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奸斥佞倪瑞璿
2018-12-07王祖远
王祖远
沈德潜是清代雍乾时期的诗坛领袖。由于声名显赫,素来“以规矩示人”,不轻易施人褒贬。但他在编纂《国朝诗别裁》时,却破例对一位女诗人盛加赞语。他说:“柔顺供职,妇德也。独能发潜阐幽,诛奸斥佞,巾帼中易有其人邪!每一披读,悚然起敬。”
这位使沈德潜折服的女诗人名叫倪瑞璿。
倪瑞璿,字玉英。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出生在江苏省宿迁县一个书香门第。父亲倪绍瓒是位秀才,以才学闻名。但是,倪瑞璿五岁时,家庭突遭变故,父亲不幸去世,孤儿寡母不善经营,家道旋即中落。母亲为维持生计,被迫变卖家产,带领几个小儿女,投奔住在雎宁的兄嫂。
倪瑞璿的舅父樊正锡是雎宁名士,为人豪爽。他热情地接待了妹妹一家。不久,小瑞璿的聪颖引起他的注意。那是在她六岁的时候,樊正锡发现甥女常去书房偷听哥哥读书,便好奇地拉着她询问,不想小瑞璿竟将佶屈聱牙的《易经》一字不漏地背出。樊正锡惊喜异常,马上教她读书、作文。据《徐州诗徵》记载,倪瑞璿“七岁学古文,八岁作《九河考》、学诗及俪体,九岁读宋五子书。”在舅父的精心教诲之下,倪瑞璿除通读过“五经、四子书、周礼、仪礼、孝经、尔雅”等儒家经典外,对于“先秦、两汉、魏晋六朝,唐宋大家及道德、阴符、关尹、庄周、法华、楞严、齐谐,越绝、紫阳纲目、文献通考诸书,无不熟悉。”她不仅“通四声、能作长短句”,而且“箫管琴棋、攒花刺绣,翦裁刀尺,一见精晓。”确实是位稀有的才女。
十七岁的时候,倪瑞璿与家人踏青来到香火缭绕的龙兴寺。“龙兴寺”这个名称,本是附会明太祖朱元璋早年出家为僧的事迹而起的。当时,明朝新亡,前代的轶闻故典,世人尚不生疏。倪瑞璿鄙视僧众以龙兴佛寺为炫耀,嘲笑他们为皇帝菩萨妆点的仁义色彩,而亡国遗恨,又勾起了她的千般感慨,万种叹息。于是,她提笔写下五言诗《过龙兴寺有感》,对历代帝王血腥争夺天下和荒淫误国的罪行进行抨击:
自从秦与汉,
几经王与帝。
功业杂霸多,
岂果关仁义?
诗中开言即横扫历代皇帝,揭露他们的所作所为哪里和仁义有关。接着诗人总结南明灭亡的教训,指出:
大厦欲将倾,
数传得昏嗣。
奸相忘封疆,
权珰与罗织。
安然一金汤,
遂被诸公弃。
可怜钟山陵,
樵夫牧儿憩。
目光如炬的见识,流畅激愤的文字,很难设想会是一位纤嫩柔弱少女的手笔。
十九岁的时候,倪瑞璿曾经有过一次江南之行。在江宁,她寻觅六朝古迹。昔日花团簇锦的帝都,经过清兵血腥践踏,早已化为满目疮痍、荒凉败破的废墟,只有残垣狐呜,断壁萤飞。倪瑞璿满腔悲愤地吟道:
石头天险壮层城,
虎踞龙盘旧有名。
峙鼎三分吴大帝,
渡江五马晋东京。
高台风去荒烟满,
废苑萤飞茂草生。
往事不堪频想象,
夕阳西下看潮平。
在这里,她借古讽今,深沉而又委婉地抒发自己的亡国遗恨和沧桑之感。
雍正四年(1726年),倪瑞璿嫁给了正在雎宁教馆为业的徐起泰作继室,那一年她二十五岁。婚后五年是她诗歌创作的旺季,现在遗存的一百余首诗,绝大部分是那几年的作品。
徐起泰原籍宜兴,也是一位能诗善文的才子,只是仕途坎坷,屡试不中。倪瑞璿对丈夫“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感到愤郁不平。为此,她曾写过三首七绝,谴责考官“惯使奇编埋秋草,肯教才士步青云?”指斥科举制度埋没人才和它的腐朽黑暗。
倪瑞璿婚后的咏史诗写得更加深刻。在《游南岳寺》一诗中,作者严厉地鞭笞了南宋君臣苟且求生、任敌宰割的无耻行径;为岳飞、韩世忠等人壮志未酬、饮恨黄泉而扼腕叹息。在《读李忠毅公传》中,她歌颂李应升“犯颜挺上书,原忘计刀俎”的献身精神,称赞他“丹心照云霄,碧血洒囹圄。”而在《阅明史马士英传》中,则愤怒地批判昏主权奸“卖国还将身自卖,奸雄二字惜称君。”朗朗正气,跃然纸上。
倪瑞璿还创作了一些揭露苟捐杂税,以及反映人民困苦生活的诗歌。在一首无题诗中,她写道:
蜗庐徒壁立,
日午未炊烟。
幸少催租吏,
嗟无卖赋钱。
另一首《闻蛙》七绝,她又托物寓意,进行了同样的控诉:
草绿清池水面宽,
终朝阁阁叫平安。
无人能脫征徭累,
只有青蛙不属官。
当时的官场盛行一种丑恶的风气,官吏们一面残酷地压榨人民,一面又纷纷勒石立碑,宣扬自己的“德政”。倪瑞璿在《德政碑》诗中,对这种骗人的把戏进行了愤怒的抨击:
德政碑,德政碑,
巍然耸峙官道陲。
一碑未久一碑起,
勒功纪绩悬累累。
问碑底事年年立,
后相成例如相袭。
披荆剪棘开康庄,
绝似浮图高几级。
但是墨写的谎言,掩盖不住血与泪的事实。女诗人尖锐地讽刺道:
如何官去今朝始,
明日逢人皆切齿。
岘山堕泪寂无闻,
碑上名遭瓦砾毁。
她正告那些贪官污吏不要演弄巧反拙的闹剧了:
空将柯斧戕山骨,
石若有知应衔悲。
我劝贵人且自料,
羊祜杜预休轻效。
有碑不若无碑安,
一日碑存一日笑。
有的学者认为,在历代女诗人的作品中,像《德政碑》这样深刻尖锐的政治讽刺诗,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
倪瑞璿的诗,风格高洁,舒卷自如,毫无脂粉之气。诗作取材广泛,表现手法丰富。除咏史寓慨、抨击时政外,她的《周易阐微》、《大学精义》和《中庸折衷》都是阐发儒学经典的作品。其余咏景抒怀之作亦不乏精品,她早年写的《渡扬子江》有这样的诗句:
渡江值岁寒,
北风吹凛冽。
危滩有断冰,
秃树无留叶。
脉脉坐中流,
景物正凄绝。
惟有白崚嶒,
壮哉一江雪。
天低水面浮,
雁远空中灭。
帆行疾正佳,
奈与金山别。
正是一首气魄宏大苍劲寥廓的佳作。
有些诗作是反映倪瑞璿和亲人之间关系的。这些作品显出女诗人情真意切、委婉眷眷的另一个侧面。她的四弟与她同长于逆境,聪明好学,逐渐苦读成才。因嫌自己的名字太俗,请姐姐替他起个雅名。为此,倪瑞璿写了一首《为四弟易名,因诗以勖》的诗篇,表述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她认为,“人生重贤豪,不在名字美。”她批评有人羡慕李白、白居易,而将自己的名字改成赤、居难,“难以易相方,赤将白自比。岂遂足追配,效颦空复尔。”碍于姐弟之情,她还是替弟弟斟酌了新名。最后,她亲切地劝诫说:“名氏新改初,譬若居新徙。努力事葺修,栋梁庶不圮。莫若江南桔,踰淮化为枳。”激励四弟借更名之机,以崭新的面貌拚力进取,不要徒有虚名反成桔枳之叹。全诗充满长姐对幼弟的深厚感情,蕴藏健康向上的人生哲理。她还写过一首《忆母诗》:
河广难航莫我过,
未知安否近如何。
暗中时滴思亲泪,
只恐思兒泪更多。
这首诗情透纸背,引起沈德潜和清代另一大诗人袁枚的激赏。
遗憾的是,我们今人能见到的作品,只是女诗人生前著述中极小的一部分。她呕心沥血,毕生所作的诗赋文章六大本,皆在病危之际被她亲手焚烧了。这真是文学史上一幕令人痛惋而又无法补救的悲剧。事情发生在雍正十年(1732年)二月二十一日。重病在床已有半年之久的倪瑞璿预感将不久人世,便把丈夫打发出去请医生。然后,她挣扎而起,将全部心血付之一炬。当徐起泰回来,焚稿的悲剧已经铸成。倪瑞璿含泪向丈夫解释说:“妾一生谨慎,计犯天地忌者,此耳!曷用留之,以重余罪?”
倪瑞璿忍痛焚稿,可谓用心良苦。原来,她不愿因自己措词激烈、针砭时弊的时文诗稿给亲人带来灾难。倪瑞璿生活的时代正是清统治者大兴文字狱的岁月。怵目惊心的屠杀不能不使她有所顾虑,特别是谢济世注《大学》、陆生楠写《通鉴论》两案刚刚发生,印象十分强烈。倪瑞璿检点自己的文字,犯忌的东西确乎不少。像那些咏史寓慨、自伤生平以及诛奸斥佞、讥讽当政的诗文,极易授人以柄,遗祸亲人,更何况有许多诗文是她为丈夫、舅父的代笔之作。仅仅是为了保护亲人免遭文祸,倪瑞璿才违心作此一举。然而一旦眼睁睁看着珠玑成灰,无异于给了女诗人最后致命一击,就在焚稿之后的几天,倪瑞璿含恨谢世而去,年仅三十岁。
倪瑞璿去世后,徐起泰整理亡妻遗物,在箱箧中意外地发现了一些诗作草稿。虽然大部分诗稿已遭潮蚀和虫蠹,但仍有少量可以辨识的文字。徐起泰把它们整理抄录出来,共得诗二百余首,定名为《箧存诗集》。最早的《箧存诗集》刻本已不存。现藏于宿迁县的同名印刷本,是后人在1935年重新搜集出版的,篇幅只及刻本的一半。
倪瑞璿是清代前期杰出的女诗人。从存世的部分诗作看,她不仅具有卓越的艺术才能,而且具有敏锐的政治眼光和过人的胆识。尤其可贵的是她对劳苦人民饱含深切的同情,对贪官权奸充满蔑视和仇恨。在血腥高压的政治空气之下,能够毫不畏缩地写出如此深刻触及时政的诗作,不但在女诗人中十分罕见,就是在整个清代前期的诗坛中也占有重要地位。然而,由于种种原因,倪瑞璿其人、其事、其文,却鲜为世人所知,这实在是一件憾事。加强对这位女诗人的研究,给予她在文学史上应有的评价,无疑是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