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希里的雕像
2018-12-10王川
王川
穿越绸缎般绚丽的夏尔希里,花海与丛林的激荡渐次退去,峦峰安静,止息,弥漫进背后的苍茫,沉入记忆深处——也许,在我残存的岁月里,她仍能跨越旧时的地平线,展现为一片开阔的背景,上升,涌动,带着生命罕有的斑斓。
一个人的一生难得有这样的经历。在逃往岁月深处的路途中,只有美,令人驻足,让人窒息,并永久想念。
与夏尔希里也许只是时空中的擦肩而过,我远远没有抵达她幽秘的深处。那纵横延伸的山脉,好像指示着世界的尽头,如梦境的边缘,标识给我不愿醒来的界限。夏尔希里就是一场如诗的梦幻,这场梦幻一直被丢弃在这里,躲藏在清醒的世界之外,朦胧,混沌,氤氲,饱满。这是大地之诗的瘗藏之处,只有进入,她才能徐徐展开,她的语词及叙述才能被部分解读,梦的细部才会一一呈现光彩。
这个梦其实是我的,与夏尔希里无关。因为梦的短暂永远无法占有永恒的时间,无法细致复现、类比她的博大与壮丽。然而,这瞬间的恩赐却抚慰长久。因此,灵魂面对它,不会再喧嚣,也不会发出质地轻灵的尖叫,而只能奉献一颗虔敬的心脏,伴随阅读的篇章,砰砰作响。
我相信,夏尔希里依然是她最初的样子。她没有在不同的岁月里与人类不同的种族间建立不同的生存关系,没有被占据、争夺、砍伐与掳掠,它只有一册干净、纯粹的“历史”——一册只用崇山峻岭、蓊郁植被、缤纷花朵、雪雨风霜装订成的四季之书。所谓“秘境”,说明她的美貌仍是处子式的,没有初生的稚嫩,没有沧桑的衰老,而只有美艳与茁壮的青春。然而,她并不羞涩,而是以坦然的慷慨接纳我们,舞动飘然的长发与华丽的裾袂,袒露起伏的身躯与娇艳的姿容。但我依然不可能抵达她时空的最深处,抵达她无可比拟的磅礴体量和始终如一的巨大沉默。
极端之美永远是陌生的、猝然出现的,她来自另一个的世界。倒不若说它以某种隐身的方式潜形于你的内心深处,当与她面对或置身于她时,惟有心灵才具备让她展露无疑的魔力,而当你骤然惊讶于这突如其来的觉察——一个内在的世界被唤醒,梦,揭去了笼罩的神秘面纱。
夏尔希里自有她的主人。他们骑着马或牵着马,像梦游者在锦绣的山谷皱褶中悠然缓行,或半躺在山坡的花丛中休憩,看山,看云。他们仿佛占据着更多的时间与空间,因而显得无比从容。他们是护林员或丛林防火员——夏尔希里有限的守护者,因而带有深山林木的属性,表情平和,眼神清澈,心思坦然。经年累月地与山林对话,他们渐渐成为了倾听者,语词变得简短、简单,甚至只用微笑与羞涩替代。然而,他们又是剽悍的,与周边蛮生的丛林相似。夏尔希里投影在他们身上,让他们变得既质朴单纯又深不可测。他们决然不会使用我们凝视夏尔希里的那种眼神,因为他们看待夏尔希里完全就像看待他们自己——他们只是夏尔希里的一部分,与夏尔希里的植物、动物属于一个家族。这极少的一部分人大都是男性,偶尔有他们幼小的孩子白天出现在这里,晚上又被送回山下的居所。深阔幽秘的夏尔希里似乎不是女人的天地,尽管她织锦一样的绚烂总透出女性般的阴柔、妩媚。她是属于男人的,只有男人可以在这里巡游、护卫、纵马驰骋,并在深夜的星空下梦见自己的女人与孩子。夜空像白天的夏尔希里一样璀璨、艳丽,夏尔希里又像夜空的翡翠,在清晨被太阳转送回大地。他们亲眼目睹这日复一日的过程,并在其怀抱中游走、睡眠。他们得到的不是欣赏与沉醉,而是与生命融合为一体的沉着与安宁。
他们与我擦肩而过,只有短暂的交流。漆黑的瞳仁,紫红的脸堂,憨然的微笑,蒙古口音的汉语生涩、滞重。然而,只要他们牵过马来,抬腿跨上去,一勒缰绳,几步之间就能疾风般奔爬到山腰,短促的吆喝和马的蹄音被凌乱地抛在身后。条沟与坑洼、乱石与土垒似乎都不存在,马的肌体内那紧绷的弹性重量使它具备了一种上升的加速度,而骑手的天蓝色襟袍,就像跳动在花草深处的巨大蝴蝶,翩然起舞。
我无法揣度他们的内心世界,这些似乎被时间遗忘的古老民族的后裔,如今己不再策马奔驰于辽阔的战场,奋力厮杀于生存的边缘,他们早已落地生根,安然地与大山、草原相伴,甚至,他们也早就习惯了辽阔的凝视与漫长的等待——那只是他们从容生活的一部分。对他们而言,时间并不存在一去不返的延展性,而是一个封闭的圆,是夏尔希里的四季——雨雪阴晴、花草荣枯、丛林生长,反复轮回,又周而复始。
会有人站在这个“圆心”,环视或瞭望夏尔希里豁然打開的浩瀚么?
我清楚地记得,在即将走出那片“美艳”的时候,路边不远的高坡上,一个身材颀长、瘦削的中年男人骑在一匹栗色马上凝然不动,手握缰绳,持久注视着西方即将沉落的暮色,与他胯下那匹马变作了一尊守望的雕像。他始终保持着一个姿态,像一位陷入持久沉思的诗人。胯下的那匹马仿佛洞悉或熟稔主人的心思,一直在支撑着他僵直的身体——也许,他们之间更有神秘的交流。
疾落的冰雹扫过丛林和草地,阵脚渐远;天空稀稀落落下着冷雨。中年男人与他的马就那样伫立着,一动不动,仿佛入定了一般。他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目无表情,任雨水淋在身上、打在脸上。他的斜上方,阴云飞掠、扩散,天空露出暗红的光色;他的前方,山峰交叠的曲线之上,灰黄的大地雾蒙蒙抬升,薄云开裂的缝隙间,隐身的太阳突然放射出数道探照灯一样的夺目金光。光芒降落在远处的大地上,衬得周边的山林愈发幽邃、阴暗。在那个男人的背后,隐隐出现了一道弯曲的彩虹。彩虹跟随我们的车子移动,一端垂落进深深的谷底。
直到今天,这个镜头依然深刻在我的脑海里。一个单薄、孤绝而壮美的形象,只有在夏尔希里才会见到,而且——我分明感到了深潜于那个骑手身上的落魄与高傲。在他之外,除了环绕的大山和深郁的自然保护区,其他都不存在,包括我们这些偶然的“入侵者”。
他几乎没有发现我们的存在,对我们轰响的车队甚至都没看上一眼。一个怪人。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脸颊上大概因长久的沉默呈现出一道很深的褶皱,暗红的脸色沉淀着夏尔希里的阳光与霜雪。他目视前方,似乎正盘算着什么,正在“推敲”着山川与暮色。或者,什么都不曾惦念,他仅仅是在与一个自我之外的世界漫无目的地对峙着。可惜,我不曾能看到他的眼睛,或者说,他的眼神。我猜测,那应该是复杂的,包含了冷峻、阴郁、热烈、渴望、疑惑、漠然、忧伤、欣悦、从容、焦灼、留恋、神往、幻视……最终,回复到——单纯、明澈。它定然包含了我们曾有过的所有眼神,在半生的岁月里闪回,在此刻的一瞬间呈现。
这是一座雕像的侧影,一座生命雕像,是博尔塔拉留给我的最深刻记忆。一个人,一匹马,一片世界之外的时空。这位骑手大概用了半生在夏尔希里漫游,起初,夏尔希里变得越来越小,只有莽苍的山、毛发般的森林、杂乱的花草、云儿飞度的苍穹;后来,夏尔希里越变越大,开始容纳他的家、他的心、他的想象、他的余生。也许,他见识过夏尔希里之外的喧嚣、芜杂,但他仍执意退回到她缤纷、安静的包围之中。这里有马蹄丈量的曲折小路,可以延伸到天上;这里有最易拥有的美好,摇曳在洁白、黝绿、苍黑、金黄、火红、蔚蓝之间;这里有不会被阻止的倾诉,像悠长的目光和泪水,饱含着深挚与眷恋,填满生命的伤口。所有的伤口并不仅仅是痛,而是为了等待阳光进入的绽放。黄昏的光影在骑手身上掠过,在他与黄昏之间,隆起的夏尔希里抬升着巨大的幽暗,努力向上够着地平线上逐渐倾斜、沉落下去的阳光。
此刻,继续停驻与纵马驰骋只在瞬间决断。缰绳握在手里,鞍鞯稳于胯下,双脚紧踏马镫——在他右侧的路沟驶过的一刻,我看到他挺立了一下身子,朝更远处张望,仿佛试图用目光拉近天际的距离,抑或跃马而去——我想,面前的山谷并不是障碍,那是一匹天马,可以纵跃横空。一位孤独的诗人,一个守护夏尔希里的牧人,一个无家可归的汉子,一个常年只与夏尔希里对话、打交道的沉默者,一个被“文明世界”抛到这个角落的“零余者”,一定拥有凌虚高蹈的能力。倘若我独自遇到他,大概会把他看作从天而降的神灵。他是这片山谷的真正主人,是灵魂与骨血相融于此地一草一木的生灵。在这片茂密葳蕤、苍茫无际的角落之外,他只是一个幻影;或者说,在他眼里,我们的世界只是一个幻影。哪个世界才是真实的——是熙来攘往中的物欲横流,还是地老天荒中的无边混沌?真正的守望永远只在守望者心里,不曾守望过的人岂知守望的意义?夏尔希里的寂静、广袤、丛峦密布以及俯视的高度,只可能是他衣襟的前端,守望的一切在更为遥远的时空之外——只有命定的轮回才能抵达。那仅属于独立的守望、无念无想的守望,甚至——只属于——一个“零余者”的守望。我与他之间的距离,需用生命的交换,方能跨越。我知道,他的守望的与他的肉身也必定隔着一段距离,否则,守望没有意义。
守望,其实更是一种奔赴,是人的前定,是肉体,更是灵魂。雕像如是诞生。
我感到被夏尔希里醍醐灌顶。
梦境,需要有人留下来朝夕相伴。我根本不了解这片深奥的地域,生命徒留遗憾。回顾刚才的雨雹,我似乎依然看到骑手六岁的儿子正爬上路边的土坡,为我们采摘紫红色野草莓的情景。他是如此快乐,手掌捧给坐在车里躲避风雨的客人。那一刻,我的眼里噙滿了泪水。孩子留下来,成为未来的骑手,也会伫立在悬崖边,守望他无边的家园。
我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这片坚实而富有弹性的大地、山脉,是否依然是骑手的贪恋与隐身之地,还是将变作他借以凝视与翘盼外界的支撑?现在,他承担的不只是即将降临的沉重夜色,也不单是夏尔希里茂密的冷杉与松林,还有被日月侵染的卑微花朵与芒草,以及每一寸土壤里挣扎的生命;然而,那些“托付”是否会在他遥远的渴念里渐渐隐没了踪影?抑或依然会顺着他的目光倾巢而出?
面对这座骑手的“雕像”,匆忙的“探入”,令我意识到生命此前一段巨大的“丢失”(不止夏尔希里)。而丢落在夏尔希里的,是我日后不断寻找的语言,而且,永远不可能表达完善。所有的修辞都将萎缩、干瘪,定会让我深感自己的渺小和失语的苦闷——在夏尔希里之下,一种莫名的焦灼升起。
焦灼背后,是大地永恒的宁静。
夜色中,骑手的雕像与时空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