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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抑郁症母亲

2018-12-08张强

情感读本·道德篇 2018年8期
关键词:外公体育母亲

张强

半夜,恍惚听见厨房里窸窸窣窣。起初以为是深冬的风劲头十足,钻进屋子叮当乱撞。可渐渐明显的翻找声和夹杂其中的柜门碰撞,声响从轻微变得急促,职业敏感告诉我,这是人类的作为。我绷紧肌肉起身,从床头柜里摸出伸缩警棍,光着脚,闪身出了卧室,缓慢踱向厨房。

猛地推门开灯,我举着警棍,低沉地问了一句:“谁?”原来是母亲。她蹲在橱柜旁,唇色灰白,上身因为受到惊吓而本能地向后倾斜,眼睛里充满尴尬和无助。她看着我,我看着她,时间和她往杯中倒酒的动作一起停滞。

“妈,你这是……”

“我……老毛病又犯了。”

母亲所说的老毛病,是困扰她将近四十年的重度失眠。

外公有一家自己的小型工厂,母亲初中没毕业就进了工厂做事。外公为了表现自己的铁面无私,不仅不会关照母亲,还会多派工作给自己的女儿。母亲不能按时完成就要加班至深夜。逢年过节厂里需要三班倒时,外公也把母亲的工作时间全都安排在后半夜。

母亲二十四岁那年,外公意外去世,留下外婆和五个孩子。不久之后工厂垮了,工人散了。这时母亲才发现,即使没有了日夜颠倒的工作,自己也很难正常入睡。好在当时足够年轻的身体仍然能够消解大部分疲惫。

外公走后两年,母亲嫁给父亲,来到另外一个城市生活。第二年,我出生,失眠的梦魇第一次在母亲的生活里展露狰容。那时还没有“产后抑郁”的说法,父亲将母亲那时的状态描述为“脾气臭、不愿说话、讨厌孩子”。

从我记事起,父亲对我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妈身体不好,不要惹她生气,不要吵她”。我当时并不知道母亲的身体具体是哪方面不好,只是觉得母亲喜欢把自己锁在卧室里。当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敲开房门,把自认为开心的事情告诉她,甚至会遭到她的无端责骂。时间长了,无论好事坏事我都不再跟母亲说,渐渐远离了那道房门。

父亲工作忙的时候,母亲也会在周末带我出门,可她从来不带我去小孩子喜欢的地方,只是绕着城市漫无目的地走。有一次在路上碰见下班的父亲,他给口干舌燥的我买了一瓶健力宝,当橙子果味在口腔里扩散,再化作一口气心满意足地嗝出时,一旁看得吃惊的母亲似乎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健力宝是可以哄我开心的。

母亲的睡眠在中药的调理下,渐渐好转。我发现母亲开始经常购买健力宝,放在我的抽屉、书包和床头柜里。这时,母亲的情绪和精神状态也会变得不错。我把这个发现告诉父亲,父亲让我试着多和母亲说说话,说我毕竟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她还是希望我能开心的。童年的经历却让我始终无法鼓足勇气。

高中时我决定以体育生的身份参加高考,每天下午都要赶去操场训练,练到晚七点结束,七点十分第一节晚自习开始。由于学校是封闭式管理,新搬的校区周围也是一片荒凉,七十多个体育生的晚餐成了大家头痛的问题。绝大多数体育生的母亲会在家中打包好饭菜,等训练结束就从学校铁门的镂空里递进去,看着自己的孩子吃完再离开。我是唯一一个每天饿着肚子上完三节晚自习的体育生。

高三临近体育高考时,训练量猛增,晚上不吃饭实在撑不过晚自习。一次放月假回家,我看母亲状态不错,于是怯生生地提出送饭的要求。母亲少见地露出笑容,从未见过地拥抱我,答应下来。

第二天,母亲在我学校附近租了一间简陋的民房,每天很早就从很远的家中赶来,带着食材,给我做早中晚三餐。长期远离灶台,母亲做饭的手艺已经很生疏。她买了食谱,照着上面的步骤做,做完早餐送到学校大门外,我隔着铁门吃完,她又回去研究中饭。接着中午送来,再回去研究晚饭。解决完我一天的果腹难题,母亲才赶末班公交回到城市另一头的家中。

母亲起初只是看着我吃,后来她会带来两份饭菜陪着我吃,我和母亲一边吃饭一边隔着铁门聊天。那三个月里我和母亲说的话,超过了之前十几年的总和。母亲第一次知道了我擅长什么项目、拥有什么梦想,我也第一次从母亲嘴里听到“焦虑、抑郁”这些词汇。

我问:“这么跑来跑去给我做饭,累吗?”

母亲答:“不累,反正我也睡不着。”

上大学后,我与母亲的关系进一步改善。母亲也因为这种改善,过了几年相对平稳的正常生活。2009年我进入刑警队工作。次年,父亲调去县里一个看守所任所长。我经常熬夜加班,出差抓人。让人提心吊胆的工作环境引发了母亲病情至今为止最大的一次爆发。

2010年夏天,我像往常一样准备出门上班,看见母亲背对着我坐在沙发上低声啜泣,扶手上摆着一把美工刀。我走过去询问情况,还没开口就被母亲一把抱住,她整个人剧烈颤抖起来,“妈妈很难受……不想活了……真的不想活了。妈妈这段时间,夜里一分钟都睡不着,吃安眠药也不管用。觉得害怕,可又不知道在害怕什么,耳朵里一直有拍窗户的声音,可你爸说他没听见。”母亲短暂停顿,望向窗户,回过头来继续说道,“白天觉得好累,却依然睡不着,刚刚坐在这儿,胸口闷得慌,喘不上气,见你要出门上班,就担心你回不来了,你爸也回不来了,就觉得一切都要完蛋了。”

母亲说“一切都要完蛋”时,甩开我的手,双腿蹬地,身体后退到沙发的另一端,声音变得尖锐刺耳。那天,我请了假,带着母亲去省城寻医,之后辗转上海和北京。没有医院能给出准确的诊断,只把病情描述为神经衰弱引发的中度抑郁,除了药物控制,更重要的是情绪调节。

在北京治疗期间,医生对母亲进行了几次心理咨询。谈话记录里,几个由母亲亲笔填写的常规提问吸引了我的注意。

“兴趣爱好:散步、做饭、看电影。喜欢的事物:大海。”

从没听母亲提起过与“看电影”和“大海”有关的事。不敢敲响她卧室房门的我,更加没可能看到她心门里头的世界。

母亲出院后,我和父亲开始盘算起各自的年休假该如何使用才能带母亲出去旅游。这一年的下半年,是记忆里母亲最快乐的时光。在三亚,母亲从浪花里钻进钻出、跳上跳下,像个孩子;在大连,父亲被我怂恿,单膝跪地为母亲戴上一串贝壳项链;在桂林,我模仿《印象·刘三姐》的舞蹈片段,逗母亲笑得合不拢嘴。此外,我几乎每个月都安排父母去看电影。

在我和父亲的努力下,母亲暂时度过了这波病情。

母亲的病,两三年一次小反复,七八年一次大反复,按时间推算,差不多又到大反复的时候了。偷酒喝或许就是先兆,常规药物如果能够持续有效,母亲是不会尝试其他方法的。

既然已經被我撞见,母亲索性把我拉到餐桌旁坐下。“陪妈喝点。”母亲抿下一小口。我没有举杯回应,周身被一种无力感包围:我依然没能治好母亲。

出生以来的这三十年,我在心底埋怨过她缺乏耐性的说话方式,憎恨过她没有给我像别人母亲那样的宠爱,可当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带我到尘世上的人夜里贪杯的模样时,她已经在这样的煎熬中度过了一万一千多个夜晚。

“前几天陪你爸在外面吃饭,你爸喝多了,我帮他代了一点酒,晚上发现能睡一小会儿,我就想再试一试。”母亲解释之后又转为乞求的语气,“这毛病想要完全治好是没希望了,陪妈喝点,能稍微改善一下就行。”

我赶紧喝了一口酒,喉部的灼烧感把眼泪逼了回去。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妈,你今晚没吃安眠药吧?”

“放心,没吃,我知道吃安眠药不能喝酒。”

在母亲回忆录式的絮叨中,杯中酒很快见底,我刚微醺,不胜酒力的母亲则倒伏在桌上,侧过脸去看向窗外。“妈妈是不是变得很丑了?”像在梦呓。

“不丑,就是没休息好,有黑眼圈。”

“呵,小时候你总是说妈妈的眼睛好看呢。”母亲连续嗝着酒气,“有一回你在幼儿园,还因为跟同学争论谁的妈妈眼睛好看打架呢,你一定不记得了。”母亲背部均匀起伏,响起了微弱的鼾声。我给她披上一件外套,心里默默祈愿:如果可以换得你的安睡,我愿意从今以后每个夜晚都放弃看你美丽眼眸的机会。

余沈阳摘自“真实故事计划”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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