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留芳
2018-12-03乔秀清
乔秀清
兵 屋
村里人称这座百年老屋为兵屋,因为这座老屋走出了三位军人,这三位军人都是共和国的军官,其中一位是副军级干部,另一位是正师级干部,还有一位是科级干部。在冀中平原滹沱河畔这个古老的村庄,从抗战开始,当兵的人家总共有七八十户,而一家有三个当兵的,我们家是独一无二的,因此我很自豪,当然也很荣耀。
自从参军远离故乡,我像飘飞的风筝,无论飞得多么高多么远,总是被乡思的线牵着。这些年,我写了数十篇思乡的散文和几百首思乡诗,大都结集出版或在报刊上发表。我思念故乡的亲人,也思念我们家的老宅老屋。
这不,刚进入炎热的盛夏,我从北京又回到故乡,惟此才能了却共和国老兵的乡愁。
“霜寒染枫林,野旷鸣孤鸿,秋思暖冷月,乡情绕博陵(安平)”。
这是十年前我写的一首思乡诗,在朋友群广为传诵。这次回归,一踏上故土便抑制不住喷涌的诗情,很快写成了两首思乡的小诗:
身上戎装几十载
镜中鬓发已斑白
故乡旧时柳梢月
笑问客从何处来
——老兵
春风又渡滹沱河
归来心事对谁说
白云悠悠已飘远
惟见当年故乡月
——归来
这次回故乡,我打算待个把月,说啥也要再去看看我们家的百年老屋,在建军九十周年来临之际,让朋友们了解一下这座兵屋。
我们家原来前后有两个宅院,总共有十五间瓦房,临街的前院有一个黑漆大梢门,梢门筒里停放着一辆木轮老牛车。后院有三间北屋、两间西屋和带过道门的三间东屋。我们家的老宅当初在村里是相当阔气的,奶奶告诉我,我曾袓父打造金银首饰积攒了一些银圆,修建了这座宅子。小时候,我记得我家梢门东侧有一棵大槐树,农闲时村里人在槐树下放皮影,招惹来不少大人和孩子观看。接连好几年,山东来的三位打铁匠在我家槐树下支起火炉和铁砧,从事打铁活计,叮当叮当的铁锤声,震落了满天的星星。儿时的我,经常爬到槐树上釆槐花槐豆,参军离开家乡五十多年了,梦中时常闻到槐花香。
奶奶、父亲、母亲都曾对我讲过叔叔参军打日本鬼子的故事。那是1940年,日军侵略的魔爪伸向冀中平原,杀光抢光烧光的“三光政策”肆虐疯狂,平原人民惨遭日本鬼子的蹂躏,抗日烈火遍地燃烧。当时,父亲担任本村青年抗日先锋队主任,组织和带领青年们挖地道、除汉奸、送军粮,烧日本鬼子的炮楼,袭击日本鬼子的运粮队。母亲担任本村妇救会主任,组织妇女们日夜做军衣军鞋,为抗日游击队烧水做饭,动员青年小伙儿们参加八路军,奔赴抗日前线。村里征兵开始了,父亲和叔叔兄弟俩互不相让,争着参加八路军。那天,奶奶正在大槐树下纺线儿,只见叔叔急匆匆地走来,他光着背,一边走一边穿粗布褂子,甩给奶奶一句话:“娘,我当兵去了。”说完,撒开腿跑远了。叔叔先去了县游击大队,与日本鬼子打游击战,经常日行百里,练成了一双铁脚板儿。后来,叔叔跟随吕正操司令员在冀中平原反扫荡,在枪林弹雨中百炼成钢。
解放初,我刚刚懂事,那天,奶奶带着我参加村里举办的军烈属座谈会,几十张木桌都摆满了苹果、香蕉、花生和糖块,真让我解馋,农村孩子怎么有这么大的口福?奶奶告诉我因为我们家是光荣军属。
是的,叔叔是军人,我渐渐长大了,才知道叔叔在北京军区工作,当过铁路军代表、科长、军事交通部部长。
我从后院西屋出生,四五岁便跟着奶奶睡在北屋东间的土炕上。炕头放着一架纺车,奶奶纺线时,我坐在奶奶旁边,她一边纺线,一边给我讲故事。
“你爹和你叔小时候跟着我也是睡在这间屋的土炕上,两人闹得厉害,经常打架,你看那窗棂,被他俩打断了好几根。”奶奶絮絮叨叨地说,那隐藏的怨气尚未消散,“窗棂子断开的那个洞,呼呼的北风吹进来,我呀,气不打一处来,真想狠狠揍他俩一顿,可是,手举起来又放下了,舍不得,那两个调皮鬼都是奶奶的心头肉呵。”
叔叔是这个老屋走出来的第一位军人,他给这个老屋留下的明显痕迹就是断裂的窗棂洞。小时候,我经常把小脑袋从窗棂洞伸出去,望着窗外的世界,思念著远方穿军装的叔叔。记得,我刚上小学的时候,叔叔坐着绿色的吉普车回到家乡,听说他是参加一个会议顺便回家看看。那是我出生后第一次见到叔叔,只见他长得英俊帅气,两只眼睛很明亮,皮肤白白净净的,那身合体的绿军装真叫人羡慕。叔叔和全家人合了个影,这张全家照一直挂在老屋东间的墙壁上。我经常望着这张合影,凝视着穿军装的叔叔那英俊威武的身影,反反复复地想,长大了,我也要当兵,像叔叔那样成为一名军官。
1964年冬季,正在深县一中读高中的我被批准参军了。父亲母亲甭提多高兴啦,母亲迈着小脚,颠颠簸簸地到五里外的黄城商店,挑选了一个搪瓷洗脸盆,盆里的图案精美雅致,绿叶粉荷,清波金鱼,简直美轮美奂。告别家乡那天,雪越下越大,母亲送我到村口,久久不肯离去,我远远望见母亲成了雪人。我明白,抗战时期担任妇救会主任的母亲动员并送走多少青年奔赴抗日战场,而今,她是把自己的儿子送往军营啊,作为军人的母亲,光荣而伟大。父亲骑着自行车,带我到四十里外的新兵集结地,我脱下母亲亲手给我做的衣服,换上了绿军装,父亲仔细打量了我一番,就要返回时竟呜呜哭了,原来,这个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与日本鬼子拼死较量的平原硬汉子也有儿女情长呀。
我是老屋走出的第二位军人,早已驾鹤西去的奶奶不会想到,一个儿时遗尿又在全村调皮出名的孩子,在部队能成长为正师级干部。不知咋的,小时候我天天尿炕(遗尿),仁慈的奶奶每天将我尿湿的被褥搭在院子里的铁丝上晾晒,太阳落山时将晒干的被褥抱回老屋,晚上我钻进被窝里,暖和舒服,还能闻到太阳的味道。我参军的前一年,奶奶辞世了,她曾为我晾晒尿湿的被褥十个年头,可是我没给老人尽一点孝,这是我终生的遗憾。这些年来,每当回家走进老屋,我望着奶奶使用过的衣柜、桌橱、油漆笸箩、盛木炭的取暖铁盒子,还有那架纺车,一颗思念的心就要破碎,泪水溢出眼眶,奶奶,我对不起您呀!
奶奶,您没有见过您的孙子穿着崭新的绿军装是多么神气,不知道他在军委总部是颇有名气的笔杆子,坚持写作,终于成为一位军旅诗人、散文作家和书法家。您也不知道,您的孙子从战士成长为正师干部,扛了十五年大校军衔,从来没有为仕途给领导送过礼,保持着一身正气。奶奶,我没有给您丢脸。
秀滨弟是老屋走出的第三位军人,他参军实属不易。1972年村里征兵,刚刚高中毕业的他渴望应征入伍,可是,仅有的几个名额都被村干部占有了,无奈之下,他竟然扒火车跟随新兵跑出百里,最终被发现遣送回家。第二年,得知我的战友李树怀的初中老师在我县武装部当秘书,便取得联系,请其关照,经体检和政审合格,被批准参军。他当战士干得很出色,几年后提拔为军分区政治部宣传干事。秀滨自幼酷爱书法,到部队后坚持临帖,参加书法函授培训,在书法比赛中屡屡获奖,当选为河北省硬笔书法协会副主席、省青少年书法协会主席和唐山市书画家协会主席。
去年清明节,我从北京回到家乡,秀滨弟从唐山风尘仆仆赶回来,我们兄弟四人在清明节那天一起给父母扫墓,之后,商定一起去看看多年未光顾的百年老屋。那天上午,天气很好,金灿灿的太阳当空照着,桃花喷火,杏花争艳,梨花如雪,平原上到处洋溢着泥土的芬芳和芳草的气息。
我怀着沉甸甸的心情来到生我养我的老宅,那棵粗壮高大的老槐树早已没了影儿,黑漆梢门不见了,前院八间瓦房片瓦没留下来,变成一块空地,后院也只剩下那三间北屋了,院墙上面长了稀稀疏疏的荒草,小风吹过来,墙头草在风中摇曳,院内不仅杂草丛生,还钻出了一棵棵洋槐,那是西鄰家的洋槐结籽被风吹过来落地生根发芽。眼前这老宅老屋闲置十几年了,整个村庄再也找不到如此荒凉沉寂的宅子了。扒拉开院内的洋槐和杂草,打开屋门上那锈迹斑驳的铁锁,我们走进百年老屋,奶奶和父母用过的家具依然摆放在老地方,使人一望便回忆起几十年前的岁月。这百年老屋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有叔叔、我和秀滨弟三位军人的照片,各自穿着绿军装,给这座老屋带来了庄严神圣的色彩。兵屋,名副其实的兵屋呵!奶奶、父母都曾因为是光荣军属而自豪。
老屋——兵屋,这里是军人生命的摇篮,是军人灵魂停泊的港湾,屋外则是军人施展才华,报效祖国的广阔天地。
滹沱河,桥流水不流
小时候,每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村里的小街上便传来卖鱼人的喊叫声:“卖鱼喽,葡萄河的活鱼!”儿时的我不晓得葡萄河在哪里,只知道葡萄河的鱼可好吃哩,新鲜、肉嫩、味美,所以每听到卖鱼人的吆喝声,馋的我快要流口水了,不管母亲买不买鱼,我都要跑出门去看看卖鱼人刚刚从葡萄河里打捞上来的鱼。卖鱼人手扶着自行车沿街叫卖,自行车后座上挂着一个竹篓,从竹篓里抓出来的鱼放在秤盘里,啪啦啪啦的活蹦乱跳,给乡村的早晨增添了不少快活的气氛。
渐渐长大了,我才知道故乡人挂在嘴边上的葡萄河,准确地说那就是滹沱河,在我们村的北边,七八里远的地方。
我无法弄清楚是谁给故乡的河起了这么个好听的名字——葡萄河,怎么想的呀,是河水像葡萄一样甜,还是碧波像葡萄一样美?我觉得,葡萄河这个名字比滹沱河好听一百倍,每当我听到家乡人说出葡萄河,哎呀,我感觉太好听了,太亲切了,真的快要醉了。葡萄河,这名字好美好美呀!
八岁那一年的冬天,我第一次见到葡萄河。河面很宽阔,结了厚厚的冰,人们络绎不绝地在冰上穿行。我跟随村里的大人过河赶集,小心翼翼地踩着河面上的冰,好害怕哩,真的担心踩塌了河冰,掉进河里。大人们劝我,别胆小,河面的冰比铁板还结实呢。在集市上,我买了一块白面饼,又买了两条油煎小鱼,裹起来,吃着好香呵,我猜想,那小鱼铁准是葡萄河的鱼,大冬天,只能破冰捕鱼,想到这就觉的那煎鱼价格不贵,值!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1956年的夏天,我刚满十岁。那天下午,我跟着父亲到村南自家的菜园干活,听见有人喊:“水来了!葡萄河发水了!”父亲扛起铁锹,拉着我的手往家赶路。来到村边,只见村埝外的壕沟里水在流动,哗啦哗啦的响,进村必须穿越壕沟,往常沟里没水,今儿个水灌满了沟,水多深不知道。眼巴巴望着壕沟里的水,父亲踌躇起来,他压根儿就不会游泳,怎么过去呢?真的犯愁了。幸亏我每年夏天到清水塘里打扑腾,学会了“狗刨”,对于我来说这小小的壕沟不算个啥,我纵身一跳,用手划拉了几下便游过去了。我站在埝上对父亲说,爹,你蹚水过来吧,沟里的水可能有齐腰深。父亲不敢独自下水,一直等进村的几个庄稼汉子搀扶着他才蹚水渡过了壕沟。村里人眼睁睁看着水进了村,街道上水流很急,我家地势高,水进了院,没进屋。
几天后,水势减弱,地里的庄稼被洪水冲的七倒八歪,一片狼藉。收成无望,村民们还来不及皱眉头,政府的救济粮就发到了各家各户,白花花的大米,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呢。冀中平原世世代代的农民没种过水稻,见到大米觉得新鲜,吃法也与南方有别,不光焖米饭,还将大米碾成面蒸馍馍,我吃着大米面蒸的馍不如小麦面蒸的馒头好吃,不过,半个世纪过去了,我对大米面蒸的馍还有点念想哩。
最难忘的是洪水过后捞鱼的美事,父亲和我扛着铁锹,提着水桶,带上洗脸盆,到村外去捞鱼。田地被没膝深的洪水泡着,父亲和我用铁锹挖泥围水,在田间围起一个几十米见方的“水塘”,我们用洗脸盆将“水塘”的水淘出去,嗬,没想到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鱼,两个水桶几乎装满了,母亲乐的合不拢嘴,兄弟姐妹们高兴的拍巴掌,我们那个农家小院好多天飘散着炸鱼的香味,馋的四邻八舍的猫乱蹿乱叫。也许五十岁以上的人还记得《抗洪图》这部影片吧,真实地反映了1963年冀中平原人民与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抗争的场景。那年夏天,中考刚刚结束,我回家等待考试结果。瓢泼大雨连续下了七天七夜,葡萄河河水暴涨,洪峰肆虐,汹涌浩荡,淹没了冀中平原的村村寨寨。我和家乡人所经历的与暴雨洪水抗争的七个昼夜终身难忘。洪水进村那天,我正和姐姐一起推磨,将新收获的小麦磨成白面,听到有人喊,到村东大堤上集合,修堤抗洪。我跑回家抄起一把铁锹,朝村东跑去。围村的堤坝上站着黑压压的人群,大都是强壮的男子汉,有的给堤坝添土加高加固,有的用棒子秸、麦秸和泥土堵堤坝的缺口。洪水已将整个村庄包围,情况危急。我和几位壮小伙一起游泳到村边打麦场运送麦秸,试图围堵缺口,没料到被湍急的洪流冲出十几米远,我抱住一棵柳树歇息了几十分钟,拼尽全力才游回来。洪水势不可挡地进村了,我家院子里的水已经没膝,北屋地势高没有进水,街坊邻居家的几位老太太躲在我家北屋,惊慌失措地喊着阿弥陀佛。
我明白,在这个节骨眼上,呼天喊地没用,只能靠自己保护自己。父亲带领我们兄弟姐妹,用泥土将梢门口围了起来,取来洗脸盆淘水,一直忙活到半夜,又累又饿,打算起灶做饭,没想到风箱被进屋的洪水冲的漂浮起来,无法做饭。
我家的磨房在连日的暴雨中倒塌了,在院内形成了一个高高的土岗,我和弟弟将两个宽大的梢门扇搬到上面,又抬来一张木床,在木床上搭起一个塑料篷,哥俩在四面透风的塑料篷里度过了整整七昼夜。这次特大洪水,激起了我對葡萄河的愤怒。恨,凝聚在牙齿上。后来我才醒悟,我错怪葡萄河了,多年以来,葡萄河像孤独的母亲,她得到孩子们多少爱呢?
葡萄河,家乡的河,母亲河,我仰慕你博大的胸怀,善良的心灵,浓厚的情义。当年,为修建岗南水库,你顾全大局,将自己拦腰截断,把痛苦留给自己,把幸福献给上游;你用乳汁养育了儿女,让儿女健康成长,宁愿自己干涸却无怨无悔;许多人为一己私利将脏水泼向你,你忍辱负重,身受重伤而默然无语。你伟大的品格让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自从我参军远离故乡,葡萄河日夜在我心中流淌,滚滚奔流无休时。即使濒临干涸,她依然紧紧贴着安平大地,聆听祖国母亲心脏的跳动。我爱葡萄河,我恋葡萄河,我想葡萄河,作为共和国老兵,退休后每年我都回家看一看葡萄河。看葡萄河畔的桃花喷火,看葡萄河岸的柳丝荡翠,看葡萄河滩的芦花飞雪……我觉得自己就是葡萄河里的一滴水,映着故乡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这些年,每当我回到故乡,望见葡萄河大桥凌空飞架,气势若虹,而桥下不见碧波荡漾,只有涓涓细流,桥上那川流不息的车辆使我想起一首禅诗所说的“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是呵,桥在流,故乡作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网都、国际丝网基地,每天葡萄河大桥要承载多少南来北往的车辆?一批批的丝网通过大桥运往全国各地乃至全世界。所以我要说,只有了解葡萄河的今昔,才能理解“桥流水不流”的深刻内涵。
又想起那口古井
坐落在滹沱河南边的这古老村庄,像一颗莲子在冀中大平原不仅生了根,还长出碧绿的叶子,开放出粉红的花朵。年复一年,那莲子的故事古老而新奇。
我是青莲上的一滴露珠,你会发现露珠里藏着一枚小太阳。
青莲离不开水,村东头那口古井是取之不尽的源头。
早晨,伴随着村里的汉子们井边挑水那颤悠悠的扁担声,红红的太阳升起了,那是乡村跳动的心脏。
井台上,挑水的汉子们互相打招呼,聊几句天儿,时而爆出粗犷的笑声,乡村的宁静被打破了。
村街上,来来往往的挑水人脚步声急促而沉重,早已把沉睡的大地惊醒了。
小街的路面不一会儿便湿漉漉的,似乎刚落下一场小雨,街上的空气也润润的,猫儿狗儿还有刚钻出窝的鸡们都显得很有精神。
儿时的我经常站在家门口,眼巴巴地看着挑水的汉子们,期盼着自己快快长大,也成为一个挑水的汉子,接过父亲用了多年的扁担,挑着水桶去迎接乡村的黎明。
我刚上小学,父亲由农民转变为国家公职人员,到十里外的一个小镇上的新华书店上班了。家里人,祖母、母亲还有我们兄弟姐妹六个,每天需用半缸水,而挑水的父亲却不见了踪影。
母亲找来一根胳膊粗的木棍子,有几尺长,看样子满结实哩。我和母亲抬着水桶到井边取水。
是的,母亲是一位小脚女人,可是村里人谁都不敢小瞧她,抗战八年,她在村里担任妇救会主任,是很受村里人尊重的党员干部。来到井台,挑水的汉子们争先恐后地将我们娘俩的水桶抢过去,用又粗又长的井绳系上,不一会儿就从水井里弄上来一桶水,满满当当的,母亲和我都心存感激,但谁也不说一声谢,因为说谢就见外了。
一个是小脚女人,一个是七八岁的毛孩子,娘俩抬着一桶水在小街上艰难地走着。累了,就把水桶放在地上歇一会儿。乡村的黎明和黄昏,都叠印着母亲和我抬水桶的身影,小街土路上娘俩的脚印,早已消逝在遥远的岁月里。
自从父亲到新华书店上班后,乡亲们都关注我们家用水的难事。说来也巧,村里有一位腿瘸的农民和我父亲是同窗好友,他家有一对小木筲和一条扁担,闲置没用,自愿送给我家,我猜得出来,是想让我这个在小学读书的毛孩子担当起挑水的重任。我不好意思推脱,谁让我是老大呢!三个弟弟还都是穿开裆裤的小屁孩哩。
有了这对小木筲,母亲就可以不必去了,我完全能自己去挑水。唯一的难处就是扁担两端带铁钩的铁链对我来说偏长,钩上小木筲,我这个小个子少年挑不起来,于是我想出了一个办法,把铁链挽在扁担上,这样,便可以挑起小木筲。
我高兴地用扁担挑着小木筲来到井台上,请挑水的大人帮我将两个小木筲灌满水,挑回家时,我已是大汗淋漓,母亲疼我,用毛巾擦干我脸上的热汗。
记得,那是个夏季的星期天,读小学五年级的我做完作业,就去挑水。这时的我已经能够用麻绳系着小木筲从井里取水了。我弯下腰将小木筲送到井里,摇晃了几下,灌满了水,还没来得及将小木筲提上来,只听啪的一声,我胸前衣兜里的钢笔掉进了井里。
我知道,这支金钢牌的钢笔是父亲到新华书店上班后花了一块六毛钱给我买的,那时父亲每月的工资只有十八块钱呀。我回到家,在母亲面前哭了。这当儿,从十里外的小镇回家的父亲见我哭鼻子抹眼泪,劝我不要哭,他决定找村里几个小伙子帮忙把掉进水井里的钢笔捞出来。我破涕为笑,跟着父亲去井边。父亲提着一瓶老白干酒,肩膀上扛着木梯,让我带了一条麻绳,父子俩直奔村东头那口古井。
闻讯赶来的村民们把古井围了个水泄不通,有好几位小伙儿自告奋勇要下井捞钢笔,父亲选定了西邻的小荣叔叔,他二十岁刚出头,壮实的赛过农村的牛犊子。下井前,父亲让他喝了几口老白干酒,因井水凉,白酒可以御寒。为了保险起见,父亲将麻绳捆在荣叔腰间,先把梯子送下井,然后让荣叔登着梯子沉到井底。井水漫到荣叔的脖子,他憋足了气,扎猛子到井底用手摸呀摸呀,折腾了一阵子没有摸到钢笔,却摸到一支带着刺刀的步枪。抗战时期在村里担任青年抗日先锋队主任的父亲告诉大家,当年被日本鬼子活捉的老支书欺骗敌人,带路找地道出口,与一个持枪的日本兵拉扯着一起跌入井内同归于尽,事后,村民们把老支书和那个日本兵从井里捞出来,鬼子的那支步枪却遗落在井底。
我那支钢笔没有捞出来,却捞出了一个悲壮的故事。
参军远离家乡,我经常想起乡亲父老,自然也想起那口古井。1983年,我写了散文《古井》寄往人民日报,据说编辑从两麻袋来稿中选中我的作品发表了,之后被选入全国小学五年级语文课本。
我忘不了那天傍晚,我战友的两个男孩曹鹏曹凯一对双胞胎来到我家,他俩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准备考中学,请我爱人这位语文老师辅导作文。我爱人正忙着做饭,于是,我让他俩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来,并对他们说:“我来给你们辅导作文吧。”这对双胞胎都向我投来疑惑的眼神,我明白他们想说你是个穿军装的,不是老师,怎么能给我们辅导作文呢?我问他俩:“最近区教育局是不是对各学校六年级学生进行了小升初的模拟考试?”他们回答是。我又问:“语文考试是不是有一道题是关于《古井》这篇课文的主题和成语的提问?”他们又回答是,反问我怎么知道的。我说是我爱人把试卷带回家,并且告诉我有一道试题涉及《古井》这篇文章,现在我给你们背诵一下古井吧。他们惊讶地问:“你怎么能背诵古井?”我说:“那是我写的,当然能背诵。”
我将古井这篇文章背诵了一遍,然后给这对双胞胎认真地辅导如何作文,他俩满意地回家了。如今,曹鹏曹凯在同一个军医大学工作,俩人都是博士,一年前我去上海见到了曹鹏,交谈时他还提起当年我给他兄弟俩辅导作文的往事,对我说:“伯伯,你强调作文选材很重要,选材应注重积极向上,千万不能写大小便,写的越细越糟糕。”说完,我们都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古井》这篇散文被选入全国小学五年级语文课文已经三十多年了,可是网上至今还在误传这是老舍的作品,凡是读过古井的人都能明明白白看出来文中写的是乡村的故事,而老舍久居北京,没有乡村生活的经历,他的笔下怎么可能会出现充满浓厚的乡土气息的散文呢!
此刻,我又想起故乡那口古井,虽然,随着乡村的变化那口古井已经湮没在悠悠岁月里,但是,古井的故事在一代又一代的学生中留下了抹不掉的记忆,像清澈的泉水滋润着孩子们的心灵。
小城秋思
已经立秋了,我还待在小城,可不呗,我从北京来到这个小城两个多月了,似乎还没有待够呢。记得我在遥远的军营里曾写下一首秋思:“霜寒染枫林,野旷鸣孤鸿,秋思暖冷月,乡情绕博陵。”博陵是我的故乡河北安平,汉代刘邦在这里设郡为博陵郡。几千年过去了,秋夜那悬挂在天空的一弯冷月依然如眉,月光柔柔的,静静的,悄然洒落在我居住的蓝湾小区。
蓝湾的夜怎么这样静谧,月色与星光交辉,秋虫与塘蛙共鸣,静夜自然能引发秋思,今夜的我真的不想入眠。有一首古诗是写秋思的,我很喜歡: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我的秋思亦如飞翔的翅膀穿越夜空,飞到小学同桌的她身边,是的,她也居住在这个小城。那时我们还是情窦未开的少年,我一直没有忘记,我在桌面中央比划着划了一道线,告诉她胳膊不要越过那条线。她对我的话很在意,同桌一年多,她的胳膊从来没越过我划的那条线。她不可能明白,我心里很喜欢她,因为她是班里最漂亮的女孩。
而今,我俩都是年逾古稀的老人了。记得去年我从北京回到小城,和几位朋友在县城农家老味道饭馆一起就餐,小学同桌的她也应邀而至,她对我说起划线一事,很认真地告诉我:“我永远忘不了我俩同桌你划的那条线!”我愕然了,年幼无知的我,竟然在她心灵深处划了一条深深的伤痕呀!
流水般的岁月会使人淡忘许多事情,却没有让她忘掉那条线,也没有让我忘记小学同桌的她。
现在看来,上小学时当着她的面在课桌中间划的那条线,是一座堤坝,阻挡住了两小无猜的少男少女纯洁心灵的沟通,或者说是一条壕沟,隔断了两个天真无邪少年情感的源头活水的流动。是因为心存芥蒂,我才特意划的那条线呀,如果没有芥蒂会怎样呢?我不得而知。也许,像湛蓝的天空没有一片云朵,我们在阳光下笑得无比灿烂;也许,像跳进没有桥也没有船的早恋的河流,我们会被感情的河水冲撞的东倒西歪,最终漂流到荒芜的河滩……
至今我仍然记得,上小学的时候,同学们都是乡村里土里土气的孩子,身上穿的大都是粗布做的衣裳,偶尔见到哪个同学穿的洋布做的衣裳,真令人羡慕死了。我那个同桌的她,不仅人长得漂亮,穿的衣服也很时尚,听说她母亲是做裁缝的,春夏秋冬都给宝贝女儿做成不同样式又非常合体的衣服,把本来的乡村女孩打扮得像天仙一般,很招人喜欢。那是夏季的一天,她穿了一条杏黄色的新裤子来到学校,好多同学围着观看,还有的直咂舌头。我偷偷看了几眼,觉得她愈发的好看了,心里真待见,转而又暗自责怪自己,一个毛孩子懂得个屁,别胡思乱想。
上课了,我的钢笔没墨水了,于是我拧开墨水瓶盖,把钢笔插进瓶内吸墨水,没料到不小心将墨水瓶碰倒了,墨水溢出来,从桌面流到桌下,竟然滴到同桌女生的裤腿上,留下铜钱般大小的一片痕迹。同桌的她没吱声,甚至丝毫没有埋怨我,可能认为我不是故意的,又何必动气呢。这件事就无声无息的过去了,淹没在平平淡淡的日子里,没有显现出一点微澜。
连续好多天,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总觉得自己像惹了一场大祸,觉得非常对不住她。但她默不作声,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我的心情却无法平静,常想起墨水瓶倾倒的一刹那,随即内心掀起狂风巨浪。
我总想找机会当面向她表示歉意,这一天终于来到了。自从放了寒假,我已有十多天没与她见面了,说真话,我几次梦见她,想对她说些什么,她却悄然离去,导致我泪花打梦,伤心的泪水浇湿了漫长的黑夜。正如农谚所云:小寒大寒,杀猪过年。这不,父亲养了一年的一只大肥猪被宰了,村东街那几位杀猪的壮汉子可费了老鼻子劲了。这几日,母亲又是煮肉,又是蒸馒头花卷包子和丝糕,从早到晩忙的脚跟打后脑勺儿,但有一件事情她没忘,就是每年春节给我做一身新衣服。吃过早饭,母亲拎着在集市上买的一块蓝布,要我跟她到南街姓赵的一家去做衣服,我高兴的蹦起来,因为姓赵的一家就是我同桌的她家。能与她见面,并表示歉意,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了。
同桌女生家的房子与众不同,正房三间北屋的屋顶上建了一间简陋的小屋,登梯而上,我同学的母亲正在小屋里忙碌着,一会裁剪布料,一会蹬着缝纫机做衣服,咔咔咔的声音震荡着村庄。在我看来,这是全村唯一的小楼了,小楼里的风景让我产生许多联想。
这次登门做衣服,没见到同桌的她,我一脸的不高兴,母亲却不知缘由。是啊,我内心的一点小秘密连母亲也不愿表白。
那是1960年夏天,小升初的考试终于结束了,我以优异成绩考入本县重点中学,同桌的她考入了另一所县立中学,两个学校相距只有五华里,但我俩初中三年没见过一次面。
不仅如此,自从1965年我从深县高中应征入伍后,远离家乡,与她更是天各一方,杳无音信。
所谓“人如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我不以为然。我觉得,人与人之间无信往来,有的却无法忘记,往事虽久,有的却留下深深的痕迹。漫长岁月不经意间在指缝里溜走了,许多往事如风吹竹林,风过而不留声,亦如雁度秋湖,雁去而不留影。但是,我与小学同桌的她度过的平淡的日子,却清晰而鲜活地镌刻在我记忆的石碑上,风吹雨打而面貌依旧。
去年在农家老味道,我问她既然对我印象不错,为何当年不给我写一张纸条?她的脸腾地红了,轻轻拍打了一下我的肩膀,羞涩地对我说:“人家是女孩,好意思吗?”
哦,我明白了,人生难懂是少年!少年心无旁骛,纯洁无瑕,但他们有美好的愿望却不好意思说出来,正如秋夜那一弯新月,时而被薄云遮盖,朦胧而不失皎洁。
我喜欢秋天,尤其喜欢秋夜那如眉的新月。
荷花雨
荷花盛开的季节,风儿轻轻吹,荷花频频摇,荷叶翩翩舞,伴随着沉闷的雷声,雨,由缓到急,由小到大,噼里啪啦的落下来。雨滴打在荷叶上,像万斛珍珠撒落,跳跃着,滚动着,带着淡淡的荷香,这就是冀中平原上的荷花雨。家乡夏季的荷花雨比起南方的芭蕉雨,别有一番韵味。
是的,我喜欢桃花雨的浪漫,“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我喜欢杏花雨的缠绵,“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我喜欢清明雨的忧伤,“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我更喜欢荷花雨的神韵,蕴含着一种热烈的美,朦胧的美,磅礴的美,神奇的美!这些年走南闯北,我曾泛舟于白洋淀,衡水湖,武汉的东湖和南戴河海滨,幸遇那里的荷花雨,但我最初见到荷花雨是在我的家乡,那美轮美奂的景象深深留在我的脑海里。
外婆家往北几十米的村边有一个好大的清水塘,每年夏季,清水塘的荷花开了,粉的、红的、白的,仰天绽放,在碧绿的荷叶衬托下,犹如亭亭玉立的仙女,让人流连忘返。小时候,母亲经常带我去外婆家,特别是麦收过后,将金灿灿的新麦磨成雪一样的白面,做成各色各样的花饽饽,装满红色的油漆笸箩。
每次到外婆家,总是要住上几日,我便跟着表哥玩,自然要到清水塘边观赏荷花,有时还跳进清水塘跟表哥学游泳呢。表哥比我年长七岁,他的乳名叫旦,学名孟繁华,是一个相当帅气的小伙子。小学毕业的他养了一只高大威猛的黑狗,每年农忙季节,他领着那只黑狗来到我们家,帮着干农活,耕地、播种、割麦、收高粱、苞谷,地里的活儿,他样样干得利索又漂亮。在外婆家的日子里,我和表哥形影不离,人们夸我俩真像亲兄弟。
记得那年夏天,冀中平原天旱不雨,白天火球似的太阳烤得大地发烫,我们这些光着腚到处跑的男孩子,小脚丫儿被烫得火烧火燎的,巴不得跳进清水塘扎几个猛子才过瘾呢。
烈日下,村里的大人和孩子都无精打采,猫儿狗儿躲在阴凉处眯着眼睛打盹儿,地里的庄稼都晒蔫了,绿色的蝈蝈趴在高粱或苞谷的叶子上嘶哑的鸣叫着。这当儿,我和平原上的人们都盼着一场荷花雨,把太阳浇得湿漉漉的,把大地灌得雨淋淋的,把庄稼洗得绿油油的。人和庄稼都应该像雨中荷花那么鲜活,那么精神。
“明儿我带你去姥姥家。”母亲对我说。
“太好啦!我要跟表哥去清水塘游泳。”我高兴得直蹦高儿。
“你表哥十七八的小伙啦,听说有人给他提亲,可是他命苦,从小没了娘,你舅和你这个妗子对你表哥不好,连个窝都没给他搭起来,怎么娶媳妇呢?”
“咱們家房子多,给他几间房子,娶媳妇成家呗。”
“你心里有表哥,对他可亲哩。”
“我表哥对我比亲弟弟还亲!”
翌日清晨,我跟随母亲踏上了通往外婆家的路。母亲提着红色的油漆笸箩,我俩沿着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到达外婆家那个谷家左村。村西北角那个清水塘,荷花开得正艳,那迷人的花色仿佛使我进入瑶池仙境。
到了外婆家,中午随便扒拉了几口饭,我便跟随表哥去清水塘游泳去了。
说实在话,我跟表哥学游泳,只学会了狗刨和仰游,比旱鸭子强不了多少。但我胆子大,别人不敢去的深水区,我还真的敢闯一闯。看到清水塘东隅那一片美丽的荷花,我独自游了过去,想釆几朵荷花献给我的母亲。我了解母亲喜欢荷花,眼瞅着她画过荷花,那么专注,那么细致。的确,母亲没文化,可是她画的荷花,雍容典雅,一点也不俗气。粉荷、红荷、白荷,我想各采一朵,献给母亲,让她尽享荷花之美。可是,我不知道那是深水区呀,没采到荷花,却沉入水底,咕嘟咕嘟地喝了一肚子的水。谢天谢地,表哥把我救上岸,肚子里的水还没完全吐出来,就听到咔嚓咔嚓的几声响雷,瓢泼般的大雨倾泻而下。雨滴落在水面,清水塘荡起一个又一个圆圈儿,雨洗荷花更娇艳,荷叶上的雨滴晶莹剔透,活脱脱地跳跃着,荷香在雨中弥漫开来,嗬,这突如其来的荷花雨,把表哥和我都浇成了落汤鸡。
回到家,仁慈的母亲没有责怪我俩,反而安慰说:“没有荷花绽放,就没有醉人芳香,没有风风雨雨,就没有七色彩虹。你们要想成为有用的人,就应该像荷花雨一样,宁愿粉身碎骨,也要滋润大地。”
我盼望表哥早日成家,娶个漂亮的媳妇,没承想,他却毅然参军,去了首都北京,被挑选到中央警卫局当了一名战士。即使到了部队,作为他的亲姑,母亲还是惦记着这个苦命孩子。她时常提醒父亲给表哥写信,问寒问暖,鼓励他不断进步,每年母亲都会给表哥寄去花生红枣之类的土特产,让他感受家乡亲人的深情厚意。听说表哥在部队入了党,又立了功,我父母高兴得合不拢嘴。那年,表哥从部队回家探亲,在新华书店工作的父亲把一块进口手表赠送给表哥,母亲叮嘱他的话没完没了。表哥明白,抗战时期我的父母都是村里的干部,他们把一批又一批热血青年送往抗日前线,而今表哥穿上绿军装,他们怎能不高兴呢!或许我是受到表哥的影响,1964年冬季,正在读高中的我也报名参军了。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和表哥两位共和国老兵每次见面,都会谈起母亲,彼此有一个共同的感觉:美丽的荷花是母亲的化身,飘洒的荷花雨是母亲的深情,点点滴滴,打湿了漫长的岁月和绿色的军衣……
此刻,正值冀中平原的盛夏,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一轮骄阳给富饶的大地洒下金灿灿的阳光,滹沱河边的风不时吹过来,家乡荷塘的荷花闹得正欢,真是天上掉下个瑶池来。“水上莲花心上佛,山间明月指间禅”!每每看到或想起荷花,我就会思念天堂的母亲。母亲离开我多年了,我觉得她像一轮明月高悬在我的心空,她分明就是一尊佛,佛光照在我身上,灿灿的,亮亮的,暖暖的,荷花雨般沐浴着我的全身,也洗涤着我的灵魂。
滹河芦花
微凉的秋风吹开季节之门,把秋天带进冀中大平原。枫叶荻花秋瑟瑟,闲云潭影日悠悠。秋季回到故乡,又见到滹沱河上飘飞的芦花,如雪,似银,如云,似雾,如情,似梦!
这是让我魂牵梦绕的滹河芦花吗?
乳白色的芦花,没有春的绚丽浪漫,没有夏的青葱炽热,却蕴含着秋的成熟丰盈,秋的淡定从容,秋的沉静清寂。这正如我们从充满锐气和张力的青春年少,到步入暮年,云淡风轻,与世无争,安于淡泊宁静,经历了一次生命的蜕变。
曾记得,十八岁那年,我应征入伍,远离家乡,一腔热血,满胸豪情,的确有叱咤风云的凛然之气,而今是年逾古稀的共和国老兵,虽仍怀报国之志,但,已是力不从心了。我觉的自己如同滹沱河上的一片芦花,不论飞得多么高,多么远,总会把心贴近故土,聆听平原心脏的跳动和滹河抚琴的雅韵。
站在滹沱河长堤上,举目望去,天空像秋水一样湛蓝透明,南飞的大雁衔着秋天的芬芳去点染南国的眉梢,给那里的人们带去一抹秋天的凉爽。起风了,风萧萧,卷起河滩上的落叶,扑打着河边的芦苇荡,那密匝匝的芦苇被风吹得东摇西晃,芦花,飘飘漾漾的芦花,虽无风拂柳丝的婀娜,雨打芭蕉的雅致,霜染枫红的曼妙,却带着浓浓的秋意,含情脉脉、一丝不苟地满足人们内心对丰收的期盼。每一片芦花,就是一个丰收的喜讯,一张丰收的喜报啊!
说到秋天,也许有人或多或少有寂寥的感觉。其实那是心灵的误区和迷茫。唐代诗人刘禹锡写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这是何等畅达愉悦的心境!望着滹沱河上纷纷扬扬的芦花,我突发奇想,觉得千只鹤万只鹤凌空飞翔。秋天因芦花而生动,因芦花而壮美!诚然,漫天芦花虽然不像云霞那般五彩斑斓,也不像海市蜃楼那样神奇入幻,但的确让人感觉到秋的生气,秋的灵动,秋的殷实,秋的博大,领略秋天无边无际的高远、辽阔和丰厚。当我漫步在滹沱河边芦花的世界里,任秋风随意掀动我的衣襟,任芦花动情亲吻我的脸颊,我心静如水,不慌不忙,不急不慢,仔细聆听秋风芦花合奏的交响曲,心与自然和谐交融,让滹沱河畔秋天的美点点滴滴地浸入灵魂。
前面又一片莽莽苍苍的芦苇荡,飞扬的芦花轻轻拂去岁月的烟尘,我想起了抗战初期参加八路军的叔叔对我讲述的一个真实的故事。那是个芦花飘飞的秋天,县游击大队和日本鬼子进行了一场激战,敌强我弱,不可硬拼,游击队员们及时撤退转移,有几十个游击队员天擦黑时赶到一个紧靠滹沱河的小村庄,为了躲避敌人围剿,游击队员们在村干部的安排下,趁夜色坐着木船进入河边的芦苇荡。天亮时,芦苇荡附近骤然响起暴风雨般的枪炮声,穷凶极恶的日本鬼子包围了芦苇荡,炮轰,机枪扫射,还接连甩手榴弹,游击队员牺牲惨重,只有少数几个跳进河里游出很远才得以幸存。事后才得知,游击队里隐藏着一个内奸,白天他随队转移时将衣兜里装的红枣不断扔在地上,给日本鬼子提供了追击的目标。日本鬼子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队伍里的内奸!
血染的滹沱河在怒吼!
腥味的秋风在呼啸!
红色的芦花在飞扬!
我记住了那个腥风血雨的秋天!当年,带领平原军民驰骋在抗日战场上的冀中军分区司令员吕正操,也许在滹沱河边观看过芦花飞扬的盛况吧。滹河芦花,随风狂舞,纷纷扬扬,浩浩荡荡,遮住了天,盖住了地,其磅礴的气势,恰似平原人民抗日的壮烈景象。
曾任本村青年抗日先锋队主任的父亲,担任过村妇救会主任的母亲,还有我这个共和国老兵,以及冀中平原上的父老乡亲和兄弟姐妹,在悠悠岁月中始终没忘记一个人——王东仓。抗战时期,他担任县游击大队的队长。父亲与王东仓在抗日烽火中相识,很佩服地告诉我:“王东仓是个小个子,打仗勇敢,不怕死,日本鬼子一听说王东仓,吓得屁滚尿流。”也是因为内奸告密,王东仓带领的游击大队被包围在滹沱河边的一个小村庄,突围开始,枪声惊得村子里鸡飞狗跳,子弹打得农舍千疮百孔,王东仓壮烈牺牲的消息很快传遍滹河两岸的村庄,群情激愤,缅怀英烈,宛如云一般的芦花托住夕阳不坠落。
往事如烟,能在心灵上打下烙印并让人经常回味的往事有多少?人世间,该忘记的事情就应该忘记,该铭刻于心的事情就不能遗忘。比如这滹沱河的秋天,一年一度秋风起,一年一度芦花飞,我们能把每一缕秋风、每一片芦花装进自己的记忆吗?不能,也没有这个必要。但是,抗日战争年代,那血染的芦花在冀中平原的天地间,在滹沱河漫长的岁月里,留下了抹不掉的永恒的记忆。
此时此刻,瑟瑟秋风沿着滹沱河长堤与我一起款款而行,我觉得,在喜迎十九大胜利召开的金秋时节,滹沱河的秋风温婉、柔和、清爽,滹沱河的芦花潇洒、飘逸、多情,我不由自主地伸开双臂,拥抱扑面而来的芦花,是啊,我在拥抱秋天里最美的天使,拥抱大自然最美的精灵!
我爱你,滹沱河洁白的芦花!
我的红宝石
夫妻结婚四十年,我原以为是银婚呢,不对,据说是红宝石婚。为了纪念这个重要的日子,我和爱人商定,在汇贤食府与家人及北京的亲戚聚会,适度庆贺一下,应该吧?
说起我爱人,真想伸出拇指夸她一番,在我的生命里,也可以说在我心里,她是永遠闪耀着美丽亮色的红宝石。
我爱人十八岁和我认识的。记得那是个星期天,我骑车应邀到京西一个生活小区做客,我一位小学同学来北京看望他姐,我和老同学多年没见面了,彼此都想在一起好好聊一聊。走进屋,我才知道人家早已包好了饺子等我一到便下锅。
老同学的姐姐年轻时是俺们村业余评剧团的台柱子,小时候我见过她扮演刘巧儿,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她是全村长得最好看的女子,不然怎么可能挑选她扮演刘巧儿呢!二十来年过去了,当年那个戏台上的刘巧儿已是四个孩子的母亲,眼角已有魚尾纹,两鬓也有了白发。墙角坐在小凳子上的那位姑娘,甭问,肯定是老同学的外甥女,模样长的好俊俏,双眼皮,大眼睛,一副美人相,特别是那两条又黑又长的麻花形的辫子,闪出淡淡的光泽,给原本就好看的姑娘增色添彩,她默然不语,听我们白话遥远的乡村往亊。
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了餐桌,老同学说:“咱俩先吃,别管孩子们,他们和你不熟悉,一会儿在外间屋吃饺子。”
我说:“这饺子真好吃,肉馅和香油搁的不少。”
老同学的姐姐对我说:“你这么年轻就调到总后机关工作,咱们村出了个军官,乡亲们脸上也有光彩。我孩子他爸是解放战争时期参军的,还到过朝鲜去抗美援朝,他立过功,功勋章留下了,人走了,要是还活着,和你准有可聊的。”
话音未落,我发现她脸上浮过掩饰不住的忧伤。
老同学离开北京不久,经他牵线搭桥,我和他外甥女确定了恋爱关系,五年之后,我终于等来了结婚的日子。
我和爱人从相识相爱到结婚,五年里光阴像潺潺流动的小溪穿谷而过,虽无巨澜,但相处的时光温馨浪漫,幸福甜蜜。爱人是一位小学老师,她通情达理,理解人,疼爱人。我出生在冀中平原一个农民家庭,家里经济条件不好,我参军后从新兵连便开始攒下津贴给家寄钱了,提干后几乎月月给家寄钱。谈恋爱那几年,我差不多每个星期天都要去对象家蹭饭,把攒下的粮票寄回老家,说真格的,农村有生产队那些年,哪家的口粮也不够吃,农民都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呀。从恋爱到结婚,我没有给自己心爱的人买过一件衣服,更谈不上买手表、自行车等礼品了。爱人不认为我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她知道我家穷呵。我俩认识后,她见我一年四季穿的都是部队发的军装,从来没穿过毛衣,于是,她跑到商场买回玫瑰红的毛线,亲手为我织毛衣,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那是个飘雪的周末,我骑自行车到了她家。她母亲到银川探亲去了,妹妹在京郊农村插队,家里只有她和两个上小学的弟弟。她正坐在床边专心致志的织毛衣,顾不得搭理我。
我问:“给谁织毛衣呀?”
她说:“给一个小兵呗。”
我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了:“哦,给我织的吧?”
她努了一下嘴,瞪了我一眼:“德性,看美的你!”
窗外,雪越下越大了,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小院的积雪足有一尺厚,已经是大半夜了,我推着自行车要回总后大院。她拦着我说:“地上积雪这么厚,不能骑自行车,你踩着雪回去,行吗?要不然你今夜別回去啦,我陪你聊天到天亮。”我果断地拒绝了她,告诉她我是个军人,不能夜不归宿。那个雪夜,我推着自行车,踩着厚厚的积雪,走了好几里雪路,谁知道我是个风雪夜归人呀,只有那呼啸的寒风和飘飞的雪花。
婚后,我爱人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军人妻子。她喜欢见到大院里军人们一身令人羡慕的国防绿。与她朝夕相处,我身上军装的绿色渐渐融入她的灵魂。我们在筒子楼里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明亮而舒适。楼道里我家一侧,摆放着一个蜂窝煤炉子,一日三餐,爱人在楼道里炒菜做饭,邻居们夸她上班是好老师,下班是好媳妇。她勤俭持家,精打细算,刚成家那几年,我俩的工资加起来还不足一百块,在她精心料理下我们月月有节余。记得有天傍晚,她还没有下班回家,打电话嘱咐我去军人服务社买菜,我刚买好了菜要转身回家,一场瓢泼大雨突然袭来,白茫茫的雨雾中,我发现爱人打着雨伞来接我回家,有这么好的妻子即使是铁血军人也禁不住心里发热呀!
我觉得,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家庭都不可能十全十美,有时阳光明媚,有时乌云密布,晴朗的日子毕竟居多。如果你能尽享阳光,又能静观云散,你绝对是生活的智者。1989年春天,我因颈椎病入住解放军总医院,在神经外科作了颈椎手术。我在病床上躺了四十多天才下地。在术后痛苦的日子里,我爱人请了一个月的假来照顾我,给我擦身、端尿、洗脸洗脚,可谓无微不至。出院后,她既照顾我,又要照顾上小学的儿子,支撑着我们家整个天呀。我不愿回忆手术给我带来的痛苦,只想回望妻子在我痛苦时陪伴我度过的那一个个日日夜夜,因为她的日夜陪护,我不满百日便回到工作岗位。
我由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干部走上正师岗位,妻子为我付出了很多,她为了支持我的工作,几乎包揽了所有家务。几十个春秋,我经常通宵达旦的工作,我的爱人懂我、疼我,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为我沏一杯热茶;朝阳在地平线升起,她为我煮挂面并打一个荷包蛋。有爱妻的细心呵护,我没有遇到迈不过的坎,一路艰辛伴着一路芬芳。
退休之后,我拉着文学和书法两驾马车行进,老伴全力支持,使我在文学创作上有所成就,曾获得全国冰心散文奖,二十万字的散文集《洗脸盆里的荷花》即将问世,书法作品也多次参展获奖。
去年一月,我再次因颈椎病住进了医院,准备进行第二次手术,要解决椎管狭窄脊髓受压和韧带骨化等问题。术后我从麻醉狀态中醒过来,妻子已守护在我身边。连续五日,妻子寸步不离照顾我,她已是六十开外的妇女了,与我一起共渡难关,表现出无比的坚强和惊人的毅力。我觉得,她是上帝派来呵护我的天使,有她在我身边,我们可以在浩瀚的宇宙中自由飞翔,跨过七色的彩虹桥,直达幸福的尽头。
纪念日那天,家人和亲戚们将近二十人汇聚一堂,为我和妻子庆贺红宝石婚。几杯茅台酒入肚,我已无所顾忌,当场为我爱人——我心中的红宝石朗诵我写给她的一首诗:“你十八岁,我望着你,那是一朵春花,芳香四溢,真是艳压群芳,最美的花季;你二十八岁,我望着你,那是一朵荷花,粉红欲滴,真是艳而不妖,震惊了夏季;你三十八岁,我望着你,那是一株海棠,亭亭玉立,真是日臻成熟,透出秋的气息;你四十八、五十八岁,我望着你,那是一株腊梅,傲雪挺立,俏了江南塞北,装点着冬季;你是一朵永不凋谢的花,开在我心里,恰似初见,绽放着美丽,那是上帝赐予我的礼物,一生珍惜。”
听完我朗诵,老伴的脸上泛起红晕,那美丽的红晕恰似红宝石的光泽。
责任编辑 刘遥乐