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新俏意 声情并茂

鲍震培

《杜十娘》是单弦经典名段，故事出自明代通俗小说家冯梦龙《警世通言》中《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讲述青楼女子杜十娘为摆脱逆境，自赎自身与富家公子李甲从良。不想，李甲背信弃义，将其卖于孙富。万念俱灰之下，杜十娘怒骂孙富，痛斥李甲，把多年珍藏的百宝箱中的一件件宝物抛向江中，最后纵身跃入滚滚波涛之中的故事。

京剧、评剧等很多剧种都演绎过这段故事，很多单弦名家也唱过不同版本的《杜十娘》，其中，影响力最大的应该是“单弦大王”荣剑尘在民国元年编演了五本《杜十娘》，分别是《嫖院出院》《沉宝投江》《百宝托献》《活捉李甲》《活捉孙富》，一般是唱两本，并且灌有唱片。石慧儒这段《杜十娘》是在这些单弦名家早年演唱的版本基础上修改的。

一、有“话帖”之誉的“石派”创始人―― 石慧儒先生

著名单弦表演艺术家石慧儒生于1923年，幼年师从华连仲学艺，并私淑荣剑尘的唱法。十四岁登台演出，二十岁时已名震京津两地。1940年4月在宝和轩上演时，排位已是倒二（林红玉大轴），在张玉昆、赵小福、马三立之上。观众皆以未来单弦大家许之。为求深造，她后又拜谢芮芝为师，演艺更趋于成熟，形成独特风格。1942年4月6日在天津电台广播。1943年12月至1944年上半年曾在玉壶春演出担任大梁。此时她已是天津单弦女演员的第一人，有评论称其为“单弦女王”。1952年参加天津市曲艺工作团，后改为天津市曲艺团，为主要演员。1967年去世，终年44岁。

石慧儒在长期勤学苦练和舞台实践中，博采众长并发展创造。她的嗓音甜润清澈，唱法上有娴熟的技巧，行腔上有独到之功底，吐字上有“话帖”之美誉。何谓“话帖”？据天津市单弦表演艺术家刘秀梅解释：“话帖”是称赞发音标准，吐字清晰，像“字帖”一樣。因为单弦讲究半说半唱，说中有唱，唱中有说，所以吐字清晰，说唱讲韵。石先生的演唱特点可称之为： 唱腔圆润、韵味浓郁、感情真挚、吐字清晰、发音准确，嗖儿音立音儿运用自如，高音低音不躁不浊。她演唱的主要节目有《水莽草》《巧娘》《金山寺》《红军过草原》《杜十娘》《游春》等。

二、曲词之美：尖新俏意

从宝小岔创制“岔曲”至今，三百年单弦艺术之河，大浪淘沙，凡“推陈出新”者方能成为经典流传下来，在曲艺中被称为“一遍拆洗一遍新”。

石慧儒演唱的这版《杜十娘》，是她的代表作，脍炙人口，久唱不衰，受到社会各界的喜爱。唱词字数2000字，由孟然、陈寿荪、朱学颖整理改编，首先在篇幅上比之前的版本精练和浓缩了许多，时间上大约25分钟，适合在曲艺晚会表演。

石版《杜十娘》之所以成为经典，从【曲头】就奠定了作品的基调。这个“出新”的过程也是立意不断加强、加深的过程。

比如荣版【曲头】是这样唱的，“身落妓馆心自强，一心要脱离花界早去从良。谁承望红颜薄命，枉费心肠，最可叹行院的杜媺在江下亡。”杜十娘在自怨自艾，对自己的红颜薄命发出无可奈何的哀叹。

另外一个民间版本的【曲头】则这样唱：“痴心女子负心汉，落花流水相恋难。杜十娘将终身付与了李甲，以为良伴。不成想薄情人半路途中把良心变。实可叹十娘自尽遗恨绵绵。”头两句只是把十娘故事归为一般的痴心女子负心汉故事，而且用“落花流水”形容两人的恋情，给人的感觉是“杜李恋”不过是萍水相逢，格调不高。

石版【曲头】 十娘误坠勾栏院，托身李甲结下良缘。不承想痴情的女子，遇见了负心的汉。恨李甲半路途中把良心变，叹十娘沉宝投江遗恨绵绵。

前两句点明杜十娘是“误坠勾栏院”，是被迫沦落风尘，所以她遇到李甲，以为良缘。后两句点明李甲变心和负了十娘，引发十娘沉宝投江的悲剧，立意就明显高了许多，这无疑使整个段子在格调上有了“尖新”之意。

从故事发生的背景上也体现了“新”，数唱第一句“杜十娘与李甲从良，他夫妻回转江南。”舞台上大幕徐徐拉开，场景是在烟花三月的江南，舟行江中，杜十娘已是自由之身，与李甲夫妻双双把家还，杜十娘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充满着美好的期待，如此场景设置淡化了青楼妓馆，感觉是比较新，因为新社会那些“妓馆”“花界”“行院”的词汇已经淡出了日常语言，恐怕《青楼遗恨》这类的曲目即使放开唱也没有多少人要听了。

“俏意”是从曲词的修辞和营造意境来看，这个唱段成为曲艺“活保人”的典范，通篇用“言前”辙，此韵随宽，但在民间说唱中习惯性的“水词”也多，然而石版《杜十娘》中却很少用“水词”，无论环境景物描写，人物对话、动作、心理描摹，都非常出彩，其语言特点可以概括为四个字：“巧俏奇绝”，这种巧和奇是自然的质朴的，并非为单纯追求形式美而刻意的藻饰，而是调动了汉语修辞手段，或白描刻画，或烘托渲染，像形容李甲一声不吭是“闷葫芦提的哑谜” ，像“满腔热血我泼与了你” 中动词“泼与”的贴切形象，在最后【流水板】曲牌中连续九次使用“四字垛”句，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骂李甲，讽李甲，骂孙富，讽孙富，嘲世道，叹身世，哭父母，想姐妹……犹如民间年画，既朴实无华又浓墨重彩，把一个仇深似海、刚烈决绝的杜十娘和她强烈反抗社会压迫、维护人格尊严的感情世界，饱满、完整与完美地呈现在广大听众观众面前，让人掬泪扼腕长叹。

三、唱腔之美：声情并茂

一是《杜十娘》作为曲艺短篇，工于“唱情”，往往撷取故事冲突最紧张最激烈的时段，此时人物内心世界往往也是最丰富最复杂的，无论是杜十娘为李甲备饭铺床的温柔贤惠，还是杜十娘得知被卖的悲愤痛苦，无论是唱杜十娘叹五更的肝肠寸断，还是唱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毅然绝然，无论是唱杜十娘怒斥李甲的负心薄情，还是唱杜十娘痛骂孙富的阴毒损坏，无论是唱杜十娘自赎自身的期盼美好，还是最后告别人间投江一跳的刚烈悲壮，无一句不佳，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震撼人心！民间女子的冤屈，人生际遇的磨难，社会的种种不公平，被石先生唱得酣畅淋漓，大气磅礴，荡气回肠！杜十娘的形象也是豪放、刚烈，可亲、可敬、可佩、可爱之极！沉浸如此的意境中，唱曲人声情并茂，顾曲人如醉如痴。

二在唱法上也有所创新和突破。【湖广调】“叹五更”是一场重头戏，叹五更也叫五更调，最早出现在唐代的敦煌歌辞中，至今流行于各地民间俗曲中，和曲艺五更调类似的有京剧《文昭关》等，表现人物在重大关头彻夜无眠、思绪万千，具有较强的情绪感染力。

这段唱腔也是说唱结合，叙事和抒情结合的典范，对每一更景色“凄冷”描写都是寓情于景，情景交融的。一更里风雪打舟船，主唱“悲”，二更里枭鸟夜啼寒，主唱“恨”，骂了一声苍天，苍天两字是无音乐伴奏的说出来，掷地有声；三更里冷月照窗前，十娘思想有点犹豫，是不是能用珠宝让李甲回心转意呢？一个轻轻的“咳”字否定了这个想法，十娘认清了李甲的人心已变，“花钱买恩爱早晚也枉然。”四更里水急浪更喧，蜡烛快要燃尽，此生无可留恋。特别是“五更到了五点”一句翻高了唱，这是借鉴了弦师程澍棠烈士为石连成设计的唱腔，东方大亮，十娘也走到了人生尽头，这时的意境与曹禺名剧《日出》中陈白露说“天亮了”很相似。十娘对镜梳妆的动作，内心巨大的愤懑，“挽乌云戴簪环（不呦哎哟）换上了新衣衫” 。正如鲁迅所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以乐景写哀，杜十娘新装诀别，感情达到高峰，加上是曲牌的结尾，这里唱得婉转曲折，一唱三叹，令人无限酸楚。

结尾流水板的三字头，四字垛，有力铿锵，犹如线断珠落，大珠小珠落玉盘，唱出弱女子的唱出老百姓的心明眼亮，唱出人民不平的心声，当唱到自己蒙受欺凌不能苟活是个“苦命的丫头”时又是一个翻高，非常的震撼人心，唱出旧社会弱女子杜十娘内心的痛苦、愤懑、冤枉、屈辱，对于这样一个不惜以死抗争、讨还人格尊严的烈性女子，台上的石慧儒倾心倾力，已和十娘融为一体，不知十娘还是“石娘”，堪称千古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