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文化传承与创新的几点感想
2018-12-07欧阳中石
☉欧阳中石
学习的目的是要掌握点石成金的方法
小时候,一位名师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老师教学生发财致富之道,结业的时候,老师要赠学生点礼物。师生商定,可以直接给金子,因为发财致富的最好礼物莫过于金子。老师逐个地问每个学生要多少。
首当其冲,大师兄要和拳头一样大的金子。老师毫不犹豫,就地上拣起一块拳大的石头,用手一指,那块石头变成了金子。
二师兄看到老师很慷慨,想多要一点,于是指着地上那块比拳头大三倍的石头说,那块大小就成。老师也不动声色,很干脆说好。又用手一指,那块石头竟也变成了金子。二师兄很满意。
三师兄看到老师的慷慨,看到二师兄可以得寸进尺,就向老师提出了“自己家里有负担”之类的条件。老师知道他胃口更大,就指着眼前的小山问:像它怎样?三师兄自己也觉得自己有点“得尺望丈”了,红着脸点了点头说:“是不是过分了?”老师说:“不过分。既想发财,就越大越好。”说着用手一指那小山,小山也成了一座金山。
老师笑着问最后一个:“你呢?”三位师兄都望着师弟说:“甭犹疑,老师一点儿也不吝惜,尽管说。”但从他们的神情上看,似乎又怕他真去要更大的,难免有点暗暗的忌意,瞪大了眼望着小师弟。
小师弟很不好意思地对老师说:“我不敢说,怕老师不给我。”老师笑着说:“你尽管要,我绝不吝惜。你几个师哥的要求,我都满足了他们。”小师弟说:“我觉得他们要的都‘有限’,又不一定方便。我想要的是老师的手指头。”
大家都笑了,觉得他真不懂事,一个手指头管什么,先弄点金子到手多值呀!
老师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他严正地说:“这才是会学的学生。”
当教师的应当懂得:自己的责任是让学生学会“点石成金”的手指头的“法术”。做学生的应当清楚:要的是那“点石成金”的手指头上的“法术”。
学而不能是人生的一种遗憾
有一天清早,我早上起来没多久就有人叫门,来了我不记得见过面的搞书画的两个朋友,让我给看看他们的书画怎么样。看得出他们是真用心,一卷一卷的,有画也有字,请我指导指导。
看完了,我说:“我可不敢指导你,你和我走的那个道不一样,我不敢说我的道准对,你的道准错。可能您这个比我这个还好,咱们各人走各人的吧。”
他很诚恳:“您还是给我指导指导吧。”我说:“不行。你要我指导,我还真不敢指导。”
他说:“咱们商量商量如何?”我问:“商量什么?”
“您说怎样才能把字写好了?”我说:“要我说很简单,你看着谁写得好,咱跟他学啊。”他回答:“我也学了啊。”
我问他:“你学谁了?”他答复说:“都学了。”
我就说:“我告诉了你怎么能写好:要学。可你都学了,那还有什么办法?你要是都学了,就应该已经很好了啊。”
他说:“我说了我写得不错了,可人家说不好,人家不理我。”我说:“这个事没办法了。你的字已经了不得了,咱管别人说好说坏呢?咱自己看着好就好了,他爱说什么说什么。”
他说:“不行啊,他们说我写得不好,就不会要了。”我笑:“那你打他们去,非让他说好不可。”“不行,这事不是能耍蛮的。”我说:“那你问问他们。他们觉得哪个好,你照着他们意思办。”
他说:“我怎么瞧着你这个写得不错呢。”我说:“你瞧我这个不错,我却是跟人家学的。人家有的想教给我,有的不想教,我就偷。比如王羲之他就不想教我,我巴结他,他都不理我,那我就跟他学‘定’了,我就这么学的。”
他惊诧:“那得费多大的劲啊!”我说:“是,没有不费劲的事。”
在“学”的问题上,当然是“有学而不能,未有不学而能”,而在具体方法上,相比较来说,有高效率的、有的放矢的学习方法,也有白费劲、浪费时间精力的做法。
学习的关键是要盯住一个点
射击中“的”是射击活动的最最主要的“目的”。射击的要求是打中对象。但在实际中对象极多,哪一个对象是主要的,哪一个是经常成为当时当地的目标呢?不好说定。以谁为目标呢?是哪棵树,哪个窗户,哪个鸟,哪个人呢?不能预定,再说即使定下要打谁,也不能拿着活人当目标来练习。
怎么才能达到一射中“的”,百发百中呢?我想起老师给讲过一个故事。一个学生学射箭,请了一位名师教他。可是这位名师根本不教他怎样拿弓、怎样搭箭。只叫点燃一支拜神用的“香”,在五米远的地方,让他每天看这“香头”。从早看到午,从午看到暮。第二天早晨又是周而复始。一天、两天,一月、两月,学生对老师说:“老师,别看了,我把一个小火星儿都看得像大桌面了。”
老师说:“很好,很好。”说着就把点燃着的香拔下来,又向着更远的地方走过去,到了十来米的地方,选了一个位置,把香又插在了那里。说:“接着看。”
学生心里犯了嘀咕:没有进行下一个新科目倒还罢了,只是挪远了还得接着看,烦不烦呀!能看出个什么来?没法子,看吧。这天晚上还好,到了第二天才知道了厉害:这地方正向阳。太阳越来越照得清楚。香头的光亮越来越看不清了;但还得傻看。
到底看了多久,自己也记不清了,反正很久很久了,已经到“烦”的程度。一天,实在憋不住了,跟老师说:“饶了我吧,我都把个小香头看得成磨盘那么大了!”老师说:“真的吗?”学生说:“我快成神经病了,甭说香头了,就是做衣服的针上的针鼻儿,我不看便罢,要看,只要一定睛,针鼻儿都会成了狗洞,算了,咱们还是学学射箭吧。”
老师一听,好像很生气,说:“你还学?学什么?你走吧?”
学生害了怕,连忙解释:自己主要是“学”的心切,所以说了过头的话。
老师非常严肃、郑重地说:“还学什么?你学完了,没有什么可学了!学什么?不就是射箭吗?射得准就得看得准,你都把针鼻儿看成狗洞了,你还怕射不中吗?”说着,顺手拣起一块小石块交给学生,让他扔过去打中身旁的一棵树。
学生一听,笑了,说:“甭说睁着眼了,即使我闭上眼,估摸着扔也没问题,它也跑不了。”老师说:“真的?”
学生说:“没错。”拿起石块随手一扔,便打中了那树。自己似乎满不在意,似乎觉得这是不在话下的事。
老师笑了,说:“你都学成了,还学什么?”
学生愕然地问:“我学完了吗?”
老师说:“你已经有了这样的眼睛,甚至不用它,都能打中了,不是学成了吗!?”
学生这才恍然大悟:学什么,眼睛最重要,眼睛真正能够把极小的对象放大到多少倍,不用眼睛都可以把对象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了。
看起来,学东西的关键在于盯住一个点。要把注意力集中到一个点上,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香头”是亮点,固然在夜晚容易把握,而在白天就很难了,越在光亮处,越不容易把握。
艾思齐很好奇,齐白石的虾是怎么画成的?
当我们“学”得到位了,“创”的东西大约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
艾思奇先生(1910-1966)是我的老师。有一次上课之余,艾思奇先生还留在教室里。他知道我认识白石先生,就问我:“齐先生的虾子怎么画成的?特别是虾的透明性,怎么画成的?你看过他画吗?”我说:“我看见过。”
艾思奇先生要求我说说白石老人画虾的过程。我就解释白石先生如何用淡墨,如何画头,如何画身子,身子是如何弯曲,又如何画虾的那小腿儿。
艾思奇一直点着头,不说话。最后他问我:“画虾头的要点就你刚才说的这一些吗?”我说:“不,齐白石先生还在虾头上画了一点稍微浓的墨。”
艾思奇“噢”了一声,好像觉得我说到要点了,我也很得意。
艾思奇依然提问:“你注意到他点黑墨的时候都怎么做的吗?”我说:“他很随便,就是用笔蘸了一点墨,在虾头上往后一弄。”艾思奇说:“对,那是虾平常吸取食物后进去的滓泥,就在那地方。你还注意过齐先生的细微的做法吗?”我说:“没怎么注意。”
艾思奇追问:“你再想想这黑墨怎么画的。”
我说:“笔放在纸上往后轻轻一拖,不是一团黑,而是长长的黑道儿。”
他追问:“还有别的吗?”我想不出来。艾思奇说:“你找时间再去看看。”那时候我已经不常到白石老人那里去了,再看他画这个的机会太难得了。他画这团黑墨我曾经认真看过,还有什么可以注意的呢?
我就找白石老人的现成作品看,有一天突然又见到了一幅齐白石的虾。我仔细认真地推敲,惊讶得很,有了过去不曾注意到的新发现:在虾头部的黑墨之中,可能在它干了或者快干的情况下,白石老人又用很浓的墨——几乎都浓得发亮的墨——轻轻加了有点弧度的一笔。这个弧度神奇地表现出了虾头鼓鼓的感觉。如果把这一笔盖上,虾的透明性就不那么明显;把手拿开,一露出那一笔,透明体马上亮了。
啊呀!我马上感叹,一个哲学家在观察一件国画作品的时候,居然比我们亲手操作的人还要看得精到,太了不起了!
所以一个人在学东西的时候,不是光在当时学,事后还在学,发现一点特殊的地方都很了不起。如果不是艾思奇先生的启发,我想不到再看这一点。看了这一点,马上懂了。跟着老师学东西不是瞪着眼睛就能学会的,没有一定深度是不行的。正是因为这个,我更不敢画了,很少画虾,可是这个要领我倒真知道。
艺术是在“造谣言”,但是造的“谣言”比真的还可信,还值得玩味,这是了不起的“创”。所以白石老人画一只虾比真的虾贵不知道多少倍。怎么把死的变成活的,这是他了不起的地方,也充分展现了“创”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