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读
2018-12-04来山
来山
17岁那年,我家变得一贫如洗。在这几年前,父亲买了一辆解放牌货车,车体蓝色,前两轮后四轮,驾驶室前排三座,后排上下两层睡铺。父亲开着那辆车跑运输,把山东的货物运到广东,再把广东的货物拉到山东。我家后来跌宕起伏的命运,就是从那辆车开始的。
那辆车并没有给我家赚到钱,轮胎爆炸、路遇劫匪、经营不善,多种因素下,汽车虽然一直跑在路上,却常常入不敷出。父母把车卖掉,也没有还完欠款。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为了还债,父亲到青岛找了一份开卡车的工作。我在县城上学,母亲觉得在家里种地收入也不多,就想到县城里打工,还可以照顾我读书。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没有人会选择背井离乡。母亲作出外出打工的决定,一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
学校门口有一个馅饼店,求学期间我经常在那里买饼吃。母亲神奇地在那个饼店找到了工作。在店里,她身兼多职,她要洗菜、剁肉、烤饼,忙的时候还要帮着老板卖饼。刚开始母亲每月只有400块钱的工钱,后来涨了一些,她每天要工作近10个小时,白班夜班轮流倒。现在想来,母亲每小时的收入只有两块钱。今天我想到母亲那时的收入,心里会疼得厉害。
工资虽然不多,母亲还是很高兴的,店里的人对母亲很友善,她也觉得每天都可以见到她的孩子就很好了。母亲在沂河边租了一间房子,房子带一个独立的小院子,院子里有一口压水井。周末的时候,我会帮着母亲把水从地下抽出来,夏天的井水冰冰凉凉,捧一把扑在脸上,整个人都神清气爽。院子的西面,有一个用石棉瓦搭起的小棚子,母亲在里面支起了煤气灶,把棚子当作了厨房。那是我们在县城经营起来的一个小小的家。
从饼店到沂河边的房子,有两公里的距离,母亲都是走路上下班。有时夜班结束,忙碌了一个晚上,母亲也顾不得身体的疲惫,还要给我做饭送到学校去。母亲给我送饭用的保温桶质量出奇的好,黄色的菠萝状的外壳,白色的盖子,母亲告诉我这个保温桶是我出生时候买的。在后来的岁月里,那个保温桶依然发挥着价值。这不禁让我感慨那个年代的东西质量真好,就像人心那么的好。
母亲尽可能地把手边的食材做得有味道,偶尔得了什么可口的东西,她也不舍得吃,都要留下来给她的孩子。有一次,母亲用肉、鹌鹑蛋和白菜炖了一个菜,保温桶效果好,送到学校时还是热乎乎的。鹌鹑蛋很多,母亲一定剥了好久,我让母亲也吃一些,她骗我说已经吃过了。我知道她的“吃过了”肯定不是吃的这个菜,她要把肉和蛋留给我,我从小到大,她都是这么做的。我左手拿着馒头,右手夹着筷子,吃得很开心,母亲就一边看着我,一边和我说话。那一刻,考试所带来的压力暂时放下了,家庭的变故带来的动荡先搁置到一旁,我和母亲站在一起,周围是乱哄哄的吃饭的学生,人来人往,潮起潮涌,那些都与我无关,那一刻,世界只属于我和母亲,那一刻,我觉得好幸福。当时的我没有想到,在餐厅吃饭的那一幕,会深深地镌刻在我记忆的深处,每每想到的时候,一股暖意就会从记忆中涌遍全身。
我喜欢吃饺子,母亲就常常包给我吃。母亲每次调好馅,都会让我闻一闻咸淡。这样的事情久了之后,我就问母亲,你为什么不自己聞啊,干嘛非让我去闻。有一天,母亲缓缓地告诉我——她没有嗅觉,闻不到气味。听到这个秘密的时候,我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待在那里说不出话。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气味,栀子花奶油般的香气、夏天雨打泥土的气息、苹果腐烂的气味、烤红薯散发的甜腻热气,这些母亲都闻不到,那些对别人来说自然不过的气味,不管是香的还是腐的,母亲都闻不到,她的一生就这样错过了很多的美好。想到这些,我为母亲嗅觉的缺失感到悲哀。
因为闻不到,母亲在饼店工作的时候,还差点出了意外。有一天上夜班,母亲忙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不知为何,她感觉越来越没力气,只好坐下休息,到最后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上白班的人来了以后,闻到屋子里有煤气的味道,原来是有人没有关紧气阀。母亲因为闻不到就在充满煤气的屋子里忙碌好久。她们把母亲扶了出去,母亲坐在清晨的台阶上呼吸了好久才缓过来。母亲向我讲述那个意外的时候,很平静,可是我知道,那是命悬一刻的千钧一发啊。
在饼店的工作工资实在太少,母亲想为我上大学提前做准备。租的房子附近有一家造烧纸的厂子,工资每月有1700元,母亲觉得收入还不错,就在厂里上班了。我到厂里看过,母亲要不停地摇滚筒,还要抬制作好的烧纸,她瘦小的身躯要抬起那么大的物体,她吃得也不好,真不知道她的力气来自哪里。烧纸制作粗糙,黄色的粉末颗粒在车间里漂浮,我让母亲带个口罩,母亲说上头不让戴。时间一长,母亲的脸就被黄色粉末染黄了。二姨到县城,看到母亲蜡黄的脸,以为母亲生病了,要带她去医院,二姨不知道母亲的脸其实是被染黄的。
工厂离家近,母亲中午就回家简单吃点,下午继续工作。收入提高了,母亲很开心,而且不用走那么远的路上下班,可以省下体力和时间。我担心母亲的身体,那些细小的颗粒一旦钻入肺部,时间久了,后果不堪设想。母亲在纸厂工作了半年后,父亲在青岛的工作稳定了,也租了房子,就把母亲接过去了。后来母亲告诉我,她多亏在纸厂工作的时间不长,她的一些同事因为长期吸入粉尘,不幸得了肺病,赚的钱还不够付医药费的。我以为母亲幸运地逃过了一劫。母亲去了青岛,住了十年,但她还是以另外一种方式离开了我。
但那段伴读的经历,那个在沂河边的小家,那口手柄锃亮的压水井,是我兜兜转转人生的小小一站。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吴 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