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笔记
2018-12-07孙犁
☉孙犁
我的史部书
人类重史书,实际是重现实。是想从历史上的经验教训,解释或解决现实中存在的问题。
我在青年时,并不喜好史书。回想在学校读书的情况,还是喜欢读一些抽象的哲学、美学,或新的政治、经济学说。至于文艺作品,也多是理想、梦幻的内容。这是因为青年人,生活和经历都很单纯,遇到的,不过是青年期的烦恼和苦闷,不想,也不知道,在历史著作中去寻找答案。
进城以后,我好在旧书摊买书,那时书摊上多是商务印书馆的书,其中《四部丛刊》、《丛书集成》零本很多,价钱也便宜,我买了不少。
书是零星买来的,我阅读时,并没有系统。比如我买来一部《建炎以来朝野杂记》,认真地读过了,后来又遇到《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我就又买了来,但因为部头太大,只是读了一部分。读书和买书的兴趣,都是这样引起,像顺藤摸瓜一样,真正吞下肚的,常常是那些小个的瓜,大个的瓜,就只好陈列起来了。
还有一个例子。进城不久,我买了一部《贞观政要》,对贞观之治和初唐的历史,发生了兴趣,就又买了《大唐创业起居注》、《隋唐嘉话》、《唐摭言》(鲁迅先生介绍过这本书)、《唐鉴》、《唐会要》等书。这些书都是认真读过了的。
还有一个小插曲:五十年代,当一个朋友看到我的书架上有《贞观政要》一书,就向别人表扬我,说:“谁说孙犁不关心政治?”其实,我是偶然买来,偶然读了,和“关心政治”毫无关系。
再例如,因为从《贞观政要》,知道了魏徵,就又买了他辑录的《群书治要》,这当然已非史书。
买书就像蔓草生长一样,不知串到哪里去。它能使四部沟通,文史交互。涉猎越来越广,知识越来越增加。是一种收获,也是一种喜悦。
我买的史部书很多,对胜利者虽无羡慕之心,对失败者确曾有同情之意。
但历史书的好处在于:一个朝代,一个人物,一种制度的兴起,有其由来;灭亡消失,也有其道理。这和看小说,自不一样。从中看到的,也不只是英雄人物个人的兴衰,还可看到一个时期广大人民群众的兴奋和血泪,虽然并不显著。
进入天津以后,我已经到了不惑之年。
有了一些人生的阅历和经验,我对文艺书籍的虚无缥缈、缠绵悱恻,不再感兴趣。即使《红楼》、《西厢》,过去那么如醉如痴、倾心的书,也都束之高阁。又因为脑力弱,对于翻译过来的哲学、理论书籍,句子太长,修辞、逻辑复杂,也不再愿意去看。我的读书,就进入了读短书,读消遣书的阶段。
这一时期,我觉得历史故事、历史人物,比起文学作品的故事和人物更引人入胜。《史记》《三国志注》的人物描写,使我叹服不已。《资治通鉴》里写到的人物事件,使我牢记不忘。
阅读史书,是为了用历史印证现实,也必须用现实印证历史。历史可信吗?我们只能说:大体可信。如果说完全不可信,那就成了虚无主义。但“尽信书不如无书”的古训,还是有道理的。
读一种史书之前,必须辨明作者的立场和用心,作者如果是正派人,道德、学术都靠得住,写的书就可靠。反之,则有疑问。这就是司马迁、司马光,所以能独称千古的道理。
读《史记》
对历史事件,司马迁有自己的见解;对历史人物,司马迁常常流露他对这一人物的感情。这种感情的流露,常常在文章结尾处,使读者回肠荡气。这是历史家的评判。但又绝不是以主观好恶代替客观真实。最明显的例子,是对于刘、项。在《项羽本纪》之末,司马迁流露了对项羽的极深厚的同情,甚至把项羽推崇为舜的后裔。对他的失败,表现了极大的惋惜。但项羽的失败,是历史事实。司马迁又多次写到:项羽虽然尊重读书人,但吝惜官爵;刘邦虽多次污辱读书人,对封赏很大方,“无耻者亦多归之”,终于胜利。历史著作,除占有材料,实地考察无疑也是很重要的。司马迁所到之处,都进行探寻访问,这种精神,使他的《史记》不同凡响。后人修史,就只是坐在屋里整理文字材料了,也就不会再有《史记》这样的文字。
司马迁虽有黄老思想,但在一些伦理、道德问题的判断上,还是儒家的传统。他很尊重孔子,写了《孔子世家》,又写了弟子们的传记。记下了不少孔子的逸事和名言。他也记下了老子、庄子。对韩非子的学说,他心有余痛,详细介绍了《说难》一篇。其中所谓:“宽则宠名誉之人,急则用介胄之士。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今日读之,仍觉十分警策。在学术上,他是兼收并蓄的,没有成见的。析六家之长短,综六艺之精华,《史记》的思想内涵,是博大精深的。
耕堂曰:余尝怪,古时文人,为何多同情弱者、不幸者及失败者?盖彼时文人自己,亦处失意不幸之时。如已得意,则必早已腰满肠肥,终日忙于赴宴及向豪门权贵献殷勤去矣!又何暇为文章?即有文章,也必是歌功颂德,应景应时之作了。
耕堂曰:《史记》出,而后人称司马迁有史才。然史才,甚难言矣。班固“实录”之论,当然正确,亦是书成后,就书立论,并未就史才形成之基础,作全面叙述。
文才不难得,代代有之。史才则甚难得。自班、马以后,所谓正史,已有廿余种,部头越来越大,而其史学价值,则越来越低。这些著述多据朝廷实录,实录非可全信,所需者为笔削之才。自异代修史,成为通例以来,诸史之领衔者,官高爵显;修撰者,济济多士,然能称为史才者,则甚寥寥。因多层编制,多人负责,实已无人负责。褒贬一出于皇命,哪里还谈得上史德、史才!
我以为史才之基础为史德,即史学之良心。良心一词甚抽象,然正如艺术家的良心一词之于艺术,只有它,才能表示出那种认真负责的精神。
司马谈在临死时,告诉儿子:
“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迁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
这就是父子两代,史学良心的发现和表露。
用现在的名词说,就是史学的职业道德。这种道德,近年来不知有所淡化否,如有,我们应该把它呼唤回来。
史学道德的第一条,就是求实。第二就是忘我。
写历史,是为了后人,也是为了前人,前人和后人,需要的都是真实两个字。前人,不只好人愿意留下真实的记载和形象;坏人,也希望留下真实的记载和形象。夸大或缩小,都是对历史人物的污蔑,都是作者本身的耻辱。慎哉,不可不察也。
史才的表现,非同文才的表现。它第一要求内容的真实;第二要求文字的简练。史学著作,能否吸引人,是否能传世,高低之分全在这两点。司马贞在《史记索隐后序》中,称赞司马迁:“其人好奇而词省,故事核而文微。”“事核”就是真实;“词省”、“文微”,就是简练。
添油加醋,添枝加叶,把一分材料,写成十分,乱加描写,延长叙述,投其所好,取悦当世,把干菜泡成水菜等等办法,只能减少作品的真正分量,降低作者的著述声誉。
至于有意歪曲,着眼势利,那就更是史笔的下流了。
班固能撰《汉书》,是史学大家。据说他写的“当代史料”,几不可读。这就是刘知幾说的“拘于时”的著作,不易写好。
能撰写好前代史传,而撰写不好当代的事,这叫“拘于时”。而司马迁从黄帝写到汉武帝,从古到今,片言只字,人皆以为信史。班固的《汉书》,有半部是抄录《史记》。就不用说,后代史学界对他的仰慕了。这源于他萌发了史学的良心。
我有暇读了一些当代人所写的史料。其写作动机,为存史实者少,为个人名利者多。道听途说,互相抄袭,以讹传讹,并扩张之。强写伟人、名人,炫耀自己;拉长文章,多换稿费。有的胡编乱造,实是玷污名人。而名人多已年老,或已死去,没有精力,也没有机会,去阅读那些大小报刊,无聊文字,即使看到,也不便或不屑去更正辩驳。如此,这些人就更无忌惮。这还事小,如果以后,真的有人,不明真伪,采作史料,贻害后人,那就造孽太大了。
这是我的杞忧。其实,各行各业,都有见要人就巴结,见名人就吹捧的角色。各行各业,都有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人。有时是帮忙,多数是帮闲,有时是吹喇叭,有时是敲边鼓。你得意时,他给你脸上搽粉;你失意时,他给你脸上抹黑。
但历史如江河,其浪滔滔,必将扫除一切污秽,淘尽一切泥沙。剥去一切伪装,削去一切芜词。黑者自黑,白者自白。伟者自伟,卑者自卑。各行各业,都有玩闹者,也不乏严肃工作的人。历史,将依靠他们的筛选、澄清,显露出各个事件、各个人物本来的面目。
一个文过其实的人——读《后汉书卷五十八·冯衍传》
传称:“衍幼有奇才,年九岁,能诵《诗》。至二十而博通群书。”他原来忠于更始,很晚才归顺光武。光武对他没有兴趣,又有人谗毁他,得不到重用。
冯衍自己有个想法。他说古代有个故事:有人挑逗两个女子,长者骂他,幼者顺从。他选了长者为妻。他以为皇帝用人,也应该这样,不要摒弃反对过自己的人。这个想法太浪漫了。他屡次上疏陈情,光武终以“前过不用”;“显宗即位,又多短衍,以文过其实,遂废于家”。
耕堂曰:“文过其实”,是什么意思呢?不过是指冯衍的为人并不像他写的文章那样好。这是可能的。很多文人,都不能用他的行实,同他的文字相比照。文章是做出来的,是代圣人立言,当然是正确的。一个人的行为,就很难说。他是一个人,一生之中的多种表现,是充满变化和矛盾的,要受社会现实、时代风尚的影响。“名不副实”,或“文过其实”,是历史的、自然普遍的现象。
另外,“文过其实”,文章还是被肯定的。本传保存下来的,冯衍的几篇文章,从文字、见识、学问来看,就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得出来的。
历史上,又常常有这样一种现象:本来,这个人的文章无可观,行为不足称,却不知为了什么,为当时权贵所重视,为小人所吹嘘。过不了几年,又证实:这个人,这个人的文章,这种重视,这些吹嘘,不过是一个连锁性的骗局。这当然不能叫做“实过其文”,只能说是文、实两空。在人民道德、文化素质普遍下降的时期,这种“人文”现象,是屡见不鲜的。
冯衍的为人,确是言行不一,文实相违。他一方面,在言志时,反复申述:“游精神于大宅兮,抗玄妙之常操;处清静以养志兮,实吾心之所乐。”一方面,又不安于贫贱,向皇帝求情不得,又频频给权贵上书,请求支援,帮他找个官位。言辞卑微,和文章大相径庭。
既无治国的机会,也没有“齐家”的办法。他两次离婚,名誉受损。第一次,只是因为他的夫人不让他纳妾。他非常气愤,在给妇弟的信中,竟胡言乱语地说:“不去此妇,则家不宁;不去此妇,则家不清;不去此妇,则福不生;不去此妇,则事不成。”好像他的失败,都由于妇人。
休妻后,又娶了一个,这个更厉害,差一点没有把前妻留下的儿子毒死。结果又散了。只好自叹:“贫而不衰,贱而不恨。年虽疲曳,犹庶几名贤之风,修道德于幽冥之路。”
他的命运,也只能说是不逢时,并不完全是自身的过错,还是值得同情的,应该原谅的。
耕堂曰:古之所谓少年奇才,因专心读书,遂丧失生活技能。即俗话所说,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既不能耕,又不能牧。只剩“学而优则仕”一窄途。仕有遇,有不遇;有达,有不达。要看社会环境,要分时代治乱。所以说,士人的命运和前途,是很不乐观的。
“惟吾志之所庶兮,固与俗其不同;既倜傥而高引兮,愿观其从容。”这样说说,或是写写,都是容易做到的。如果遇到衣食不继,或子女号寒,甚至老婆闹着要离婚的时候,那就得另谋出路了。
即使还没有闹到这种地步,念了若干年书,又被人称做“奇才”,也是不甘清苦的。他会看到比他得志的人,吃的什么,穿的什么,住的什么,坐的什么。为什么他能这样,我就不能呢?他是怎样得到的呢?我不会学习着来试试吗?于是冯衍之所为,就无需责怪了。
读《朱熹传》记
熹生于建炎四年。成名很早,年十八贡于乡,中进士第。但官一直做得不顺利,有人为他统计,“登第五十年,仕于外者九,考立朝仅四十日”。主要是因为他的主张,与当时的朝论不合,皇帝不肯重用他。淳熙六年,朱熹上疏言事,皇帝读了大怒说:“是以我为亡君也。”宰相赵雄言于上曰:“士之好名,陛下疾之愈甚,则人之誉之益众,无乃适所以高之?不若因其长而用之,彼渐当事任,能否自见矣。”上以为然。
这是宰相替他说了好话,救了他。历史上常有这种例子,有人自以为忠,向皇帝直言进谏,结果惹得皇帝大怒,闯下杀身大祸,这时就常常有人,从旁讲这一类好话,使言者转危为安。不然,这也要看在什么时候,遇见什么皇帝。南宋之时,国家偏安,人才为重,注意影响,皇帝的脾气也好些。如果遇到的是清朝雍正、乾隆那样的“英明之主”,就不听这种劝告。他们要想对付哪一个人,是先收集能使此人名声扫地的“材料”,或是动用酷刑,叫他招承一连串耸人听闻的罪状。这样一来,就是杀了这个人,他的名誉也不会再在群众中存在了。
因为朱熹赈济灾民有方,皇帝称赞说:“朱熹政事却有可观。”可见他还是有一些实际工作能力的。《四部丛刊》本的文集中,就保留了不少他从吏时的文书。
但他是继承周、程之学的,不甘心做地方官,而是想把他心目中的道统,推行于天下。他屡次上书,都是不合时宜的话,既惹得皇帝厌烦,也得罪了不少权贵。于是他的下场,就和他的前辈程颐一样了。
先是吏部尚书郑丙上言:“近世士大夫,有所谓道学者,欺世盗名,不宜信用。”后来监察御史陈贾又对皇帝说:“臣伏见近世道学,其说以谨独为能,以践履为高,以正心诚意克己复礼为事。若此之类,皆学者所共学也,而其徒乃谓己独能之,夷考其所为,则又大不然。不几于假其名以济其伪邪?”
这样,政府开始禁止他的学说。
后来因为他得罪了韩侂冑,韩竟诬他“图谋不轨”。把他和他学生定为“伪党”、“逆党”,有人还上疏“乞斩朱熹”。
此时,他的“从游之士,特立不顾者,屏伏丘壑,依阿巽懦者,更认他师,过门不入。甚至变易衣冠,狎游市肆,以别其非党”。这种情景,和十年动乱中有些人的遭遇何其相似!也可以说是够悲惨够凄凉的了。他活了71岁,死后才得平反。
我对朱子的学说,因为缺少研究,不敢妄加评议。但我尊重这位学者,我买了不少他的著作。
他的一生,除去极力宣传他的正心诚意的学说,还做了很多有价值的学术工作,古书的整理集注工作。不过我也有些管窥之见,以为:孔子的学说,本来是很实际的、活泼的、生动的。孔子的言论,很少教条,都是从经验得来,从实际出发,以启发的方式,传给弟子。因此能长期不衰,而为历代帝王所重。而性理之学,把圣人的学说抽象了,僵化了,变为教条,成为脱离实际的意识活动,一般人既难以理解,难以领会,做起来也很困难,没有一定的标准。因此,也就常常与追求实效、习惯变通的政治,发生抵牾和矛盾,作为点缀还可,要想施之行政,就不为政治家所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