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助于善,方成其美
2018-12-03李建军
李建军
在欧洲,没有一个艺术家的心灵显示出要实现各党派和各种族的联合。我们时代最宽广的心灵就是托尔斯泰的心灵。在他的心中,我们,一切民族和一切阶级的人是彼此相爱的。谁像我们一样,享受过这博大的爱的强烈欢乐,那么,对于欧洲各文艺派别的艺术把人的伟大心灵鸡零狗碎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就不再会感到满足了。
——罗曼·罗兰:《托尔斯泰传》
前一个世纪除了他再没有别人把智力和艺术这样地结合起来而引起人类注意的。没有人像他那样激励思想,或是像他那样成功地向既定的看法挑战。在许多国家,许多人因托尔斯泰而改变了他们的世界观,有些人不仅观念改变,而且固定的社会习惯和风俗也改变了。只有那些既不认识他也不了解他的人才怀疑他的诚恳。
——艾尔默·莫德:《托尔斯泰传》,第一卷,第十二章
第一流的庄稼人,常常是多面手,既会种小麦,也会种荞麦,既会养蜜蜂,也会养兔子。同样,第一流的文学大师,也常常一通百通,是样样都能来的全才——能写诗,也能写散文;能写小说,也能写戏剧;是天才的作家,也是高明的鉴赏家和批评家。
列夫·托尔斯泰就是全能型的文学大师。他是第一流的小说家,也是不俗的戏剧家;是第一流的散文家,也是第一流的不写诗的诗人。因为怀疑诗歌的表现力a,成年以后,他几乎没有写过一行诗b,但却是一个真正的诗人,——在他的小说里,人们可以读到多少富有诗意的东西啊,可以读到多少用散文写出来的莎士比亚式和普希金式的诗句啊!以赛亚·伯林就曾说过:“托尔斯泰是一位诗人,一位真正的美和真正的诗的大师。”c
如果只允许保留两顶最重要的桂冠给托尔斯泰,那么,除了“伟大的小说家”之外,我宁愿将“重要的文学批评家”送给他。这是因为,他不仅有良好的鉴赏力,而且,也很有理论上的洞察力,提出了许多尖锐的文学问题和很有价值的文学主张。他将“情感”和“交流”当作艺术活动核心问题,强调宗教意识和宗教情感对于艺术的意义。他认为,“把所有人联合起来”是艺术的“特性”d。对二十世纪现代主义兴起以来的形式主义和自我中心主义的文学来讲,他的美学理念和文学思想有救弊补偏之效,因而显得特别重要,值得我们今天重读和重估。
放在十九世纪文学批评的整体结构中来看,托尔斯泰的文学思想具有极强的“反时代”特点和“反潮流”色彩。对当时流行的各种美学理念和文学观念,他不仅不认同,不接受,而且,还根据宗教性质的绝对主义批评标准加以反驳。他对莎士比亚和贝多芬的彻底否定无疑是错误的,但是,那背后的动机和原因,却很复杂,得具体分析才行。
像许多伟大的作家一样,托尔斯泰的人格和思想,也是复杂而矛盾的——他的内心充满挑战权威和反抗权力的激情,甚至会燃起革命者的热情和冲动,但是,他用基督的柔软而结实的绳子,捆住了自己飞向革命之海的翅膀;他有极强的民粹主义倾向,却与斯拉夫主义了不相干,反倒更能接受赫尔岑这样的“西欧派”;他坚守绝对的宗教主义立场,但也会表现出非宗教的“阶级论”倾向;他自己是进行精神创造活动的作家,但却否定脑力劳动者,甚至表现出很强的反智主义倾向;在感性能力上,他天赋过人,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写出任何观察过的人和事物最隐秘的本质,但却缺乏足够独立和强大的理性意识,终生匍匐在圣西门、卢梭、叔本华、蒲鲁东和约瑟夫·德·梅斯特伯爵的脚下——他那严重的仇智主义倾向,就来自于梅斯特的消极影响e;在理论上,他主张“不以暴力抗恶”,但在写作实践中,他却是一个勇敢的反抗者和批判者。在朋友的回忆中,他也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在与列·尼·托尔斯泰的多年交往中,我曾经有机会看见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既是一个保守分子,又是一个自由主义者,还是一个热心的猎人,其次还是一个激烈反对打猎的人。”f总之,他就像以赛亚·伯林所说的那样,托尔斯泰“是伟大作家中最富悲剧意味的一位”g。
托尔斯泰的文学理论著作和文学批评著作并不很多,但是,他的《什么是艺术?》,这部写了十五年、总共十余万字的小册子,却抵得上许多艺术理论家和文学理论家的几十部专著,因为,它所显示的一丝不苟的学术态度,所表现的绝对化的文学立场,所提出的独树一帜的文学观点,都使人很难将它等闲视之。它所提供的判断,或许并不都是不容置疑的愜当之论,有些甚至压根就是错误的,但是,即便在那些明显错误的观点里,也包含着有趣的问题和重要的启示。
一、 情感交流与宗教意识
情感和交流,是托尔斯泰全部艺术理论和文学思想的两个核心概念。艺术的目的和使命,就在于交流情感和思想,所以,要以最有效的方式,即以最朴素和优美的方式,来表达情感和思想。
感染力和可理解性,是托尔斯泰艺术理论中的另外两个重要概念,也是艺术最重要的特点:“艺术的全部工作只是要成为可以理解的,是通过感情的感染这一特殊的、直接的途径使令人不理解的东西成为可以理解的,或者使令人似懂非懂的东西成为完全可以理解的。直接以情感感染人乃是艺术活动的特点。”h托尔斯泰甚至将普遍的可接受性和可理解性,看作伟大艺术的必备条件:“伟大的艺术作品之所以伟大,正因为他们是所有的人都能接受和理解的。”i也就是说,成为“伟大”的前提,是要让人懂。
那么,艺术应该表现什么样的情感?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表现?又应该有什么样的目标呢?
对托尔斯泰来讲,艺术从来就不是一种无所用其心的随随便便的游戏,而是一种庄严而美好的精神创造活动;从来就不纯然是艺术家个人的事情,而是与人类的生活密切相关的事业。它必须有高尚而成熟的道德意识,要对人们的精神生活产生积极的影响,就像他对来访的日本作家德富芦花所说的那样:“真正的艺术应该唤醒人的美好的情感……”j就此而言,艺术要表达那些值得表达的情感,“艺术一般来说是各种情感的传达,狭义地说,只有传达我们认为重要的感情的那一类我们才称之为艺术。”k艺术不仅带给人们愉悦,而且还关乎人类的幸福。因此,艺术的使命,就是推动人类情感的发展,让“更为善良的、为求取人类幸福更必需的情感,排挤了低级的、较不善良的、对求取人类幸福不需要的情感。……所以就其内容而言,艺术越是能完成这个使命就越是优秀,而越是不能完成这个使命就越是低劣。”l
艺术所表达的情感,主要是一种博大的爱的情感。这种人性化的、高级形态的情感,不仅是艺术的表现内容,还是艺术获得巨大感染力和普遍影响力的力量之源。只有表达这种高级的、善良的情感,艺术才能为人们普遍理解和普遍接受:“精神上的爱是最共同的,又是最合乎一切人的天性的情感,因此它从来就是而且将来还是真正艺术的内容。性爱、家庭之爱的共同性虽则不那么大,比如有不懂得这种爱的贞童、老人、孩子,而毕竟为大多数人所共有,因此过去和现在都是艺术的对象。但是,反常的爱则只为少数的人所共有,而当它达到极度反常,像目前艺术中所发生的那样,就变得难以理解,对人们就不起作用了。”m艺术的魅力和感染力,首先是由它所表达的情感的等级和性质所决定的,也就是说,艺术感染力的强弱,首先决定于它是否满足了宗教意识的要求:“艺术是一种感染人的活动,感染力越强,艺术便越好。但不论这种活动能在多大程度上满足艺术的要求,即感染力如何,这种活动是好是坏还要看它能在多大程度上满足宗教意识的要求,即道德良心的要求。”n
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在写作中,托尔斯泰都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在托尔斯泰独特的宗教观念中,宗教意识不是一种抽象而空洞的理念,也不是教会所制订的僵硬的教条,而是从每个人的内心世界生发出来的,也就是说,它是人们自己创造出来的,就像他在一封信中所说的那样:“……我的生活创造宗教,而不是宗教创造生活……您讥笑大自然和夜莺。它对于人类却是宗教的向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路……”o显然,他的宗教意识具有很强的自由主义倾向,甚至具有一种健康的自然主义倾向。
对托尔斯泰来讲,艺术和文学不过是人们表达宗教情感的一种方式。他的文学观,本质上是“宗教世界观”在文学意识上的体现。对他来讲,文学所表现的情感,是超越了自我中心主义的有限性的情感,是一种推己及人甚至推己及物的博大情感。在致罗曼·罗兰的信中,托尔斯泰也表达了自己的扩展及一切生命的博爱思想:“我是一个属于人类的生物,理性为我揭示了一切生物的幸福的规律。我应该遵循我的理性的规律——我应该爱别人甚于爱自己。……维系着生活的不是残杀,而是生物之间的相互同情,这同情在我心中表现为爱的情感。”p显然,托尔斯泰所说的“情感”,本质上就是宗教情感,是爱、慈悲、怜悯、同情、宽容等温柔而美好的情感。这是宗教意识在人的情感生活中的反映,或者具体地说,是基督教意识在人的情感活动和艺术表现中的反映,所以,“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地方,凡是传达由当代宗教意识产生的情感的艺术都应该被选拨出来,被承认,并受到高度重视和鼓励,凡是跟这种宗教意识相抵触的艺术应该受到斥责和轻视,而其他一切无关紧要的艺术则不为人们选拔和鼓励。”q那些冷漠、残忍、傲慢、充满敌意、使人们之间隔膜和分裂的情感,就是坏的情感,而表现这些情感的艺术,则是坏的艺术:“在文学方面,凡是传达下列各种感情的戏剧、小说和诗都属于坏艺术一类:教会的情感、爱国之情,以及只有富裕的有闲阶级才具有的特殊感情,例如贵族的荣誉感、厌烦、苦闷、悲观的感情,以及大多数人根本无法理解的、源于色情的细致的淫逸之情。”r
在托尔斯泰看来,宗教意识意味着积极的生活方式,也意味着可靠的方向:“一个社会的宗教意识正好像流动的河水的方向一样。如果河水在流动,那么它一定有一个流动的方向。如果社会是生气勃勃的,那么一定有一种宗教意识指示出一个方向,让这个社会里所有的人按照这个方向或多或少有意识地向前迈进。”s宗教信仰不仅在日常生活中为人们提供方向和精神支持,而且,也为艺术和文学创造活动提供稳定的基础和可靠的方向,因此,没有宗教和宗教情感,就不可能有真正的艺术,就像他在《论所谓的艺术》中所说的那样:“艺术家本乎相同的感情基础,本乎宗教信仰,在建筑、雕塑、绘画、抒情叙事诗、戏剧中表现自己的独特情感,并以这些情感去感染劳动大众,于是就有了真正的艺术。……艺术的最高和最好的体现是全力表现宗教情感”t。宗教是一种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价值图景,因而,宗教意识和宗教情感便意味着“绝对的完满”:“只有这种彻底的、无限完满的理念才能影响每一个人,鼓舞他们去行动。适度的完满并没有力量去影响人的灵魂。”u
美需要神圣感,需要一种宗教精神。庄严而静穆的美,通常都有宗教色彩,或者说,都包含着一种接近宗教精神的东西。在托尔斯泰看来,理想的艺术存在于那些宗教信仰没有受到破坏的时代,而“文艺复兴”则不仅标志着宗教的衰落,也标志着艺术和文学的衰落:“从宗教改革和文艺复兴时代起,真正的艺术开始衰落。”v因为,只有那种神圣的意识和伟大的精神,才能将人类团结起来,并指导我们的生活:“就其最普遍和實际的应用而言,是意识到我们的幸福(物质上和精神上的,个人的和集体的,暂时的和永久的)在于全人类的兄弟般的共同生活,在于我们之间的友爱的团结。这个意识不但由基督和过去的一切优秀人物表达出来,不但被当代的优秀人物用各种形式从各个方面加以重述,而且它已经是人类的整个繁复工作的引导线,这一繁复工作一方面在于消灭妨碍人类团结的物质上和精神上的障碍,另一方面在于规定全人类的共同原则,这些原则能够而且必然会把全世界的人类团结成为一体。我们应该根据这个意识来评判我们生活中的一切现象,其中包括我们的艺术”w。
然而,从宗教意识的角度看,托尔斯泰的情感和思想也存在着巨大的矛盾。有时候,在他的人民伦理和人民话语中,竟然表现出强烈的阶级偏见。他对资产阶级、上层阶级和富裕阶级的敌意,几乎是不加遮掩的。他批评某些小圈子艺术的孤芳自赏和晦涩难懂,固然切中时弊,但是,他将两个阶层简单地对立起来,进而将两种不同风格的艺术对立起来,则是要不得的,因为这不仅会导致严重的混乱,也不利于人类的“团结”。托尔斯泰说:“对于绝大多数的劳动人民,我们的艺术因价格昂贵而不是他们所享受得到的,而且就其内容来说,也是同人民格格不入的,所传达的是跟人类大多数的劳动条件相距甚远的那些人的情感。富裕阶级的享受对劳动人民说来是不可理解的。这种享受并没有在劳动人民心中唤起任何一种感情,再不然就是在他们心里唤起跟那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人心里的情感完全相反的情感。”x有没有经济条件享受艺术,这是一个问题,艺术是不是能被所有阶层欣赏,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价格昂贵的艺术,未必一定就是不能被所有社会阶层共享的艺术。另外,艺术固然应该让“绝大多数的劳动人民”能够接受和理解,但是,不可将这样的要求,变成一种僵硬的教条和绝对的标准,更不能像托尔斯泰那样,将不为“全体人民”写作的艺术,都视为异化的、没有前途的“职业”:“一旦艺术变得不为全体人民、而只为富人的阶级,艺术就变成了一种职业。”y“为全体人民而艺术”,这也许不失为一种伟大的理想和抱负,但是,对某些复杂而独特的艺术门类来讲,要将它落到实处,似乎并不那么容易。
托尔斯泰对知识阶层也抱着明显的敌意,喜欢将“普通人”与“知识阶层”对立起来,将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对立起来z。他常常将这两个阶层“你们化”和“我们化”,赋予他们以完全不同的道德品质和社会价值:
我们是什么人?而你们又是什么人?
你们是千百万人,男男女女的劳动者,他们给你们吃,给你们穿,为你们盖房子,供给你们车马,保护你们——你们这一小撮人,一小撮游手好闲、依赖这千百万人的劳动者为生的寄生虫。
而我们这些享有特殊的美的人又是什么呢?是游手好闲、贪馋酗酒和荒淫好色中度过一生的寄生虫。这是一小撮人——寄生虫,他们认为上帝是不存在的,生活没有意义,人应该趁自己活着的时候毁掉自己,尽情享乐。这一小撮人要教导全体大众什么是真正的艺术,而能够欣赏健康的、明白易懂艺术的人却得去向这一小撮人学习!!@7
在这段话里,“我们”与“你们”是一种对立关系,而托尔斯泰显然是将自己也放在“我们”里头的。但是,忽然,他又加入了一个“他们”,将“我们”转化成了“你们”,将“你们”转化成“他们”,也将自己从“我们”中择了出来,摆放到接近“他们”的地方。接下来,他虽然继续用“我们”来指代那一小撮“寄生虫”,但是,他自己显然不在其中,因为,他虽然是艺术家,但却是“劳动者”,又承认上帝的存在和生活的意义,因而,与那些四体不勤、没有信仰的“我们”迥然有别,绝非一类。我们不能说,托尔斯泰所批评的那种艺术家完全不存在,但是,他将两个社会阶层对立起来,尤其是将农民阶层圣化,则必然导致对整个艺术家阶层的鄙视和否定,导致仇智主义情绪的泛滥,最终在两个不同的社会阶层之间,制造出巨大的敌意和尖锐的冲突,给他们的社会交往和艺术交流,设置了不必要的障碍。从情感交流的角度讲,托尔斯泰的这种观点,也不会起到积极的作用;从社会分工的角度讲,每一个阶层都有其独特的作用、贡献和价值——我们能说贝多芬对于人类的意义和价值不如一个农民吗?我们能说比尔·盖茨和埃隆·马斯克对于人类的贡献,不如一个在田间耕耘的农夫大吗?不如一个在车间操作机器的工人大吗?所以,对一个试图通过艺术来促人向善,来帮助人们认识上帝和寻找信仰的艺术家来讲,民粹主义就是一种瓦解性的消极因素,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认同和接受的。
是的,狭隘的民粹主义,这是托尔斯泰的社会思想和艺术理论中最站不住脚的东西,也是最值得我们警惕和反思的问题。它不仅制造艺术上情感交流的障碍,而且还必将导致社会阶层之间的对抗和分裂。如果我们爱一切人,那就要尊重他们的人格,就不能将他们中间的一部分,笼笼统统地命名为“寄生虫”;如果我们爱一切人,我们就应该同情每一个阶层的人,关注每一个个体的差异性和独特价值,而不是给他们贴上一个整体性的标签,进而无区别地贬低和否定他们。只有克服了这些狭隘的偏见,艺术才能像托尔斯泰所希望的那样,最终完成自己的使命,实现自己的理想——帮助人类相互理解,消除彼此之间的隔阂,化解彼此之间的敌意,使他们相亲相爱,最终成为精神上的兄弟。
二、 真善美:以善为本,三位一体
在古代,人们的艺术生活与其他生活是自然地融为一体的。艺术与哲学、道德、政治和宗教保持着一种积极而和谐的共生关系。将科学、伦理和艺术,或者说,将求真、求善和求美,一分为三,使之各守畛域,勿相凌夺,这是近代才出现的倾向。对古希腊时代的人们来讲,将诗和艺术与真和善切割开来,简直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复杂性和整体性是人类艺术体验的一个特点。在艺术性和文学性的精神活动中,认知性、伦理性和审美性等因素常常自然地交织在一起,彼此之间,并不存在一个泾渭分明的界限。也就是说,艺术家和作家在进行审美的时候,必然同时伴随着对审美对象的认知性和伦理性的反应,要对真假和善恶这样的问题做出回应。
就艺术精神和美学思想来看,托尔斯泰是一个朴素的古典主义者。他的美学观和艺术观,具有古典主义时代的朴素而纯真的整体主义特点。他反对那种将复杂的精神体验区隔开来的分离主义倾向。他通过反驳十九世纪流行的美学理论和艺术理念,來确立自己的以宗教为基础的“唯善主义”的整体艺术观。
自从“美学”作为一个独立的学科被建构起来,“美”就被当作独立于“善”的对象进行考察。美学家过度地强调了艺术和文学等精神现象的审美价值,甚至将美感与伦理对立了起来。美是唯一目的,也是最高目的,一切都要为美服务:“宣扬为美服务这种理论的艺术家,只消知道他是在为美服务就够了。即使谁也没有为他的作品所感染,他也相信,将来是会有的。这是未来的艺术,人们现在还不理解。只要艺术家敢于说这样的话:现在人们不理解我,但是将来会理解,——那他就为通向任何荒谬和疯狂打开了大门,像我们现在所看到的那样。”@8托尔斯泰认为,将善归之于伦理学,将真归之于科学,将美归之于艺术,“对道德、科学和艺术的这种区分和所下的定义完全是错误的”@9;“黑格尔和鲍姆加登的这些蠢话——说美是某种同真与善一样独立的东西——正好合乎与人民大众断绝交往的当代艺术家的心意。”#0事实上,将美与善和真分离开来的动机,并不在“与人民大众断绝交往”,而在于显示艺术家对自己事业的优越感和肯定意识,甚至显示了他们在趣味上自命清高的傲慢倾向。
托尔斯泰的伦理主义艺术观,决定了他是一个道德至上论者。所以,在他的理解中,真善美三者之间,不是一种可以随意摆放的平行关系:
善、美、真被放在同一高度上,而且这三个概念都被认为是基本的、形而上学的。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
善是我们生活中永久的、最高的目的。不管我们怎样理解善,我们的生活总是竭力向往善的,换言之,总是竭力向往上帝。
善实际上是一个形而上学地构成我们意识的本质而不能用理性来测定的基本概念。
善是任何人所不能判断的,但是善能判断其他一切。
而美呢,如果我们不想卖弄词藻,就我们所理解的来说的话,美就只不过是使我们喜欢的东西。#1
显然,无论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艺术活动中,善都高于美,也高于真,占据着核心的位置,具有根本的意义:“要说这三位一体中的第一个组成部分——善是人的高级活动的基础和目的,那是完全正确的。……而无论真还是美都不是也不可能是人的活动的基础和目的。真是善的必要條件之一,因为善只有在真是真实存在的条件下才能完善,但真本身既不是科学的内容,也不是科学的目的。……美是善的条件之一,可怎么也不是善的必要条件,只是有时偶然与善一致,却经常同善相反,怎么也不是人的活动的独立的基础和目的;而且艺术怎么也不能以美为目的。”#2所以,仅仅将“为美服务”当作艺术的目的和内容,必然导致当代艺术的衰落#3。这就是说,真是善的必要条件,因为不真,必然不善,但是,美却不是必要条件,相反,善却是美的必要条件,因为,不美的仍然可以是善的,而不善的则必然是不美的。
“为艺术而艺术”的拥护者认为,给善和美下定义是不可能的。但在托尔斯泰看来,美和善在许多个世纪以前就有了定义,而且,这个定义还很简单:“一切使人团结的就是善和美,一切使人分离的就是恶和丑。”一切有价值的美的创造,都应该是有益的,能给人类带来幸福和利益,所以,托尔斯泰将“福利”当作评价科学和文学艺术的重要标准:“如果科学和艺术的真心拥护者真的关心人类的福利,他们就会懂得人的福利何在,而懂得了这一点,他们就会专去从事那些通向这一目标的科学和艺术了。”#4道德不仅对艺术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而且,人类的一切活动都具有道德性,就像托尔斯泰所说的那样,“人类的全部生活,包括其全部极为复杂多样而似乎不依赖于道德的活动——国务也好,科学也好,艺术也好,商业也好,目的只在于越来越多地阐明,确立,简化和普及道德真理”#5。这就要求艺术家不仅在创作中要特别留意真和善的问题——“我们必须对真和善抱有极大的真诚和极大的爱”#6,而且,还要自觉地提高自己的道德修养,使自己成为善良的人,因为,“美学是伦理学的表现,用俄语说就是艺术表达艺术家心中的感情。如果感情美好高尚,艺术也美好高尚,反之亦然。如果艺术家是个有道德的人,他的艺术也会是有道德的,反之亦然”#7。他还在1889年5月20日的日记中写道:“善是真正的艺术的标志。一般艺术的标志是新颖、明晰、真诚。真正的艺术的标志是新颖、明晰、真诚的善。”#8
托尔斯泰的这种道德中心主义艺术观,也许会令哈罗德·布鲁姆那样的“纯文学”捍卫者十分不满,会让他们啧有烦言地抱怨“所有美学标准和多数知识标准都被抛弃了”#9。在那些鄙弃功利主义文学的教授看来,托尔斯泰是莎士比亚的敌人,也是艺术和美的敌人——“审美与认知标准的最大敌人是那些对我们唠叨文学的政治和道德价值的所谓卫道者。”$0然而,事实证明,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政治和道德都内在地渗透到了作家的意识中,都渗透到了艺术作品尤其是文学作品的细胞里,甚至成为一部作品价值和影响力的重要的构成部分。
由于将道德和伦理当作艺术的核心和基础,将善当作艺术价值构成的决定性因素,所以,托尔斯泰就特别警惕那种脱离内容的形式主义倾向,因为,形式主义总是本能地排斥伦理和道德问题,总是表现出对善的漠然的态度。托尔斯泰认为,“我们的时代是一个崇拜形式而不是崇拜精神的时代”$1。注重形式的倾向与强调内容的倾向,总是会随着时代风气的变化而变化。托尔斯泰用波浪的起伏来比喻形式与内容的此消彼长的关系:“文学史上这种一起一伏的现象也是交替进行的。波浪的‘起相当于形式上的雕琢和优美,‘伏则意味着内容的深刻。目前我们这里是形式取胜的时代。整个社会生活方式都在助长这一点。不过我相信,这是不会持久的。文学的真正胜利——也就是内容深刻的时代会再度到来。然后形式又将取得胜利,文学又会像现在这样,到广场上去给众人解闷。”$2所以,艺术家就要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内容上,让内容主宰形式,而不是为了形式而牺牲内容。波利瓦诺夫这样总结了托尔斯泰关于内容和形式的观点:“如果美好的形式不去表达值得表达的深刻内容,那么他就谴责这种形式。”托尔斯泰认为他表达得“完全正确”,并补充说:“整个问题正是在于内容。而‘艺术性这一理论注意的只是形式。因此文学成了毫无意义的、甚至有害的东西。”$3
总之,形式不是艺术的最终目的和最高目的。单凭形式上的优势,艺术不可能成为伟大的艺术,艺术家也不可能成为伟大的艺术家。在形式之上,还有内容;在美之上,还有善。艺术必须使形式承载善的内容,必须使自己表达对生活和人类的爱的情感态度。正因为这样,托尔斯泰才在1895年6月28日的日记里这样写道:“科学啦,艺术啦——都是好东西,不过在博爱的生活条件下它们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建立博爱的生活比保留科学和艺术的现状更为需要。”$4爱尔默·莫德在《与托尔斯泰谈话录》中,记录了托尔斯泰的这样一段话:“伟大的文学产生于崇高的道义感出现的时代。比方就拿各个解放运动时期来说吧,像俄国的为摆脱农奴制而进行的斗争以及美国的黑人运动都是如此。您看,当时美国出现了多少好作家:哈里特·比彻-斯陀、梭罗、爱默生、洛威尔、惠蒂尔、朗费罗、威廉·劳埃德、哈里逊、西奥多·派克,而在俄国则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赫尔岑和其他人……在接下来的一个时期,人们已经不再能为道义上的目的而牺牲物质利益了。如果不是还有几位由那个英雄的时代教养成长的作家仍然在继续那个时代的伟大传统的话,这个时期就会成为一片空白……”$5说“伟大的文学产生于崇高的道义感出现的时代”,就等于说“伟大的文学产生于作家的善的意识高度成熟的时代”,就等于说“伟大的文学产生于作家摆脱了唯美主义幻觉的时代”。是的,只有当作家“能为道义上的目的而牺牲物质利益”的时候,伟大的文学才有可能产生出来,托尔斯泰这句话包含着深刻的真理性内容,对于一个“善”的意识极不成熟的时代来讲,它尤其值得人们深思细味。
艾尔默·莫德的《托尔斯泰传》引用了美国作家和批评家豪威尔斯的这样一段话:“……托尔斯泰把艺术的良心换成了人类的良心。我对他的作品中的真固然惊异,我对他的作品中的爱尤其惊异。……我已经说了不止一次,他的伦理学和美学是二而一,不可分的;正是这点给他的全部艺术以充满生气的热情。他的艺术决不是无情的技巧,不是那专为了自己,满足于炫耀它的胜利的光辉的技巧。他的艺术寻求的总是真理,和只在其中真理才显现的爱。如果托尔斯泰是空前的富于想象的作家,这是因为除了其他的缘由,他是以仁慈的态度写作的,更不否认他的艺术就是他自己的为人。”$6豪威尔斯还在《<塞瓦斯托波尔故事>序》中说:“照我看,他的创作在艺术方面是完美的,而在道德方面则更为完善。”$7有必要指出的是,在托尔斯泰的创作活动里,尽管善被摆放到了核心的位置,甚至被当作引导性和主宰性的价值观和精神力量,但是,美、诗性和艺术性仍然受到必要的尊敬,从来没有被当作无足轻重的代价牺牲掉,就像乔治·斯坦纳所说的那样:“我们不能将托尔斯泰身上的这两种力量分离开来:道德家气质和诗人气质共生共存,痛苦感受和创造活力水乳交融。在他的整个创作生涯中,宗教冲动与艺术冲动互相竞争,以便获得至上地位。”$8是的,在托尔斯泰那里,善强化了美的魅力,美增加了善的力量。善与美在他的作品中是均衡而完美地交融在一起的。
但是,在具体的艺术批评和文学批评中,托尔斯泰也会表现出一定程度的认知混乱,也用极端化的“善”的尺度,从整体上否定那些第一流的艺术和文学的价值。例如,他在聊天的时候,对自己的私人醫生马科维茨基说:“拉斐尔、贝多芬、莎士比亚、但丁、歌德不符合我对艺术提出的要求。可是(他们的)艺术我感到亲切、珍贵。虽然我因此而感到惭愧。”$9他甚至站在民粹主义的立场,对文学进行分级,抬高民间文学和俗文学,贬低知识分子创作的雅文学:“我们称之为真正的艺术(民歌、童话、寓言),都是美好的艺术。小说的流行只是由于那些富人的无所事事。一些人去写无稽之谈,而另一些人则去读它。……这种艺术在我们俄国是不能被一亿庄稼人所接受的。”有人插话说,那些可怜的人读不懂普希金和托尔斯泰的《黑暗的势力》,但是,托尔斯泰却不认为是那些读不懂的人有问题,而是这些让底层民众读不懂的作品有问题:“一亿庄稼人不需要这种艺术。只有富人才用它来消遣。”%0为了忠于农民的文化立场和审美趣味,他经常毫无必要地自责:“假如我能对于音乐无动于衷的话,那该多好啊,但是我做不到,因为音乐使我神魂颠倒。”%1显然,过于狭隘的民粹主义已经严重地干扰了他的艺术欣赏,使他在欣赏高雅艺术的时候,产生了深深的罪感和强烈的不安。这种庸人自扰的内在紧张和自我折磨,无疑是荒谬和不正常的。
托尔斯泰说:“写作而没有目的,又不求有利于人,这是我绝对做不到的。”%2强调善和道德的意义,这是托尔斯泰美学思想的一个特点。对现代主义兴起以来的极端“去道德化”的文学来讲,托尔斯泰的文学思想尤其值得重视;对于二十一世纪消费主义背景下的、“消极写作”泛滥成灾的中国文学来讲,他的强调善、道义感和世界观的文学思想,也同样包含着特别值得重视的价值和意义。
2018年5月2日,平西府
【注释】
a“对于诗歌语言父亲是根本否定的。他说,诗人被格律和韵脚缚住手脚,因而常常硬叫自己的人物形象和语句表现去凑合它们;它们老是无法自由自在地表现自己的思想。”([俄]谢·托尔斯泰:《往事随笔》,吴钧燮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94-95页。)他对自己的女婿苏霍金也说过同样的观点,认为诗歌“这一文学体裁是最低级的体裁,因为上帝赋予人类语言这一伟大的才能是为了进行精神上的交流,然而诗人却削足适履地把思想填进韵律这样狭隘的形式,从而摧残了思想”(《同时代人回忆托尔斯泰》(下),周敏显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559页)。
b他在1840年,写成第一篇文学作品——给叶尔戈斯卡娅的贺诗:《致亲爱的姑姑》([俄]什克洛夫斯基:《列夫·托尔斯泰传》,安国荣等译,海燕出版社2005年版,第788页)。
c[英]以赛亚·伯林:《现实感》,潘荣荣、林茂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255页。
dhiklmqrstvwxy@7@8@9#0#1#2#3[俄]托尔斯泰:《列夫·托尔斯泰文集》(第14卷),陈燊、丰陈宝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282页、123页、228页、314页、276页、118页、278页、291页、278页、114页、114页、278-279页、195页、247页、101页、122-123页、121页、122页、189-190页、120页、121页。
eg[英]以赛亚·伯林:《俄国思想家》,彭淮栋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76-77页、98页。
fo$3《同时代人回忆托尔斯泰》 (上),冯连驸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282页、131页、415页。
j$1$2$5《同时代人回忆托尔斯泰》(下),周敏显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503页、14页、12页、249-250页。
n#7#8$4[俄]托尔斯泰:《列夫·托尔斯泰文集》(第17卷),陈馥、郑揆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30页、210页、145页、189页。
p#4#5#6[俄]托尔斯泰:《列夫·托尔斯泰文集》(第15卷),冯增义、宋大图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316页、313页、124-125页、315页。
u[俄]托尔斯泰:《天国在你心中》,孙晓春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1页。
z1905年,他曾对切尔特科夫说过这样一句话:“我受不了的是知识分子想要去教训人民。”(《同时代人回忆托尔斯泰》(下),周敏显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187页。)
#9$0[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江宁康译,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5页、28页。
$6[英]艾尔默·莫德:《托尔斯泰传》(第1卷),宋蜀碧、徐迟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435-436页。
$7陈燊编选:《欧美作家论列夫·托尔斯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308页。
$8[美]乔治·斯坦纳:《托尔斯泰或陀思妥耶夫斯基》,严忠志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215页。
$9%0%1倪蕊琴编选:《俄国作家批评家论列夫·托尔斯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397页、405页、412页。
%2上海译文出版社编:《托尔斯泰研究论文集》,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1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