摘 要：本文将副词“只是”与“副词‘只+动词‘是”结构区别开，主要讨论了副词“只是”的用法。作者认为范围副词“只是”至少有以下三种语法意义：①表限制，可与“只”替换；②表强调，可与“就是”替换；③表解释。由①义到③义有由实到虚的发展演变的过程，演变的核心是①义。本文还解释了“只是”不能替换成“仅仅是”的原因。

关键词：范围副词 “只+是” “仅仅是” 语义虚化

“只是”在现代汉语中，既可以是副词，也可以是连词，本文主要调查作为副词的“只是”的用法。在讨论副词“只是”的用法之前，有必要先把它与“副词‘只+动词‘是”结构区别开。

一、副词“只”+动词“是”

（一）“只+是”作状中短语

（1a）（他的铺子是以布匹为主，）绸缎只是搭头儿。（老舍《四世同堂》）

（2a）现在，他看见的只是《孝經》《四书》与《西厢记》等等的重印，而看不到真的新书。（老舍《四世同堂》）

（3）那些血道子，有的是定好了黑的或黄的细长疤痕；有的还鲜红的张着，流着一股黄水；有的并没有破裂，而只是蓝青的肿浮的条子；有的是在黑疤下面扯着一条白的脓。（老舍《四世同堂》）

（4）人们的眼都在相互的问：“怎么办呢？”而得到的回答只是摇头与羞愧！（老舍《四世同堂》）

（5a）他的好转眼珠只是一种习惯，他的好说话是为特意讨别人的好。（老舍《四世同堂》）

（6）他的心和手都很笨，并不会暗中闹鬼儿耍手彩。他的不守牌规只是一种变相的敲钱。（老舍《四世同堂》）

（7）他看清：对方的本事只是打人，而自己自幼儿便以打人为不合理的事，那么，他除了准备挨打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呢？（老舍《四世同堂》）

（8）这次的对桐芳攻击，与从前的那些次大不相同。从前，她的武器只是叫骂吵闹。（老舍《四世同堂》）

（9）这又不是真的，只是逢场做戏而已。（冰心《大学往事》）

（10a）目前所能做的，只是培养他们基本的力量——胸襟与眼光。（朱自清《儿女》）

（11）她反对的，只是她丈夫总是在最后关头才决定离开，总是叫她没法把想要带上的东西都打好包带走。（老舍《鼓书艺人》）

这些例句中都包含“只是”，但是在这些含有“只是”的句子中，“是”是谓语动词，副词“只”修饰动词“是”，限制该动词所涉及的对象的范围，“只”和“是”处于不同的层级。“只是”并不是一个独立的词，而是一个状中短语。我们说这些句子都是含有“只+是”结构的句子而非副词“只是”的句子。

（二）“只+是”句子的特点“只+是”句子的特点为

“是”为句中唯一的谓语动词，“是”后能出现谓词性成分作宾语，如例（4），例（7）～例（11），但这些谓词性成分只有体词功能，是判断动词“是”所陈述的对象。

（三）“只+是”的省略形式

“只+是”的句子可以省去副词“只”单说“是”[1]。这时虽然句子的语义会有部分受损（因为省略了表示限制义的“只”），但句子仍然通顺。如上面例（1）～例（11）省去“只”后句子依然成立，我们选取其中的四例，省去“只”后展示如下：

（1b）他的铺子是以布匹为主，绸缎是搭头儿。

（2b）现在，他看见的是《孝经》，《四书》，与《西厢记》等等的重印，而看不到真的新书。

（5b）他的好转眼珠是一种习惯，他的好说话是为特意讨别人的好。

（10b）目前所能做的，是培养他们基本的力量——胸襟与眼光；

从上面的分析中我们知道，“只+是”结构与副词“只是”表层结构相同，但深层结构有异，因而我们在分析副词“只是”的用法时，就应该把属于“只+是”结构的句子排除。《现代汉语八百词》中副词“只是”条下的第三个用例（如下）就具有“只+是”结构的典型特征，即可以省去“只”单说“是”，所以应该划归“只+是”结构而非副词“只是”。例如：

（12）以上只是一点不成熟的意见，仅供参考。（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

二、副词“只是”

（一）副词“只是”的用例。

（13a）人们都劝他回去，但他只是摇头，咬了咬牙，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雪，又继续工作。（《现代汉语虚词例释》）

（14a）别人说的话他全没听见，他只是想着那时候他得穿什么衣裳。（同上）

（15a）随便你怎么问，他只是不吭声。（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

（16a）无论我们怎么劝说，他只是不听。（同上）

这些例子与上一节中所列的例子都不同。在这些例子中，含“只是”的句子都另有谓语动词：例（13）的“摇头”“咬牙”等，例（14）的“想”等。“只是”作为一个独立的词，共同修饰这些谓语动词。在这些句子中，“只是”是副词。“只是”作副词使用时一般不能省去“只”单说“是”。如：

（13b）*人们都劝他回去，但他是摇头，咬了咬牙，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雪，又继续工作。

（14b）*别人说的话他全没听见，他是想着那时候他得穿什么衣裳。

（15b）*随便你怎么问，他是不吭声。

（16b）*无论我们怎么劝说，他是不听。

（二）副词“只是”的义项

关于副词“只是”，《现代汉语八百词》认为有两个义项，第一个义项是“限定范围；仅仅是”，第二个义项是“强调在任何条件下情况不变；就是”[2][P606]。《现代汉语虚词例释》认为“只是”“相当于‘仅仅是”[3][P550]。尽管两种说法有一些不同，但都指出：“只是”是一个范围副词，用来限定动作的范围。我们认为这是“只是”的基本义，在具体使用过程中，由这个基本义还衍生出了另外两种意义。下面分别讨论。

1.限定动作本身或与动作有关的事物的范围

“只是”可以直接用于体词性成分（主要是数量短语）前对其加以限定，表示数量少等。例如：

（17）要不要给天健一个贺年片——只是一个片子，别无他话。（钱钟书《纪念》）

（18）唉，只是短短的一年，只是短短的一年，然而我们的旧同学都已经变了样子。（茅盾《蚀》）

（19）他很怕别人追问瑞宣，而赶紧的说：“反正只是四点钟，没关系！老大你歇歇去！”（老舍《四世同堂》）

作为范围副词，“只是”主要出现于谓词性成分前。此时，“只是”的语义多指向状语或谓语部分①。如：

（20）小崔很爱他的太太，只是在喝多了酒的时候才管辖不住他的拳头，而砸在她的身上。（老舍《四世同堂》）

（21）（那次只不过是饭店保卫部门的一次突然清查，）警方只是协助，并不是真发现了什么问题，……（王朔《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22）他想跑出去，把老二叫回来。只是想了想，他并没有动。（老舍《四世同堂》）

（23）我没直接回答，只是说：“那也别动兵器，可以给我吃药。”（王朔《空中小姐》）

（24）“不是我有办法，我只是发了些通知，他们其实是慕您的名而来，这都是爱好文学的青年。”（王朔《顽主》）

（25a）她什么也不说，只是把脸深深地埋下去，紧紧拥抱我，哀恸地抽泣。（王朔《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26）父亲特别喜爱米勒的画，尤其喜欢他的这幅《初步》。如今父亲自己也画了一幅《初步》，只是与米勒的那幅题目相同，画面不同。（丰子恺《爸爸的画》）

（27）老人忽然又抬起头来，并没有哭，只是眼中湿润了些。（老舍《四世同堂》）

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例（20）中的“只是”限定或者说指向状语，例（21）～例（27）中的“只是”指向谓语部分。

《八百词》和《现代汉语虚词例释》认为，表示“限定动作范围”的“只是”“相当于‘仅仅是”，我们认为“只是”的这种用法跟“只”的用法更接近，应该用“只”来解释②。“只、仅仅”同“只是”一样，也都属于后指性范围副词[4]，都是既能出现于谓词性成分前，也能出现于体词性成分前。在现代汉语中，“仅仅”主要用于限定量度、程度，表示数量少、程度轻[5]；“仅仅”还可以用来限定谓词性成分，但往往带有“程度轻”的含义。而“只是”一词只限定与动作有关的事物的范围或动作本身，主要是限制义，并不带有程度义。所以当“只是”的语义指向那些不含程度义的谓词性成分时，换成“仅仅”就很别扭。如：

（25b）她什么也不说，仅仅（是）把脸深深地埋下去，紧紧拥抱我，哀恸地抽泣。

例（25）的谓语部分是一连串发生的动作，例（25a）用“只是”来限定，句子的含义是：“她”的举动限定在“把脸埋下去，拥抱我，抽泣”这一系列动作上，而不是“说些什么”。至于这一系列动作与“说些什么”相比，哪个更激烈，程度更深，我们从“深深、埋、紧紧、哀恸”这些词的使用上可以判斷出：虽然她不说什么，但是这一系列的动作表明她痛苦的程度更深。而（25b）因为换成了“仅仅（是）”，让人觉得这些动作与“什么也不说”相比程度很轻，这显然有悖于作者的原意，故而显得别扭。再如：

（28）片警没去看那堵墙，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打断我严厉地问：“你喝酒了？”（王朔《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29）她依旧不答话，只是急促地呼吸着。（巴金《家》）

（30）可是，他打不起精神来作报告——近来所见所闻的都是使人心中堵得慌的事，说出来只是添愁！（老舍《四世同堂》）

（31）她只是哭，伤心痛苦地哭，难以自抑地哭，哭了很长时间，泪水湿遍了我的胸膛。（王朔《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在我们所搜集到的例句中，因为这种原因而不能用“仅仅”替换的情况占很大比例，因此我们认为用“仅仅”来解释“只是”不太妥当。而“只”则跟“只是”一样，只限制范围并不含程度义，所以我们觉得用“只”来注释“只是”更好。以上所列举的副词“只是”都可以替换成“只”。

当“只是”用来限定动作本身或与动作有关的事物的范围时，“只是”后的所接成分通常是肯定形式③，上下文中经常出现与“只是”的语义所指向的成分相对比的成分。如例句（20）～例（29）：例（20）“爱他的太太”和“在喝多了酒的时候管辖不住他的拳头，而砸在她的身上”具有对比性；例（22）“想”与“动”形成对比等等。有时候，对比项可以隐含在人的背景知识中，如例（30）：在人的背景知识中，愿意向别人报告的事情一般都是高兴、如意的事情，“可是，他打不起精神来作报告”，因为“说出来只是添愁”。“添愁”的对比项“助兴”隐藏了。例（31）也一样。这些句子常常用来否定一项或几项，而肯定“只是”指向的另一项。

2.指出与动作有关的对象的具体范围，排斥其他

我们刚才提到：在含有“只是”的句子中经常出现或隐含对比项，用来否定一项或几项，肯定“只是”指向的另一项。但是，当“只是”的上下文可能将对比项全部否定时，“只是”则常常用来指出与动作有关的对象的某个具体的范围，排斥其它。如：

（32a）她只觉得按照小说与电影里的办法去调动自己颇好玩——只是好玩，没有别的。（老舍《四世同堂》）

（33）银屏有点头疼，我没说别的，只是问他婚礼怎么样。（林语堂《京华烟云》）

（34）她最欢迎青年的男客；一点别的意思没有——她五十多了——只是喜爱他们。（老舍《文博士》）

（35）我没什么病，只是心里不痛快！（老舍）

（36）体仁长那么大，谁也不怕，只是怕他父亲。（林语堂《京华烟云》）

因为排除了其他可能，“只是”此时便有了强调其所指成分的意味，因而常常可以用“就是”替换。例（32）～例（36）都可以替换成“就是”。

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带强调意味的“只是”后边不仅可以是肯定形式，如例（32）～例（36），也可以是否定形式。如：

（37）她有了乡间应有的一切势力，这是她自创的，她是个天才，只是没有兵。（老舍《柳屯的》）

（38）他们俩把什么都计议到，只是没思虑到大赤包为什么下了狱，和胖菊子若是作了所长，是不是也有下狱的危险。（老舍《四世同堂》）

（39）小三这时节似乎什么也愿意干，只是不愿意当马。（老舍《当幽默变成油抹》）

（40）英国维克陶利亚女皇吃过一切果品，只是没有尝过柘莲，引为憾事。（老舍《到了济南》）

这类表强调意味的“只是”形式上的特点是：上下文中经常出现一些全称代词。如：例（37）、（40）中的“一切”，例（32）、（33）中的“别的”；或表任指的疑问代词，如：例（35）、（38）、（39）中的“什么”，例（36）中的“谁”等。这类句子中的“只是”替换成“就是”比替换成“只”更容易让人接受。如：

（32'）a.她只觉得按照小说与电影里的办法去调动自己颇好玩——就是好玩，没有别的。

？b.她只觉得按照小说与电影里的办法去调动自己颇好玩——只好玩，没有别的。

（37'）a.她有了乡间应有的一切势力，这是她自创的，她是个天才，就是没有兵。

？b.她有了乡间应有的一切势力，这是她自创的，她是个天才，只没有兵。

3.说话人用来解释自己的某句话或某种行为，以免引起误会

在调查中，我们发现还有一类“只是”句，“只是”的限制义很弱，说话人用“只是”主要是想解释自己的某句话或某种行为，以免引起误会。如：

（41）我也没叫你非把衣服给我。我说冷，只是想听你几句暖话。（王朔）

（42）您完全不必移情，我们的职业道德也不允许我往那方面引诱您，我们对顾客是起了誓的。大概这么说您好懂点儿，我只是要象王明水那样照料您一天，陪您一天。（王朔）

（43）我听到完完全全收拾书的声音，恶意地笑着说：“我叫你害怕了。”“才没有呢。”女孩站起来：“我只是该走了。”（王朔）

（44）“你信佛？”走出殿门，胡亦问我。

“不，我只是不想在神明前无礼。”（王朔）

我们认为，“只是”的这层语义是由上文提到的“排斥其他，强调某个具体的范围”义发展而来，即：说话人排斥了自己的其他意图，向对方表明自己某种行为的唯一意图。在对方听来，即解释说话人的某种行为。

这类句子有自己的一些特点：出现或隐含于“只是”前的主语往往是代词；“只是”与其后的成分之间往往可以有较大的停顿；“只是”后所接的多为动宾结构，常常是某种行为的目的，如例（42），或原因，如例（41）、例（43）、例（44）。谓语部分以“想、要、该”等表示意愿的动词，如例（41）～例（44）和一些表示心理活动的动词。

三、结语

从上文的分析中，我们大致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副词“只是”的语法意义主要是“限定范围”，通常位于谓词性成分前，在实际使用过程中，“只是”至少有以下三种释义：

a.表示限制

b.表示强调

c.表示解释

这种释义之间是有关联的：核心意义是“表示限制，用来限定范围”，由“限定范围”演变出“指出某个具体的范围，排斥其他”（即强调义），并进而演变出“排斥其他意图，表明说话人的唯一意图”（即解释义）。在由a到c的演变过程中，“只是”的含义由实逐渐变虚。

注释：

①在我们所搜集的语料中，尚未发现“只是”指向补语的情况。

②见陈伟琳的《“只是”与“只+是”的用法及分野》，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第4期，但陈文并未解释清楚不能用“仅仅是”注释“只是”的原因。

③在我们搜集的语料中尚未发现表“限定范围”的“只是”的所接成分为否定形式的情况。

参考文献：

[1]陳伟琳.“只是”与“只+是”的用法及分野[J].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4）.

[2]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3]北京大学中文系1955、1957级语言班.现代汉语虚词例释[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4]张亚军.副词与限定描状功能[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5]周刚.表示限定的“光”“仅”“只”[J].汉语学习，19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