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记
2018-12-04赵宇
赵宇
我记得第一次照相时的情景。
春天,一天,父亲突然将我从枯燥的拼音课堂里叫出来,将我带到了幼儿园后的大槐树下。正在读六年级的二姐早已在那里等着。接着来了一个阿姨,胸前挂着一个沉甸甸的黑黝黝的东西,她叫我和二姐站在一起,又要二姐牵住我的手。她刚举起那个感觉很沉的东西,又放下,迅速地跑到旁边的油菜地里,掐下几枝花穗,要我和二姐每人拿一束。“咔嚓”一声,一道白光在我眼前迅疾地闪耀而过。二姐对我说,这就是照相,那个沉甸甸的东西叫照相机。过了几天,父亲带回来一张小方形的黑白照片,上面我和二姐的表情都很严肃,眼睛木木地望着远方。后来,二姐用彩笔将我们的嘴唇涂成红色,油菜花涂成黄色,一下子变成了黑白加彩色的照片了,虽然有些怪异,但那嘴唇和花都很绚烂。
我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迷恋上照相的,在我幼小的心底里,照相总是一种很愉快的事情。邻村一个阿姨在做照相生意,每天骑着一辆自行车从一个村子踩到另一个村子,嘴里叫唤着,照相啵,照相啵。通常会引来一群孩子追随,兴高采烈地尾随着她的自行车后面跑。当然,其中的大部分孩子是不能照相的,照相要经过他们父母亲的同意,要她们的父母亲掏钱,因此,他们其中很多人的童年其实没有照片留存过影像。我也跟在他们的屁股后面跑,但我经常会收获一张照片。我记得有一次,我向父亲嚷着要照相,父亲便付给了那个阿姨照相费。阿姨将我带到一片油菜地中央,金黄的油菜花在春风里摇曳,碎黄金一样铺成一片,好像春天就是由油菜花装饰而成的。阿姨递给我一把乌黑的木壳手枪,我握着微小的扳机,聚精会神地望着远方,眼光沿着枪口朝向同一水平线,似乎正在千钧一发之际,镗里的子弹马上要射击出来了。这时候,阿姨准确地按下了快门,一道奇异的白光从我的眼前迅速闪过。我站在油菜地中央,回味了许久,那弯成钩形的食指半天还保持着握枪的姿势。二姐依旧是将我的照片拿去,去完成她黑白照片变成彩色照片的更改。不过这一次除了我的嘴唇变红之外,我的十个手指无一例外地变成了鲜红的颜色,在黑白的画面中显得极为耀眼。渐渐地,那些单调的黑白色彩开始变成了天然的红色、绿色、黄色……多了起来。
我的第一张彩色照片,我穿着一套橘红色的运动装,正襟危坐地坐在一把老式藤椅上,那把藤椅显得很大,又似乎没有放稳,我的屁股大部分移向了前端。我的前方是一台脚踏风琴,暗红的漆面,黑白琴键相间。我的两只手轻微地放在琴键上,中指弓下去,像正在尽情地演奏。我的两颊通红,感冒后的潮热还没有完全散去,眼睛也显得乏力无神,不过还是勉强地打起精神。现在看到这张照片,我的内心便会涌起一个叫作“做秀”的词语,因为至今我对风琴是一窍不通。那时的我就已经谙熟了“做秀”的技巧,风琴、藤椅不过是背景中预设的道具。二姐再也没有给我的照片涂抹色彩了,她知道天然的颜色,再也不需要强加给它任何色彩。
读师范的时候,我开始跟一个老头学照相。那个老头是个外地的照相师,每学期末的前几天,他就会钻到我们校园,然后他向我们游说,说要放假了,有的同学马上要毕业了,照几张相做纪念吧!有的同学禁不住他的诱惑,一个、两个、三个……渐渐地成了他相机里的风景。我因为对他很热情,经常会利用学生会干部的头衔为他招揽一些生意,这样他便在照相的时候,要我为他帮忙布景,还说我是他的徒弟。我很乐意,我既没有行拜师礼,也没有给过他任何彩头。等他忙完之后,他将我拉到石凳上坐下,给我讲照相机的原理,讲结构和如何选景。他让我去触摸他的相机,掀开盖子指着吐出来的纽扣状的地方说,这是快门,又说选景要注意景物搭配等等。我很认真地点点头,专心地聆听着师傅的一大堆照相理论,突然觉得其实拍摄每一张照片都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我拍下的第一张照片,是两个正在玩泥的孩子。我在学校的路旁,看见两个孩子正在很专注地玩泥,他们将手放在雨后的小水坑里,垒起两块砖头,掏出泥浆,在砖块上塑成形状不一的泥人来。他们的手很麻利,低着头,不顾来来往往的人群。
我倏然心动了,掏出随身携带的相机(这时候我已经拥有了第一台相机,海燕牌的),装作漫不经心地站在他们身后,尽量不去惊扰他们,然后迅速地按下了快門。之后,我将这张 “作品”,在第二次见到师傅时送给了他,师傅笑着说,不错,不错!然后,放进口袋,不再说照相的事情了。
我还记得另外一次拍照的情景。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季,太热,又闷。在这样一个午后,我们这一帮同学实在找不到生活的乐子,被树梢上那一只只鸣叫不停的蝉扰得烦躁不已。他们开始评头论足地从班上学号最先的女生说到最后一个女生,说得一大堆唾沫在空气中飞扬。末了,轮到我,我正坐在床上摆弄着照相机,我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便对他们说,我给你们每人照一张相吧,不过,你们要摆出最具风范、最有趣的姿势来。他们开始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来,其中的一个顶着一个洗脸盆要我照,另一个屁股夸张地翘起,脖子像长颈鹿一样伸向前方,嘴里叼着一根纸卷的“长烟”,还点着火,快烧到嘴沿了。一个光头的同学,脱下衣服只剩下一条三角裤,用一块蚊帐像裹粽子一样将自己包起来,盘腿坐下,说这是我第一张艺术写真照片。我们咯咯笑起来,笑声将烦闷冲得烟消云散。
关于照相的故事还有许多,这些都是对记忆的另一种传承方式。翻开发黄的相册,那些人与事,像影子一样跳跃出来。照片没有丢失,记忆也没有丢失。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何 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