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端棻的强国梦
2018-12-04厐思纯
文/厐思纯
◎ 将西方民主思想传入贵阳的李端棻
一
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后,外侮日深,内乱频仍,清王朝遭遇到前所未有的执政危机。为救敝起衰,重振国势,“天下爱国之士,莫不焦心竭虑,忧国之将亡,思有以挽回之策”。他们“师夷长技以治夷”,学习西方列强的工商之道、教育之术、改良政治之策,期以富国强兵。清代道咸同光年间末的贵州士人李端棻,身处“大变局”的时代,秉持救敝起衰、重振国势的爱国理念,以“当今之世,如欲治国平天下,舍我其谁”的使命感,投身于教育救国、政治变革、实业振兴和民主启蒙的时代潮流中,充当了“国运舵手”的要角,虽殒身而不恤,为黔人作出了光辉的榜样。
李端棻(公元1833年——1907),字苾园,贵阳贵筑县人,祖籍湖南衡州府清泉县。自祖父移居贵阳始,至李端棻已是三代。据史册所载:李端棻幼年丧父,依母而育。母亲何氏来自贵阳书香仕宦人家。舅父何亮清,咸丰十年进士,对李端棻早年的学业根底竭尽全力。李端棻的四叔李朝仪系道光二十五年进士,学养深厚,注重节操,对幼年的李端棻影响甚深。李朝仪“以学问吏治闻于时,以圣贤之教率其家”对之后李端棻的“立身行事,大节凛然不可犯”的操守人格有着重要的关系。李端棻晚年曾感慨地谈及叔父和舅父对自己的影响,有“吾一生,为人之道得之吾叔;为学之道得之吾舅”之语。
同治二年(公元1863年),李端棻中进士。步入仕途后,选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在此期间,受大学士倭仁、罗文恪程朱理学之熏陶,学德得以大进。之后,他历任山西、顺天、广东、四川、山东等地乡试主考官及全国会试副总裁,仕途一帆风顺;后又相继出任云南学政、监察御史、内阁学士、刑部侍郎、仓场总督,戊戌七月授礼部尚书。
二
李端棻为官清正,敢言直谏,兼之善于识拔人才,因此得到朝野一致好评。时人认为李端棻敢言直谏超过了北宋名臣司马光和欧阳修;又因其“所拔擢皆一时之名士”,人们把他比作当代的欧阳修。
李端棻是一个虚怀若谷、爱惜贤才的人,有“知人鉴”之誉。光绪十五年(公元1889年),广东乡试在广州举行,来自新会县的士人梁启超一举中的,榜列第八名举人。发榜之后,主考官李端棻和副主考王仁堪(福建人)在议评试卷时,对梁启超渊博的知识、透辟的理论及汪洋恣肆的文风气势大加赞赏,认为梁是旷世奇才,前途未可限量。李端棻告诉王仁堪,说堂妹李蕙仙正待字闺中,自己多年来一直在为其寻找一位称心的夫婿,而梁启超是最好的人选。无独有偶,此时王仁堪也正考虑招梁启超为女婿。见主考官话已说出,王仁堪只好隐忍心事,连声称好。
通过调查,李端棻了解到梁启超的家世及其简历,得知其十一岁中秀才,被广东学政叶大焯誉为“神童”,之后入“学海堂”深造,熟读经史子集,兼具训诂词章,是一位学养具优、出类拔萃的英才。为了试探梁启超对婚姻的态度,李端棻私下与他见过一面。
初次见面,梁启超就给李端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青涩的面孔充满自信,炯炯的目光英气逼人,得体的举止文气洋溢,对答之间从容睿智。在梁启超眼中,李端棻儒雅谦和,学养淳厚,言谈举止之间,充满亲切平和的长者之风,与那些权势熏人、一身戾气的达官显宦判若云泥。由于推诚相见,交谈的气氛愈加和谐,内容愈加广泛。当李端棻向梁启超表白“以妹妻之”的心愿时,梁启超毫不扭捏,欣然应诺。就这样,梁启超这位中国近代史上天才的资产阶级改良主义宣传家、著名政治活动家、才华横溢的大学者,与贵阳的簪缨诗礼之族的李家结为了秦晋之好。
婚后梁启超与妻子一直寄居在李端棻家中,于是后来梁启超有“饮食教诲于公者且十年”之说。在这十年中,李、梁朝夕相处,相互砥砺,议西学、论维新,彼此都从对方身上得到不少教益。李端棻的学识人格,为政清廉的作风及开明的思想,令梁启超十分钦服;而梁启超出众的才华、敢为天下先的人格魅力及对国家前途命运的忧虑,给李端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为其自觉去了解西学、投身维新变法提供巨大的动力。值得一提的是:李端棻影响中国近代教育的《请推广学校折》是这时期的产物。 而梁启超呢,正是在李端棻的支持下,其参加了“公车上书”,筹办了《时务报》,大力宣传维新思想,将自己的人生理想推向了顶峰……
李端棻一生拔擢了不少人才,他们大多“明习当时之务,通晓中西文化”,且心系天下,有所担当,为国家的精英,民族的脊梁。据史册所载,甲午战后李端棻曾保举严修、唐才常、熊希龄等十六人。戊戌变法时,李端棻又密荐康有为、谭嗣同“才堪大用”。
三
光绪二十年的甲午中日战争,中国陆海军双双败北。次年四月十七日,清政府与日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面对西方列强的虎视鹰瞵,瓜分豆剖,无数志士仁人莫不痛感“不变法无以挽救危亡”。面对帝国主义的鲸吞蚕食,目睹清政府的腐败无能,康有为、梁启超趁着入京应试之机,联合十八省的一千三百余名举人,于五月一日在松筠堂集会。向清廷上书,提出了“拒和、迁都、练兵、变法”等要求,
有感于清王朝江河日下难以为继的严峻现实,时任工部侍郎的李端棻痛切的认识到中国之所以受人欺凌,任人宰割,关键在于教育制度落后,国民素质低下,若要使国家富强,民族振兴,首先得改革教育制度,培养符合时代要求的新型人才。经过反复的思考,他于光绪二十二年(公元1896年)向清廷上《请推广学校折》,全面系统地阐释、规划了未来中国教育的全景。其“一经五纬”的主张,以设立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前身)及各省中小学为主干;重要措施有:设藏书楼(图书馆),创仪器馆,开译书局,广立报纸,派遣游历西洋者,以此扩大“西学”的传播。
这个奏折得到光绪帝的首肯,并由政府采纳而付之实施的。其意义在于:它是中国教育史上的一座新的里程碑,宣告了新式教育的开始,敲响了封建教育的丧钟。几年后,中国终于“废科举,兴学堂”,结束了自隋唐以来经历了一千多年的科举制度,为“少年中国”的新知识,新文化、新思想、新科技的传播起到 “清道夫”的重要作用。
1898年的戊戌变法,李端棻是积极的参与者,推动者和政策的制定者,时任礼部尚书的他,是光绪帝为之信赖的几个大臣之一。虽然这场变法最终失败,但李端棻在变法中的作用是巨大的。如果说康有为、梁启超是广大士人要求维新变法、挽救危亡的代表,那么李端棻代表的就是统治阶级上层中的改革派。历史证明,任何自下而上的政治改革,若没有上层改革派的大力推动和支持,亦将无所建树。
戊戌变法后,李端棻的命运发生了急剧的变化,昔日的朝廷重臣一下子成了阶下囚。人生的转折,致使其观念的变化,于是他由—个开明的封建士大夫升华为一个民主先驱,一个青史留名的人。
四
1898年9月20日,戊戌变法失败后,光绪帝被囚,梁启超流亡日本,康有为逃往香港,杨深秀、康有溥及军机四卿被捕惨死,李端棻因“滥保匪人”而革职查办,流放新疆。途中患重病,留甘州。在甘州的三年中,李端棻对政治黑暗,国是日非十分忧虑于是诉之笔端,抒发情怀。其诗曰:
“几见清流误国家,权奸颠倒是非差。狭心但解酬恩怨,盲眼何曾识正邪。
戮辱逋囚无漏网,晋唐明宋有前车。汉阳渡口京都市,云散风凄日又斜。”
光绪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值义和团运动爆发、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在清政府签定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之后,李端棻痛心疾首,更加痛感“国威之坠落、国权之凌夷”!
光绪二十七年(公元1901年),李端棻遇赦返里,无意中读到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其中“故今日的则任,不在他人,而全在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的文字,令他深为感动。
光绪二十八年(公元1902年),李端棻受聘主讲于学古书院(即经世学堂)。同年四月,反动保守的慈禧太后走到前台,表达朝廷推行新政的坚定决心,说:“变法一事,关系甚重……朝廷立意坚定,志在必行”,并申言“中外臣工,须知国势至此,断非苟且补苴所能挽回厄运,惟有变法自强,为国家安危之命脉,亦即中国民生之转机”。在推行新政期间,清王朝以日本的“明治维新”作为榜样,将兴办实业,发展资本主义;创办新学堂,派遣留学生,培养新式人才;改革军制,增强军事力量等作为要务,力图奋起直追,重振皇朝雄风。
看到自己早年的《请推广学校折》得到落实,李端棻倍感欣慰,仿佛看到国家有了希望。对其而言,“老佛爷”能改弦更张,亦是国家之幸事。然而遗憾的是,自己年事已高,报效国家的日子不多。好在目前头脑清晰、精力尚济,趁着夕阳余辉,仍可以为桑梓培养一批具有新知识、新思想和民主理念的一代新人,为“少年中国”输送人才……
针对贵州地处边远、风气闭塞保守的状况,李端棻认为现在最紧迫的任务是启迪民智,使之跟上时代步伐,于是他利用贵阳经世学堂的讲坛,把它作为传播西方民主自由思想的阵地,极力向学生传播西方民主自由思想。李端棻在讲坛上专题讲授“卢梭论”与“培根论”, 大讲孟德斯鸠的“三权鼎立论”、达尔文的“进化论”和赫胥黎的“天演论”,向腐朽反动的封建势力发动了一次次猛攻。可以说,年逾七十的李端棻,这时在贵州充当了“民主先驱”的角色,他的言论、思想,犹如一股股春风,给沉闷闭塞的贵阳城带来了生机和活力,因此遭到封建顽固派的极端仇视。有一次,一位学生把卢梭比作孔孟,得到李端棻的赞赏,并被列为第一位。这下可闹出了乱子,顿时贵阳城中舆论大哗,守旧派伺机而起,大肆攻击李端棻,其中有一首诽谤诗这么写道:
◎ 李端棻墨迹
“康梁遗党至今多,请尔常将颈子摩。死到临头终不悔,敢将孔孟比卢梭?”
恐吓威胁始终吓不倒李端棻,他仍高举着民主自由之大旗,继续为着启迪民智、培养贵州新青年而昂首前进。
此期间李端棻写了不少诗,其中三首有代表性,最能彰显其民主自由理念。
《国家思想》
“君不堪尊民不卑,千年压制少人知。奴隶心肠成习惯,国家责任互相推。
峡经力士终能剖,山有愚公定可移。缅昔宣尼垂至教,当仁原不让于师。”
《政治思想》
“天地区分五大洲,一人岂能制全球。国家公产非私产,政策群谋胜独谋。
君为安民方有事,臣因佐治始宣流。同胞若识平权义,高枕无忧乐自由。”
《学术思想》
“早知素习皆虚空,志积维新日有功。目的胡为犹惝恍,心思毋乃欠昭融。
素王学术无今古,黄种灵明胜白棕。宗旨看真须取法,何妨时势造英雄。”
光绪三十一年(公元1905年),李端棻针对帝国主义列强垂涎贵州铁路矿产之事,认为国家“利益不可假人,民膏不可外溢”,便发起组织“贵州全省铁路矿务总公司”,之后又联合于德楷、唐尔镛等人将贵阳府中学堂迁往雪涯路,更名贵阳中学堂。
光绪三十三年(公元1907年),李端棻寄信给远在日本的梁启超,信中有“昔人称有三岁而翁,百岁而童。吾年虽逾七十,志气尚如少年,天未死我者,犹将从君子后,有所尽于国家矣”之句,表达了自己老当益壮,志在报国的年轻心态。梁启超读到这里,感慨地将其比作“廉将军之善饭,马伏波之据鞍”。
数十年后,文史学者凌惕安在《黔故拾掇》一书中,对早年邂逅李端棻有如是描述:
“乡先辈有名德者,余犹及见李苾园(端棻字)先生。光绪丁未岁(公元 1907年),先生方主讲在籍,常以其暇日视察学校。时余年十六,适在庠,遥见先生来,蹑朱履,袍色蔚蓝,修髯若雪,侍者二人扶掖登阶,巡行久之始去。及今思之,老辈风徽,至深引慕。”
两个月后,这位戊戌变法的国运舵手,中国新式教育的倡导者,毕生追求强国梦的贵州先贤突然与世长辞,为自己最后十年划上了句号。
李端棻葬于贵阳城郊永乐堡(今乌当区永乐乡水塘村松山小阜半坡)坟地,墓坐西向东,圆形土堆墓,封土直径10.4米,高1.9米.墓碑红棉石质,碑高2.05米,宽0.93米,厚0.22米,赑屃托碑,惜头部已毁,仅存残身。阴刻行书:诰授光禄大夫礼部尚书显考李公字苾园府君之墓,宣统元年闰二月榖旦,男葆忠、孙性良、心良、志良奉祀。墓碑有檐盖,左右两侧有阴刻行书石柱联:“苍松翠柏千年邑、知水仁山万古城”。
1987年5月,贵阳市文管会将李端棻墓列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2018年10月,贵州省在新增220处文物保护单位中,将李端棻墓列入,以缅怀这位黔中先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