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从全球霸权到普通帝国
2018-12-04唐昊
唐昊
2018年7月6日,美国政府特朗普对首批340亿美元中国商品加征关税生效,标志着两个世界上最大经济体之间的贸易战打响。不仅如此,特朗普还警告,若中国报复,将再加征总额近4500亿美元的商品关税。到7月10日,其中2000亿商品目录已公布。如果这一切付诸实施,则意味着全球经济一体化的时代暂时告一段落,下一个时代的主题会是帝国体系在经济上画地为牢吗?
霸权不同于霸权主义,就如同帝国不同于帝国主义一样。霸权意味着国际关系中的一种全面优势,并依据这种优势创建的国际秩序。霸权主义则是指大国压迫、支配、干涉和颠覆他国,不尊重他国的独立和主权的行为。在过去几十年,美国更多地呈现出霸权的一面,并通过维护经济全球化的基本秩序,而达到世界经济的发展。
经济全球化促进经济增长的原理非常简单:通过市场在全球范围内配置资源,让资源利用的效率最大化,从而达到全球范围内的帕累托最優。在实践中就会表现为世界经济的普遍发展。而在既有的经济结构中,作为霸权的美国可以通过对货币、金融机构、大宗商品、贸易规则、高新技术的垄断,实现超额的利润。这可以被视为霸权因维护经济全球化而获得的红利。
不仅如此,在过去的数十年间,为了打造一个统一的全球市场,美国不停地宣扬各种全球性理念,包括民主化、市场化、自由化、开放化等等。大多数理念都可以归结为某种“化”,这并不是文字巧合,而是意味着美国在推行自己的理念来改变诸多文化传统,所有其他的文明在美国文明面前只有“归化”这唯一的道路。就这样,美国获得了世界上其他国家从未拥有过的软权力。
在许多非西方国家,不仅精英阶层完全融入美国和西方主导的全球一体化进程,美国的文化、风格和习俗也在公众中流传开来。同时,美国成为全世界移民的理想之国。美国人在国内就可以接触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文化和人们。不遗余力地推行全球化,不但把这个世界变成美国的世界,也把美国变成了世界的美国。
不过,帕累托最优还是有自己的极限的:一旦全球资源的市场配置已经实现,效率已经提到最高,那么经济的进一步成长也就不再可能了。近十年以来全球经济速度显著放缓,是发生在中国这个全球最后开放的大市场加入WTO之后,绝不是时间上的巧合,而是世界经济发展的最后空间已被用尽之后的必然结果。
而且从历史进程来看,全球化并非是一个线性前进的过程,而是一个波动过程。特别是在国际贸易领域:当比较利益的潜力巨大,全球化红利充足时,全球经济社会一体化的潮流就会兴起;当比较利益的潜力耗尽,红利用尽时,逆向的全球分化就不可避免,直到分化所造成的经济落差带来新的比价利益潜力上升到足以推动另一轮全球化。
当全球化高歌猛进之时,美国的霸权红利(货币回流、商品进入、高素质移民、压倒性国际权力)就不难获得,其他国家也乐于接受这个霸权体系。但当全球化本身所带来的经济效益下降时,其他国家对这个霸权体系就不买账了,美国自己的霸权收益也开始下降。美国不能不意识到,全球霸权也是有边界的,这个边界,就是霸权维系的代价开始大于霸权所能带来的收益,即当扩张也无法带来霸权代价和霸权收益的平衡时。
9·11事件之后,当全球化开始放缓时,美国向外扩张的势头反而抬头。这不难理解,正是因为霸权体系维系世界秩序的能力也在下降,原本可以自动运行的国际体系,现在不得不使用更多的武力。也是在9·11事件之后,关于美国是否是一个“帝国”的争论再起。
就在美国入侵伊拉克之后两个月,时任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院长约瑟夫·奈教授就在《外交事务》上称,“受人尊敬的分析家们,无论是偏左还是偏右的,都开始将‘美利坚帝国作为21世纪的主流叙述。”美国国家利益研究中心总裁西梅什也发文说,“不管美国是否将自己看成帝国,在许多外国人看来,美国看上去越来越像帝国。他们也把华盛顿作为帝国来对待”。
在美国的政治光谱上,左派批判美国的帝国和帝国主义,认为这是对和平和国际道德的冒犯。而右派则鼓励美国作为一个帝国的政策选择,认为这是解决美国国内和国际危机的必要途径。但无论哪一派,都认为美国确实存在着一个“帝国化”进程。
帝国和霸权有什么不同呢?其实,从内在的组织形式来看,没什么不同,都是政治军事上的统一与经济文化上的多元并存的一种政治统治形态。只不过,从外部视角来看,帝国是完全为本国利益服务的,而霸权则兼有维护全球公益的色彩。事实上,在9·11事件之后十几年的时间里,美国正是在霸权和帝国这两种选择面前徘徊不定,直到特朗普上台。
特朗普代表了一种新的美国形象,令许多人感觉不适。因为多年来人们习惯了美国作为一个秩序维护者的全球霸权的存在,而不是一个秩序破坏者的普通帝国的存在。
美国曾经是世界历史上最成功的全球霸权。而特朗普上台后,正在从这一位置上大踏步后退:退出拟议中的TPP,退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退出人权委员会,现在则很可能退出WTO。但要知道,退出绝不是后退,而是进攻。实质上,美国从全球霸权逐渐转化为普通帝国的过程,将让全世界付出代价,世界有可能在这个过程中分崩离析和重新整合。
美国为什么选择成为一个普通帝国,而不是全球霸权?按照特朗普的解释,因为后者的代价太大了。多年前,特朗普在一次采访中谈到,美国已经厌倦了总是被别人占便宜。如果他当选总统,会从那些占美国便宜的国家那里赚到更多的钱。什么叫占便宜?其实就是世界霸主需要付出的代价。美国需要自掏腰包去卢旺达、象牙海岸、海地、科威特击败捣乱分子,维护正常的国际秩序。美国每年向全世界穷国输出各种各样的援助,也是全球霸主需要负上的责任。权力越大,责任越大,恰恰是美国电影中教给全世界的准则。
但当霸权视角转换为帝国视角时,这些“公益.性”的霸权行为就是典型的“出力不讨好”了:美国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却引来恐怖主义的进攻,反美主义的泛滥。至于其推行的经济全球化所带来的好处,都被美国精英阶层吞没了。普通美国人承受了霸权的代价,却难以享受霸权的成果。甚至还导致本国经济在其他国家经济的竞争下不断破产。更重要的是,在现实中,由于经济全球化的背景存在,精英阶层与其他阶层的国内矛盾会被巧妙地转移为美国和整个世界的矛盾。这就是为什么左派和右派实际上都在接受美国的“帝国化”现实的原因。
帝国及帝国的后果
当美国的国内矛盾被美国与世界的矛盾替换后,美国整体的社会取向就开始发生重大变化。美国是一个民主国家,特朗普的当选足以说明这种政治取向切实存在。选民为改变现状而选举了特朗普,就是要把共和党和民主党的建制派,以及他们所构建的国际秩序打个稀巴烂。当然,为此要牺牲一些民主社会准则,比如种族平等、善待移民、经济自由、国际贸易等等,也在所不惜。
甚至于,只要能够带来想要的生活,完全抛弃民主而选择一个帝国也不是不可以的。就像美国人为了解救目前的危机,一再容忍特朗普破坏美国政治生活中的那些准则和规矩一样。实际上,不仅特朗普,整个西方世界都在试图做这样的转向。在2016年和2017年的多次选举中,我们目睹了新权威主义的领导人在各个国家跨体制崛起。
至于特朗普的对外政策,恰如最近学者罗伯特·卡根对特朗普政府的指责:“既不是孤立主义也不是国际主义,既不退出也不衰落,而是凭借力量恣意妄为。”也就是说,体现在这个曾经“负责任大国”身上的,只是一个国家依靠凌驾于其他国家的力量而进行利己主义的攻击。
不过,这样的情况一方面会激起其他国家的反弹,另一方面也会激发其他国家效仿的冲动。美国的帝国之路迟早会引发连锁反应,如果其他大国也采取这样的方式去对待美国和对待彼此,那么世界就会进入到帝国主义时代。
当然,这种所有国家与所有国家为敌的状况必不能长久,国家最终会在不断的竞争、战争、妥协的过程中,依据利益或理念而重新集结,形成几个大的国家群落相互竞争,维持基本平衡的局面,这就是帝国的时代。
特朗普在全世界相当强硬地推行他的政策,恰似不由分说地帝国扩张。“一言不合就退群”的背后,是美国企图获得更大的行动自由,以实现真正的扩张。现在的全球经济、政治和法律体系,对于美国来说已经是巨大的限制。所以,攻击WTO框架,退出多边贸易组织,目的就是自由地和其他国家打贸易战。而在一对一单挑的贸易战中,没有一个国家的实力能够及得上美国。这就是一个全球霸权蜕变为普通帝国的路径——简单、直接而有效。
这也意味着,在国际层面,一个普通帝国必然与其他帝国为敌。美国在短短几个月时间内,开始与中国、欧洲、澳大利亚等诸多经济体展开贸易战——其他国家崛起所带来的竞争压力,对美国来说并不轻松。但与特朗普在国际上遭遇各种反对不同,他在美国国内获得的支持却开始稳步增长:5月份民意调查的支持率首次超过50%,甚至超过了同时期奥巴马的支持率。
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教授弗朗兹·舒尔曼写过一篇有趣的文章,《如同古罗马,美国正从共和国走向帝国》。他认为,罗马人是非常忠于他们的共和国的(一如美国人忠于美利坚合众国一样),但在2000多年前,他们也同样着迷于他们的帝国。确实,罗马帝国和罗马共和国的体制差别并没有那么大,共和国也允许特定时期的独裁,而帝国也有元老院。特别是,当屋大维被授予绝对统治权时,身为共和国公民的罗马人是欢呼雀跃而不是如丧考妣的。
按照这样的逻辑,即使美国从一个民主国家和全球霸权变化为一个普通帝国,也并不会一下子消解其国内支持,更不会影响其国力,甚至会为这个国家减轻国际负担、提供扩张便利。所以,今天人们所谈论美国的衰落,并不真实。美国并没有衰落,衰落的是一个全球霸权。而作为普通帝國的美国依然强悍,并且才刚刚开始展露它的强悍。这才是我们真正需要警惕的。
(作者系华南师范大学政治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