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窥（短篇小说）

2018-12-07琅环

北京文学 2018年12期

你知道“变色龙吉尔伯特综合征”吗？一个人自己能改变模样、身材和肤色，就像变色龙一样，世界各地纷纷证实确实有这样的人存在，虽然为数极少。研究表明，这些人的变体功能都不是天生的，而是在受到强烈刺激以后，于某一天突然出现的……这篇《偷窥》，就带你见识一个北京“变色龙吉尔伯特综合征”的故事。

“您好，滴滴专车为您服务，请系好安全带。”

开车前，詹俊面带微笑转向后排报出服务用语，其实他根本没拿正眼看那两名乘客，只知道是一男一女。

从广安门到首都机场的距离不近，一路上这两人话不多却显得挺亲密，听着像是一对夫妻，丈夫出差，妻子送行。也许是情人也说不定，这年头哪还有老婆送老公的——开车是多枯燥的营生，詹俊全靠偶尔冒出的各种念头消遣自己，他不禁在心里笑了一下，这才从后视镜里扫一眼身后的女人，只瞥见一头乌黑的垂发和一小截挺翘的白鼻尖。

当詹俊把目光看向前方的时候，黑头发也好、白鼻尖也好就都淹没进数以万计模糊的女乘客形象中，就像他的宝马3系汇入浩荡车流，走过全无痕迹。

停车之前，后座男人一句话直叫詹俊血像热粥潽锅一样往上涌了一小点，男人建议女人乘坐他的车原路返回。那可就太好了，但凡专车司机都知道在机场趴活儿最麻烦，落地乘客虽多，但地铁、机场大巴和正规出租车会分流走绝大多数人流，而专车收费比普通出租车高出一倍，弄不好一两个小时接不到订单还要白搭停车费，更惨的还有可能被交管局逮个正着，一罚就是一两万。

女人却不同意，紧随男人下了车。干这行这么久虽说早就习惯了，詹俊心里还是难免凉几度。他脸上可是一点没表现出来，忙着下车帮乘客拿行李，动作潇洒干练。倒不是服务意识有多强，实在是航站楼前停留不能超过三分钟。他心里着急，无意间碰到女人的手，当时全没在意，是那只手重新握回方向盘时，指间有点异样的跳动，让他莫名想到手捧一只鸽子、感受鸽子喉咙含着咕哝声的那种震动……午后强烈阳光刺着眼睛，墨镜一角的色彩正像是鸽羽紫莹莹的反光。

詹俊是老司机了，在机场趴活也自有秘诀，停车场有半小时免费停车时间，他把车停好，果断锁车，拿着接单手机和一块面包直奔到达层等候。这样一来，因为距离潜在乘客更近，平台系统有可能优先派单给他，趁这工夫还可以把延时两个钟点的午饭简单粗暴地解决掉。果然，大约25分钟以后，就在他纠结是走是留的关键时刻，接到了去往市区某豪华酒店的订单。

要说在二环路上把车开出漂移的效果，詹俊反应神速，但在其他很多事情上他这人往往迟钝，直到帮新乘客拎起那只深蓝色大号行李箱时，他才察觉出异样。这样一来，心思反倒活泛起来了，明显感觉到身边男人已经尴尬得手脚僵硬、表情凝固，有那么一刻恐怕直想掉头逃跑。

在内里，詹俊的心因为窃笑而像把簸箕似的筛抖起来，好像有一把麸皮筛到领口里那么痒痒，叫人实在想笑。但表面上他仍保持着镇定，若无其事地把箱子塞进后备厢，动作一如拎出它时那样干净利索。

“您好，滴滴专车为您服务，请系好安全带。”

如果说在电子系统随机派单的情况下，连续两次搭载同一位乘客是极偶然事件，那么接下来的境遇更加出人意料，从后座脚垫上捡起酒店房卡的时候，他简直怀疑那个光头是蓄谋的。

“不是你想的那样。”这应该是男人正式跟詹俊说的第一句话。

“看您说的，我只管开车，不会乱猜乘客隐私。”说话时詹俊实在没憋住，噗的一声笑出来。这一笑算是破了神功，实在太尴尬了。

男人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不急不恼地接过房卡，略作沉吟，问出一句：“滴滴好干吗？”。

“看怎么干了，肯卖力气每天开车15小时，也算是日薪千元月入几万的人。”

“嗯，我也是为挣钱累成狗的苦逼。”

男人给詹俊转账1000元，詹俊乐呵呵把车开到指定地点，停在一栋高档住宅楼下。他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兴奋得直咬手指甲，见男人伸长脖子张望的费劲样，干脆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两只小巧的望远镜。

他解释说是看演唱会用的，一直在车里扔着。单纯出于好奇，詹俊也把眼睛凑向望远镜，边看边咂嘴：“这样不好吧……”

“你看当然不好，我看自己老婆有什么不行的。”

詹俊可沒打算收回目光，他正看到女人在窗口扎辫子，乌黑的垂发拢在脑后，于是那一小截白鼻尖俨然化作一座小凉亭的飞檐，点缀在开阔脸颊中心，在阳光下闪着瓷器般的光芒;一对大眼睛掩映在更高处的风景中，像顾盼生辉的潭水。可真是个美人儿啊！詹俊明白光头为什么煞费心机监视自己老婆了，啧啧啧，他有点同情他。

“不是你想的那样。”这话男人说第二遍了，有点挑衅意味的笑容就再次出现在詹俊脸上，不过他把眼睛望向这位新朋友，向他投去兄弟之间心照不宣的一瞥。

“真不是，你想想看，如果我怀疑老婆外面有人，能拉你一个外人来围观吗？”

詹俊翻了个白眼，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结婚了？”

詹俊点头。

“几年？”

“哎呀有9年了吧。”

“有孩子？”

“女儿二年级。”

“信得过你老婆？”

“废话！”

“敢说了解她？”

“……”

“你就不想看看她平时什么样，我是说你不在场的时候？”

詹俊险些脱口而出，自己已经有些日子没见过孩子她妈了，还好这话被他生吞回去了。

“所以呀，我也是突发奇想，就是想看看我不在的时候她是什么状态，每天都干什么。”

“再怎么这也是偷窥，对自己老婆也如是。”

“没办法，大概与我的工作有关吧。”

没等问，男人已经告知，但詹俊不以为然，如果说摄像师和偷窥癖之间有什么必然关联，那也只能用来解释影视圈的混乱。

但偷窥一事，着实让人体验到一种难以言说的隐秘快感。

圆圆的望远镜里，美丽人妻显得清晰而不真实。她消失了好久，再次出现是在凉台晾衣服;然后又消失，回来拿拖把擦地;又消失，回来拿水壶给花浇水。花洒着水就那么一直洒着，她像是早给忘了一样，久久望向天空。詹俊和男人虽说是看见，但他俩简直是同时听见一声轻轻的、原本应该悠长实际却很短促的叹息，像一片羽毛轻扫着耳朵。

到此時为止，光头男人一直是很放松的态度，磊磊落落的样子，请人看自己老婆的时候甚至带着点小得意。他主动介绍说妻子叫陆羽琪，32岁，是大学校花，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拿下，原本在出版社做编辑，他让她辞了职，目前是全职太太。“女人嘛，在家养尊处优挺好的。”说这些话的时候，男人语气轻松、侃侃而谈。詹俊开始相信他的话，心想大概搞艺术的都是神经病，这光头看来真的只想换个角度，像看戏似的那么看看自己老婆。

但是当詹俊开车尾随在红色奥迪A7后面时，他明显感觉到男人情绪陡然有变，拿眼角扫了两眼，只见那哥们儿眉头紧锁，双眼紧盯前方，嘴唇抿成一条线。詹俊也就不再说话，专心开车。正是傍晚时分，闪亮的红色轿跑左突右移，开得真不赖。

陆羽琪把车停在公园门外，从后备厢里拿出一个桶状背包便进了公园，詹俊这才注意到她一身质地柔软的黑衣相当贴身，把身材玲珑有致地呈现出来。车还没停稳，做丈夫的已经蹿下车，詹俊觉得又好笑又傻眼，他明知自己应该老老实实坐在车里等着，可偏偏鬼使神差也跟过去。他给自己想好了正当理由：兄弟你实在离不开望远镜，哥们儿好心给你送来了！

可是当他追进小树林，发现摄像师手中早已端好一台小型摄像机，这男人盯着镜头的脸上写满了震惊，震惊之中又有一种惊喜、沉醉、恐惧混杂着迷惑不解的复杂神情，让他整张脸都充血，变得又红又涨。詹俊忍不住靠过去细看，本来担心会被责难，没想到男人腾出一只手紧抓他的衣袖，用困惑的眼神望着他，那眼神明明是急迫的邀请。

“我天！”

詹俊觉得眼睛被唰地晃了一下，顿觉头晕目眩，简直睁不开眼。当然不可能是强光晃眼，落日余晖经过层层树影的过滤是那样朦胧柔和，他们像是裹在淡橘与暗绿色毛线绒绒的编织物里;也不是女人的美艳与性感晃眼，车后排的女人也好，望远镜里的女人也好，摄像机里的女人也好，都是美虽美矣，却谈不上性感，总给人一种苍白如纸、清淡如水的感觉。

晃到詹俊眼睛的是这个女人肉体的折叠、弯曲与扭摆的极限——陆羽琪正像一条无骨的长蛇一样盘绕在毯子上。正是陆羽琪本人无疑，然而一时间竟分不清哪里是头哪里是脚，哪里是黑发哪里是衣袖，哪里是手指哪里是腰肢，哪里是嘴唇哪里又是心房！

只见她的头毫无阻碍地向后仰去，头顶流畅地抚过一节节脊椎，然后肩膀不知怎地从侧腰处扭出很复杂的曲线，头顶这才轻轻枕在了圆丘般的臀部上。而她的手臂仿佛脱离了身体的驱使，变成了两只五足白虫，依次爬过长长脖颈、小巧乳房、小腹、腰肢和圆润的大腿……

这个蛇一样的女人充满耐心、无限柔情地抚摸着自身每一寸肌肤，也说不清是从什么角度一直摸到了赤裸的双脚。轻轻用手一拢，两只脚就从脑后伸到了面前……詹俊和男人眼睁睁看着她突然张开嘴伸出鲜红柔嫩的舌头，把一颗颗白玉珠般的脚趾含进嘴里吮舔。

这样一来她整个身体就变成了一个首尾相连的环，原地旋转、盘桓，速度越来越快，并且随时变换着形状与角度，一会儿手臂朝天，一会膝盖外翻，一会臀部盖住了身体的全部，总之这女人简直像是工匠手中千变万化的陶器……

就算这诡异场景从某种角度来看充满神秘的艺术质感，但詹俊也是欣赏不来的，他只感到毛骨悚然，头皮发麻，有凉气从齿间一直吹到脚底。为了掩饰这恐惧，也为了找回一点现实感，他讪讪笑着嘀咕：“你太太这瑜伽真是练绝了！”

“简直活见鬼……”做丈夫的脸色别提多难看，“我从来不知道她会什么瑜伽，她是那种在床上都嫌手脚僵硬的女人。”

“你没跟错人吧？”

“怎么可能！”

但男人随即闭口，如果说刚才他的表情已经足够震惊，那么从此刻开始，他已经出离震惊，他不敢相信摄像机，于是直视前方，接下来更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不知道要去相信什么，没办法只能向詹俊求救，他用惊恐万状的双眼望着詹俊。

同样恨不能抠掉眼珠的人正是詹俊：“她什么发色？”

詹俊再糊涂，也不至于忘了铺满后视镜的乌黑垂发，也忘不了临窗扎起的乌黑马尾，就在几秒钟之前黑发还和黑衣纠缠在一起，像晕开的墨迹一样难分难辨。

难道是晚霞给她染了发？随着身形的变化，一头黑发正逐渐变色，不一会儿工夫就成了一种招摇的酒红和浅粉色的渐变。如果说颜色的变化还勉强可以归因为光线，那么原本不事雕琢的直发竟一根根飘起，变得弯曲蓬松，又怎么解释？

女人终于停止了旋转，舒展身体趴在地毯上，胸部高高抬起，双臂撑地，头向后仰，这时你再看她的头发，一朵朵饱满的大波浪在肩头此起彼伏地涌动，简直像是浪头正盛的水面。就是专门去发廊烫上几小时，也难说能烫出这么精致绝伦、洋洋洒洒的发卷。这又该如何解释！

大概是头发的变化过于明显，吸引了两个男人全部注意力，所以他们直到女人虔诚地念出瑜伽的结束语“Namaste”，并且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才看出，不止头发，而是所有都变了，眼前这个女人已经从头到脚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詹俊和男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认错人了！绝对！认错人了！

他们第一反应当然是从一开始就认错人，陆羽琪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眼前这个女人压根儿不是她。但摄像机记录下了一切。

坐回车里，二人目不转睛看视频，因惊悚而陷入沉默的对视。这一次他们把注意力放在了陆羽琪的面部，起初绝对是陆羽琪本人无疑，多次定格仔细确认，那个在树林间穿行、铺好毯子、盘腿打坐的女人苍白、平静、孤独，像一朵独自绽放的幽兰，确定无疑是陆羽琪本人。但是随着她诡异行为的进展，她的肤色开始逐渐变化，原本白皙的脸色像是洒上了落日金粉，变作晚霞里一颗饱满麦穗的色调;尖鼻头变圆;颧骨的曲线微微突出;眉毛说不清是怎样改变，反正跟之前不一样了;眼睛是闭着的，看不出什么;下巴可是比原先显得刚硬了;除此之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得到了重塑……其实每一处的变化都是细微的，然而合在一起则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尤其当她双手合十睁开双眼，那陌生的眼神便俨然昭示着她成了一个模样、神情、气质、心境全然不同的另外一个人！要说差别到底有多大，就是两个毫不相干的女人之间的差别——除了性别以外，简直无一相似。

如果不是一路尾随而来，詹俊不会知道闹市区藏着这么狭窄幽深的角落，像是女人煞费苦心遮掩起的一块黑斑，连月光都照不进来。穿黑衣的女人闪入这地方，将身影交给黑夜，便消失不见了。

男人慌了，摸出电话来打，用懒散腔调回应：“你到了呀？”

“啊？哦，我刚落地……老婆你在哪儿？”

“在外面呢，跟朋友约好去酒吧坐坐。”

“什么酒吧？和什么人？”

“一个小酒吧，就是几个朋友。怎么了，不让？”

“不是，我只是……”男人把眼神和詹俊对上，这才有勇气说下去，“能发张照片来我看看吗？”

一串咯咯的笑声传来，“干吗呀，才走就想人家？”

“是啊，好想你，发几张照片来吧。”

“我这光线暗得很，拍不成照片。没事挂了啊，放心，不会到太晚的。”

“陆羽琪！”男人喊出名字，名字被黑夜夺走，电话便挂断了。

詹俊不知所措，他感到黑暗像洪水淹没过来，冰凉而压抑，已经深及胸口，有一种恐惧的腥味从水中漾漾泛起。

他很想就此抽身离开。米佟出走，孩子放学去爷爷家，每天都等着他收车去接，孩子睡得早，去晚了就只能摸摸她熟睡的小脸。

但男人提议分头去找，又仿佛有巨大的引力牵引着他，让他身不由己。尤其是当男人说出寻找的目的，詹俊感到无比惊讶愤慨的同时，莫名其妙又产生了一种必须由自己先找到那女人的紧迫感。

“刚才那段视频光线和角度都拍飞了，这可不是我的风格，根本拿不出手！”

“你说什么？”

“影像呀！我天，你没看整个人都变了，这应该是一种特异功能吧！不行不行，这么牛逼的事儿必须重拍，正儿八经把全过程从各个角度完美呈现！”

“你关心的是这个？拍摄？”

“当然不只那么简单，后面的运作多着呢！”

男人接下来说的是詹俊听不懂的专业术语，边说边手舞足蹈地比画着。

“抱歉，你说什么？”詹俊打断他，“运作？运作什么？”

“没什么！”摄像师倏地停止不动，只有一抹无声的笑容撕开夜色一角渗出阴森森的白光，詹俊这才知道，恐惧的腥味是从这里透出。

蛛网一样的胡同、一扇扇紧锁的木门、尘封已久的杂物，詹俊跌跌撞撞走着，好像跋涉在被遗忘的森林。光头男人去了和他相反的方向，詹俊不知道他是不是找到了，更不知道那诡异的女人身在何处。就像半年来，他不知道妻子米佟去了哪里，是否有人和自己一样也在寻找，或者她干脆正和别的什么人在一起。他突然意识到婚姻关系似乎就像是黑夜中结成的一层层蛛网，男人和女人一旦深陷其中就难逃纠结。到底是谁在逃避、谁正紧逼，谁为捕手、谁是猎物，哪个已奄奄一息、谁人还垂死挣扎——婚姻是一场以爱之名的博弈。在这样一个闷热的夏夜，詹俊大口喘气，却像溺水一般，愈加感到窒息……

变色龙酒吧。

比萤火虫还微弱的光点依稀组成五个字，落在斑驳的砖墙上，像是随时会熄灭或飞走的样子。这是好半天以来詹俊看到的唯一一点光亮，他的眼睛像久旱的庄稼一样吮吸着那光：变色龙酒吧！

小巷

又弯又长

没有门

没有窗

我拿把旧钥匙

敲着厚厚的墙

——顾城

可不就是没有门没有窗，借着微光，詹俊吃力地辨认出墙上歪歪扭扭刻着的几行诗句，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精辟准确的警语了。他忍不住把手伸到厚厚的墙上摸索，并且老老实实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庆幸没有一把是新的。

他像虔诚的信徒一样用旧钥匙叩击厚厚的墙，然后将耳朵贴在壁上静等，叩三次、等三次，扣的声音不大，像被墙壁吸进去了一样，全无回音——童话和诗歌都是骗人的。

“谁，干吗的？”大约也有不骗人的时候，比如一个气喘吁吁的胖女巫凭空出现突然拍你肩膀的时刻。从中午到现在，詹俊多少能做到处变不惊。

他看出眼前其实是个相貌憨厚的胖大姐，没来由给人一种亲切感。

“问你呢，哪儿来的，在这儿干吗呢？”胖大姐挺横的，眼里闪着警觉的光。

“我是来找人的，女的，叫陆羽琪。”半年来，詹俊深刻领悟到一个道理，没有什么比实话实说更安全。那天早上，米佟是给过自己机会的，但他选择了说谎。太可笑了，女人是多可怕的动物，什么事能瞒得过她们！

胖女人顿时放松下来，眼神有了笑意：“是羽琪约你来的？”

詹俊点点头，心想是陆羽琪丈夫约来的，也差不多吧。

“头一次来吧？”

詹俊又点头。

“哎呀你找错地方了，这是后墙，前门在那边呀这个傻兄弟！”胖女人突然目光炯炯盯着詹俊看，“是兄弟吧？还是妹子变的？”

“这都能变？”詹俊的想象力又被冲击了。

“目前知道的只有一个姐们儿，原本也只能随便变变，可她好死不死非要变成别的女人的样子，然后去考验自己老公，男人嘛，你想想哪有不偷腥的猫？结果那姐们儿伤透了心，给她老公做了最后一顿晚饭就离开了，打那以后连男人的模样也能变了……”

胖大姐的声音渐渐淹没进音乐声中，詹俊这才注意到他们已经跨进一座小四合院，胖大姐跟站在门口暗影处的两个人解释，说詹俊是陆羽琪引荐来的，然后拉着他绕过黑黢黢的影壁，眼前便豁然明亮。詹俊看见院中树上挂着闪亮的彩灯，屋内柔和光亮中有人影晃动。音乐聲从那里传来，耳熟极了，詹俊却一时想不起歌名。

“欢迎来到变色龙酒吧，从此以后，你不再孤单更不要害怕，你看，你不是一个人！”詹俊看出胖大姐的眼角似有泪光闪烁，但歌声太美妙太迷人，把他的魂儿勾走了，叫他顾不得旁的许多。

他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看到只有饭桌那么大的圆形舞台上，正是陆羽琪在唱歌——是一头粉红卷发、小麦色皮肤的那个陆羽琪！她的状态是那样放松，双目微闭、头歪向一边，一只手拿着麦克、一只手与腰肢一起款款摆动，光脚丫轻轻在木板上打着节拍。

“或许明日太阳西下

倦鸟已归时，

你将已经踏上

旧时的归途，

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

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

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

詹俊终于想起，这是罗大佑的《恋曲1990》，曲风却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节奏更富变化，时而紧凑、时而悠扬、时而轻松、时而抒情、时而高昂、时而幽怨。演唱者还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加入了模仿小号、口弦和萨克斯的精湛口技，把这首歌演绎得变化多端、娓娓动听。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歌声中的陆羽琪牢牢吸引，詹俊当然不例外。他已经说不清近距离观赏一个女人随着乐曲的旋律而从头到脚变来变去，自己的内心到底是惊骇还是麻木。大半首歌的过程中，陆羽琪的外形至少变换了三次，身高或高或矮差距足有半尺，身形或胖或瘦明显到瞎子都看得出，脸上的模样更是从一张脸到一张脸绝不重样。

而作为酒吧的这间房屋不大，50平米的样子。大约只有十来个人围坐在舞台边啜饮酒水、低语呢喃.房间深处的小吧台后面，有个烧焦木头般乌黑干瘪的小老头儿，也像木头一样面无表情一动不动。但是詹俊又总有一种错觉，觉得周围乌泱泱溢满了人，因为这些人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巨大的变化，从一个人彻底变作另一个人的模样。

身边的胖大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作一位手捧酒杯、身材婀娜的年轻女郎。

“还是我啦！”她没心没肺地笑着，“你还真是个雏呢，看样子是才发现自己能变？”

詹俊表情木木的，不知作何反应。

“怎么认识羽琪的？”女郎推了詹俊一把，“问你呢，怎么傻子似的。”

“我开滴滴，她坐我车。”詹俊实话实说。

“这么巧？”女郎眼睛亮了，将酒一饮而尽，“你不会是开着开着车当场发作的吧？”

“说实话，我还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郎用善解人意的眼神安抚着他，从旁边桌上抄起红酒瓶又倒了一大杯，让詹俊也喝，詹俊表示开车来的，不能饮酒。

女人便自顾自喝酒并讲下去：“这种感觉我太懂了，一开始我们全都吓坏了，羽琪会慢慢解释给你的。”

“你跟我说说吧！”詹俊急切地恳求。

“说来也简单，就是两个极小概率啪的一下配对在一起，恭喜你中大奖了。”女郎用酒杯夸张地碰一下酒瓶，又是一饮而尽。

“两个什么极小概率？”

“你真不知道？”

詹俊摇头。

“怎么总是遇到你这样的雏呀！”女郎显出不耐烦的样子，“既然你是陆羽琪的人，扫盲的事应该她来做，或者你等到每季度一次的心理疏导吧！”

“别别别，求你了给我讲讲吧！”

“好吧就跟你说说啦！”女人第三杯酒入喉，谈性渐高，“通俗地讲，首先，我们应该都是有一小截基因发生了变异，患上了一种怪病——变色龙综合征。你上网搜一下好了。”

詹俊忙不迭拿出手机搜索，果然看到全名叫作“变色龙吉尔伯特综合征”的网页，大致扫了一眼，意思是说，早在上世纪20年代，美国博物学家丹尼尔·吉尔伯特就在南美洲发现了一只既能变色又能变形的变色龙。丹尼尔观察到这只变色龙的肤色、体长、体重、头围、眼睛、鳞片的形状等等，都能在短时间内发生明显的变化，甚至变得根本不像爬行动物。他认定这只变色龙的基因发生了突变，将这一惊人发现公之于众。接下来，竟然有一个摩洛哥人宣称自己也能改变模样、身材和肤色，就像这只变色龙一样，随后世界各地纷纷证实确实有这样的人存在。为数极少，但散布于全球各地。经过研究，这些人的变体功能都不是天生的，而是在受到强烈刺激以后，于某一天突然出现的……这一现象作为人类未解之谜，至今无法解释。

詹俊倒吸一口凉气，竟然有这种事，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看明白了？”女郎问。

“只能说……多少看懂了字面意思。”詹俊感觉头都要炸了。

“听着，你这样理解：倘若变色龙综合征的发生率是十万分之一——因为截至目前没有准确的研究数据，所以我只是胡诌说十万人当中有一个人是这样：天生基因就发生突变，具备变颜、变体的潜质，但单纯的基因突变是隐性的，也就是说这个人有可能一辈子都变化不了。明白吗？因为这只是小概率事件之一，必须有第二个小概率事件来引发，就像点炮仗，又要有火药又要有明火，这样才会嘭的一声炸开。”

詹俊费力地听着，点点头问：“那第二个小概率是什么？”

“人格分裂喽。”女郎悠悠叹气，脸上慢慢展开了一个看似无忧无虑的笑容。

看了詹俊吃惊的模样，她直翻白眼，并用一根手指用力戳着詹俊的心窝：“这么吃惊干什么，难道你的心没有受过重创？”

詹俊不敢说话了。

“所以说，只有当变色龙遭遇精神病，才有可能嗖嗖嗖……”女郎用嗖嗖嗖的声音代表变形，她已经显出醉意了，“全北京到目前为止，不超过20人，全国范围也是寥寥，所以说我们是一个非常小而紧密、彼此之间没有秘密、肝胆相照的圈子——你，欢迎你的加入！”

詹俊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自己脸上的笑容一定难看极了，好在女郎根本没在意，她正对着舞台欢呼号叫。陆羽琪已唱起别的什么歌，詹俊根本听不见了。

“變化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沉默了一会儿，詹俊小心翼翼地试探。

“你是什么感觉？”女郎反问。

“我不知道……”詹俊全身皮肤都绷紧了，生怕被识破。

“我明白，有好几个人是睡醒了照镜子就不认识自己了，变的过程一点感觉也没有。”女郎淡淡地说，“也有非常惨烈的，死去活来，受了大罪过。至于我，也没睡、也没太受罪，只是感觉有点不对，全身皮肤发热发胀，以为是起了疹子，结果走到我妈面前，她问我是谁。”

“哦……”

“不过后来就比较难了，你也一样，如果想自由掌握变化的能力，还要不断地练习才行，这个过程很艰难，但是没办法呀，我们这种人，这一生注定要和自己周旋到底。”

“你说变化还需要练习？不变不就好了，何苦来的……”

“你还真是雏啊！”女郎意味深长地笑了，眼神中既有轻蔑又饱含同情，“怎么可能！就像是已经打开了一道门，你想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不可能！”她神经质地爆发出一阵大笑，然后又突然一本正经地说，“再说，能拥有不同的相貌就等于拥有不同的人生，食髓知味，这是会上瘾的呀！”

詹俊万想不到女人会这样说。

“我们都是病人呀，不治之症！”醉意催人语，女郎越说越兴奋，渐渐眉飞色舞起来，“精神出了毛病、身体也变异了，简直是被魔鬼附体，不晓得什么时候就会发作，与其让病魔折磨我们，说不定哪一刻就在公众场合或胆小的亲友面前变来变去的，还不如我们自己掌握它的规律，让魔鬼听命于我们！”

女郎伸出手臂按住詹俊的双肩，把酒气吐到他脸上，“放心吧，慢慢来，一切尽在掌握中。”

詹俊无言以对，他不敢和女人对视，在她的掌心中萎缩着，女人不再理他，抽回手去拍打节拍。又是长久的沉默。

“那么你……”

“嗯？”

“我问你受了什么打击？”

“这个啊，你等一下……”女郎在詹俊眼皮子底下突然像个气球一样把自己吹大了，并且至少老了20歲，一个青春年华的少女瞬间变作身材臃肿、一脸醉相的大妈，詹俊几乎无法承受，他想哭、想吐，想拿头去砸墙。

“我亲爹死得早，我妈改嫁以后默许那畜生任意玩我，从11岁开始……说来惭愧，直到那老东西把自己玩死在我身上，我才嘭的一下分裂了，呐，会变了。这样多好，再有人欺负我，老娘吓死他！”

詹俊受不了了，他转头望向其他地方，发现满眼都是正在变化的人形，感觉胃里翻江倒海。

胖女人主动凑到他耳边来：“你看吧台那个黑脸男人没有，他从小走失，四五年以后被亲生父母给找到，哎呀，幸好头上长着一颗痣。听说找到的时候正在街边当小乞丐，人变得傻乎乎，什么都不知道。后来好不容易缓过来了，可还是不记得走丢那些年的事，不过人总算没啥毛病了，一家人当然不再追究。这样开开心心过了二十几年好日子，可他偏偏好死不死跑去贵州旅游，也不知怎的突然之间情绪崩溃，把自己的脸抓了个稀巴烂，从此以后，嗖嗖嗖……”

“还有那个，你看，正在变的那个，她妈妈是个控制狂，从小到大把她的时间精确管理到每一分钟，因为水热好舒服，想多泡一会儿脚？门儿都没有。”

“还有那个……”

“陆羽琪呢？”詹俊突然问。

“她？”胖女人把香肠一样的手指按在胸口，肥厚的嘴唇里发出一连串油腻的啧啧声，“她的事可不好说。”

“到底怎么了？”

“她……她丈夫是个摄像师。”

詹俊眼前闪过光头男人的形象，既有起初磊磊落落的样子，也有不久前阴森森的笑容，“他打她？”

“不不不，他拍她。”

“拍？”詹俊一时没听懂。

“嗯，打着爱她的旗号拍她裸照、裸体视频、不雅录像，然后……”

“然后怎样？”

“供人玩赏。就是说无偿或有偿地分享给一帮热衷此道的朋友，他还一直、一直想要搞那种派对，很变态的那种，说不定已经搞成了。偏偏不知道为什么羽琪又着了魔似的离不开那个男人，我总觉得她也离不开那种生活，可心里又过不去……于是有一天，啪，嗖嗖嗖，又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