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城走出的《清明上河图》
2018-12-08余显斌
编者按:
日前,《鲁地情歌》由线装书局正式出版发行。这本书的作品,来自山东省旅发委主办的“讲好山东故事”获奖征文。从文学界大腕到普通中学生,通过散文、小说、民间故事等文学语态,将山东的人文生态一一展示,是文学与时代同频共振的尝试,也是旅游注入文化基因的样本。现选登余显斌作品“诸城走出的《清明上河图》”,管窥齐鲁风情。
1
是的,《清明上河图》是从鲁地走出来的,是从诸城走出来的。当一个书生,青衫飞扬,拿着一支羊毫,风神潇洒地走向宋朝,走向汴梁,走向中原画坛的那一刻,一个盛世的影子,就即将在历史的云烟里,慢慢凸显出来,凸显在后人的眼前,凸显在青史之中。
这个书生,就是张择端。
今天,有关张择端的事,我们已经知道得很少了,甚至他的生卒年月,也渺然不知。可是,《清明上河图》却告诉了我们很多,让我们一次次沿着那幅画,沿着画里的市井桥梁,走向那个遥远的时代,走入竖行文字中。
我们一边在岁月里行进,我们一边回头,在寻根。
我们在寻找着诗歌的根,在寻找着文化的根,在寻找着过往历史的根,在寻找着我们精细生活的根。今天,我们的生活,是竹杖芒鞋的宋朝人难以触摸的了,可是,今天,我们又丢失了很多,包括生活的精致,包括生命的细腻,包括都市的诗情画意,包括那长袍大袖、风神飘飘的潇洒。
这些,张择端都替我们收藏着,他用一支笔,将之收藏在一幅画里。
这幅画理当不朽,他,也应当不朽。
2
第一次面对着《清明上河图》时,我一时震住了,我看见了一个繁华的世界,我看见了一个精美的都城。我清楚,我们的文明,不只有美好的葡萄酒,有丝竹管弦,有红牙拍板清唱的“杨柳岸晓风残月”,有铜板铁琶高歌的“大江东去浪淘尽”,不只是有羌笛杨柳,不只是有二十四桥的箫音,不只是有“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婉约,不只是有“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高亢。
我们的文明中,还有一种红尘里的美好,世俗里的高雅。
张择端的一支笔,将之具化到宣纸上,放在了我们的面前。
我走进了宋朝,走进了汴梁,这不是穿越,不是神话,是真实地走进。汴京的城门,高大巍峨,面向着宽广的大路;外来的商人,负重的骆驼,来往的行人,让人一刹那间,就如站在了那年那日的城门,就仿佛是城门前的一个戍兵,就仿佛是城门的一个过往的行人,就仿佛是那个西域来的胡人。
那一刻,诸城走来的张择端,应该站在哪一处,在仔细观察着汴梁?
他是站在山頂,俯瞰汴梁;还是一身青袍,行走在汴梁的大街小巷里?他是在大
相国寺看桃花,还是在杂耍的人堆里,欣赏杂耍人的戏法?他是初次来到汴梁,还是已经在汴梁生活了很长时间?
面对着画面,我很是惶惑。
如果说,他早已来到了汴梁,已经在汴梁生活了很长时间,那么,画面中,又如何时时浮动着一种对眼前生活的新奇,还有掩饰不住的兴趣。如果说是初来,为什么他对汴梁的生活是如此熟悉,简直了如指掌。
一切,都是一个谜。
一切,都让人捉摸不透。
3
《清明上河图》,是俗世里的一曲绝唱,是红尘中的一幅风景,是我们时时怀念的故土,是一代文明最为精准的写真。
在这儿,有茶楼矗立,茶幌子随风飘摇。在这儿,一定有人在斗茶,在品茶。宋朝饮茶,是喜欢斗茶的。斗茶,包括比较茶的色、香、味、形。另外,还要比较煮茶的茶艺。当然,还有茶器。
《清明上河图》中,茶庄中,可以隐隐看见,那个戴着头巾的人,拿着茶器,十分入神的样子,仿佛呼之欲出。
在这儿,酒馆林立,随处可见。
宋朝的酒馆,比唐朝的更多,也更为方便。有的酒馆,菜肴极为方便。《水浒传》里,鲁智深到了酒店,拍着桌子,要上一只熟狗腿,用蒜泥蘸着,啃一口狗腿,喝一碗老酒。林冲要的是牛肉,用荷叶包着,用葫芦装上一葫芦酒,挑在花枪上。
这些,也在《清明上河图》里可以得到佐证。在这儿,酒店处处,挑着酒幌子,在迎风飘荡着,有人漫步走进去,一副闲散的样子,很有点苏东坡的样子,也有点黄庭坚的情态。
张择端笔下的人物,总是透出一种淡淡的书卷气,包括贩夫,包括负重者,包括老人,包括妇女:这是那个时代的整体面貌。那是一个离现代文明很远的时代,但是,那又确是一个离书本很近的时代。那时的人,随口一张,就是一阕平平仄仄的小词,让我们后来者读了,一愣一愣的。那时的人,说话的时候,双手相揖,总是翰墨味十足。
我们总有点不信。
在《清明上河图》中,一切都在告诉我们,那是真实的存在,是曾有过的文明。
我们离开那条穿过汴京的路,挥挥衣袖,“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一路走得很远,远到我们已经有点不信,我们曾走过那么一段路。我们,一路走来,风尘仆仆,在名利中,已经完全忘记了,我们曾经有过多么潇洒的举动,多么温和的微笑,多么飘逸的背影。
好在,张择端在时间的彼岸,在时时提醒我们。
他告诉我们,无论走多远,回过头看看身后的路;无论走多远,回过头看看曾经的出发地;无论走多远,不要忘记了自己文化的根在哪里。
他还告诉我们,当物质富裕了,精神千万不能贫穷,千万不能一片荒芜。
4
这个从诸城走来的书生,当很多画家,将一支画笔伸向隐居的田园,或者上流社会的时候。当他们的笔下,是山水,是骏马,是芙蓉锦鸡,是仕女,是士大夫高歌宴饮的时候。他却袍袖一拂,走出宫廷,轻轻一笑,走入民间,走在汴梁的桥上,走在汴梁的市井间,走在三教九流之中。
他看他们歌,看他们笑。
他看他们饮酒,看他们驾船。
他看他们来往于生活中,他看他们在生活里优雅自如。
然后,回到书房,他铺开纸,拈起笔,蘸了墨,还有颜料,在宣纸上,一笔一笔开始了。他开始的是一项艺术创作,更是一个巨大的工程;他要表现的,是一个朝代的面目,更是一段具象的历史。别人在为帝王做传,在为诸侯写记,在为英雄唱着赞歌。只有他例外,他摇头一笑,为一群平凡的人,写下他们人生的刹那。
这儿有卖糖葫芦的,有卖柴的,有卖菜的。
这儿有推车的,有拉驴的,有骑马的,有坐轿的。
这儿有背着东西行走的,有三三两两边走边谈的,有拉着孩子的。
这儿有如月的桥,有宽阔的河流,有行驶的船,有高耸的楼,楼上有红袖相倚,言笑晏晏……
《东京梦华录》记载,“城左近,皆是园圃。次第春容满野,暖律暄晴,万花争出粉墙,细柳斜笼绮陌。香轮暖辗,芳草如茵;骏骑骄嘶,杏花如绣”。李清照詞里的“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辛弃疾的回忆中,“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在张择端的画里,都一一得到了验证。
有人说,《史记》是文学的真实,是真实的文学。
《清明上河图》亦是如此,它是真实的,又是艺术的。它是一首真实的散文诗,是一阕具象的大赋。
宋朝,少不了苏轼的词,否则,会风华衰减。
宋朝,少不了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否则,会退却几许风骨。
宋朝,少不了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否则,会虚幻如烟。
张择端是幸运的,他衣袖飘飘,一身潇洒,走进了宋朝,走入了那个时代的繁华。宋朝,更是幸运的,因为有张择端,才留下了它绝世容颜,它的水木清华。
5
从诸城走来的张择端,注定会成为宋朝的绝唱。从诸城走来的张择端,注定会用一支笔,为宋朝画像。
诸城,是一处翰墨飞扬的古地。在这儿,大舜走出,带着他的辛勤,他的仁厚,一步步走入中国历史的源头,带着一个民族,从蛮荒走来,走出一条平阔的大路,人说,舜帝“取地之财而节用之,抚教万民而利诲之,历日月而迎送之,明鬼神而敬事之”,他确定了一个民族的风俗信仰,他奠定了一个民族的典章制度,从此几千年来,没有变更。
由此可见,这片土地是深厚的,这片土地上的文化是丰沛的,这儿的人情是淳朴的。不然,培育不出这样的人。
其后,作为鲁地,更是中国文化最为丰足的地方,齐鲁之地,礼仪之乡,毫无疑问,是受到过《诗经》熏陶的,是孔子曾经奔波过的地方,也可能印下了孟子的足迹。
这儿,每一片砖瓦下,都可能掩藏着一段历史传说;每一个古村落,都可能有一段泛黄书页里的文字历史;每一条河流,当年,都可能有历史上的大儒,在这儿涉足而过;每一条古道,那时,都可能有古诗人的马车驶过。
丰沛的文化,润染着一方习俗。
幽雅敦厚的习俗,养育着一群人。
张择端,就是在这儿走出来的,带着这儿的风雅,带着这儿的文化血脉,带着这儿的历史赋予的责任,挥别诸城,一步步走向了宋朝的鼎盛,走向诗歌里的世界,走向了伟大的《清明上河图》。完成这一切后,他一笑,挥挥手离开了。
以后,历史,再也不见了他的影子。他是回到诸城,隐居乡间,优游卒岁;还是骑着一匹马,漫步在斜阳古道上,走向落日的天边?他是走向了书斋,还是走向了他处?
一切,都成为一个悬念。
一切,都让我们后来者心向往之,寤寐思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