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坐在爱的云朵上
2018-12-10华静
华静
外婆的年龄,外婆的瘦弱,越来越承担不起日渐成长的我的重量。而看上去仍旧一脸迷茫的我却依然心安理得地躲在外婆的身后,两只手靠在她的肩上。
我似乎从没有考虑过没有外婆的日子怎么过。每天清晨睁开眼睛,看到的总是她忙碌的身影,扑面而来的小米饭香,还有气息浓重的笑容。我几乎是她生活的全部。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那一年寒假,我十岁。快过年了,外婆带我去赶集。走到东风池路口的照相馆时,外婆停下脚步。里面的生意不景气,见我们驻足门前,就有一位老师傅出来招呼:老太太,照一张相吧,过年了。
外婆看看我们的穿戴,摇摇头。我在一旁使劲儿地鼓动她:照吧,照一张吧。外婆抚了抚我额前那几根总不驯服的刘海,对老师傅说:给孩子照一张吧。照相的老师傅忙说:老太太,您福气,您也得照。我的福气在外婆的心里,而外婆的福气在无怨无悔的忙碌中。
每逢过年,我总不自觉中就会露出一两句让外婆生气的话来。看见家里蒸了好几笼的馒头和年糕,我会说:“弄那么多干吗?”回头看见炸了那么多的鱼和藕合,我又会说:“吃得了吗?”这时,外婆总是说:“闭嘴。”还有一次,更使她大怒。母亲拿着一个面盆,我在一旁担心地说:“别摔了。”外婆干脆请我出去玩,她小心翼翼地念叨着:“童言无忌随风去。”看她在年关当口和平时不一样的谨慎神情,尽管之前有她的叮嘱,但依然觉得新奇,于是我越发调皮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小时候怎么会那么随便地在过大年时惹外婆生气,但生气归生气,外婆转头就忘了。她把一年来存在柜子里面的、能放得住的一些好吃食都拿出来,摆放在桌子上、床上,再一次教我们过年要说吉利话,什么“发财”啦,“旺香”啦,我边学边忘,就是有时候记住了,也不知道把这句话放在什么事上说合适。外婆也不再生气,只要我们说了,她便高兴。
大年初一一大早,天还黑着,邻居们开始轮流来我们家给外婆拜年。因为她是我们那个百人家属院里年级最长的一个老人。外婆不喜欢别人问她:“今年高寿了?”还怕问她:“早上吃了几个饺子啊?”面对这样的问题,外婆有时候回答,有时候装做听不见。但是,只要回答,就会说:“不高,才96岁。”或者说:“不多,六个饺子。”即便只吃了两个三个,她也说吃了六个。
“六”即顺,图个吉利。而96岁,连续说了近十年。外婆其实是我的曾外婆,但我总叫他外婆。她活到106岁。由于资讯不发达,这在当时并不是新闻。
我就问她,过年了,您怎么就可以说不高、不多之类的话呢?她就说,等你活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说完,坦荡地笑了。外婆知道,无论怎么教我们,小孩子也不会全记住,于是,她每逢過年最常唠叨的就是一句话:“童言无忌随风去。”现在想来,我真想像小时候那样,敞开了说,只需要一个像外婆那样的人为我解脱。
爱有脚步。过年的时候,外婆曾经把母亲给她的零花钱、她自己穿过的干净的鞋子、衣服悄悄地送给一个和她一般年纪的孤老婆婆。她对我说,别告诉你妈妈。仔细想,外婆倒不是怕我母亲不让她济贫,而是念及母亲孝敬她的一片心。
那时候,除夕夜没有电视也没有春晚,就是一家人聚在一起聊天,吃限量版的瓜子花生和糖果。
一些话题至今还记得。母亲曾对外婆说,等钱攒够了,夏天的时候给外婆买一台电风扇。外婆想象不出电风扇的模样和作用,便问母亲要多少钱,母亲说,便宜的也得一百多元。外婆就劝母亲说,那就不要了。一角四分钱的芭蕉扇满街都有卖的,一百多元能买一屋子,够用好多年的。母亲笑了,对外婆说,您摇一晚上扇子,还睡不睡觉了?外婆说,我年纪大了,觉少。
那年夏天,母亲终于还是买回一台电风扇,蓝色的,头很大,通电以后,风立刻就来了,三个档位,可强可弱,外婆那时才认为这钱花的不冤枉。直到今天,母亲提及外婆,都会想到除夕的那个夜晚。
过年,我能攒下许多五颜六色的糖纸,一张一张捋平,夹在书本里。这种诱惑力来自外婆对世界的那种诗画般的描述。那描述,影响了我,这也是我对生活产生爱的一个重要基础。或许,外婆在不经意间,已把一个世界的轮廓深深地印在了一个对生活一无所知的孩童脑海里。或许,她不知道,这对于这个孩童一生的成长所起的作用有多么大。我庆幸自己有这么好的启蒙教育,也庆幸命运把我交给了外婆和母亲。
传统的教育,没有模式,却有着无限度地来自家庭老人的关爱。因为这种生活细节的带领,让我在认知未来世界的时候,总是乘坐在爱的云朵上。
江玲摘自《河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